杨柳思   作者:杏仁岩烧 文案 晋江2018-2-11完结 文案 原应生做一朵活泼热闹富贵花,却是花花叶叶染寒霜; 原是天真烂漫女儿身,却惹了风流名号好多年。 寒霜终融化,比翼求□□;奈何事终破,唯余两叹息。 事隔经年,杨柳依然,而你,是否还能在我身边。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杨显柳繁音 ┃ 配角:梁玉书李慕 ┃ 其它:纯爱,百合    第一章   京城里传言,杨丞相公正耿直,为人甚是清远淡泊,奈何生了个混账儿子。   这混账儿子就是杨显,瞅瞅,这名字起得甚是公正耿直,不知杨丞相对这独子报了多大希望呢,结果……啧啧,世事难料啊。   这杨显怎个混账法儿呢?   自小儿不爱念书,专爱往那烟花之地跑,今儿个去百花楼听个曲儿,明儿个又到红袖轩找个姐儿。   官宦人家的子弟也不是说都多么洁身自好,一般的都有此好,可谁不是故作高雅淡然、低调行事的。奈何这杨小公子偏偏高调得很,动辄便闹得人尽皆知,于是这风言风语疯传得京城里哪个不知,回回都能把杨丞相气得晕死过去。   另外的,这杨公子还有个,嗯,特别点的癖好。   也去逛逛什么百色馆。百色馆是个什么地方呢?咳咳,那京城里好男风的公子老爷们可都能给你说道几天。   照着这杨公子高调行事的作风,他的这点,咳咳,癖好,在京城里那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杨丞相自觉无颜面对圣上无颜面对百姓,几次请辞,要带了不孝子归隐,道是再无颜面对世人了。奈何圣上虽然年轻,却不气盛,对这位丞相大人倚重得很,再三请丞相大人放宽心,道是公子年轻风流如此行为可以理解无妨无妨。   于是无颜面对世人的杨丞相只能厚着脸皮继续为官了。   杨显杨公子很是欢喜,继续过着风流快活的日子。   这不,据说红袖轩的老板花了大价钱挖来了一个姑娘,据说长得端的是倾国倾城,看一眼都能让人浑身上下全都酥了,恨不能把心肝都捧到她跟前去。   杨显怎会不去凑这热闹?立马换了身家常衣裳,一把折扇拿在手中晃着,装出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悠哉游哉地去了红袖轩。   红袖轩的老鸨花娘见了杨显喜得眉开眼笑,谁不知道这杨公子是有名的缺心眼,姑娘还没搂进怀里就开始大把撒钱了,这样又多金又缺心的主儿,任凭哪个生意人见了都要把嘴给笑歪了。   “不用跟着,本少爷自己寻乐子。”话尚未说完,一锭银子便到了花娘的怀里,花娘笑得见牙不见眼,只连声道“杨公子好生玩着”便喜滋滋地退下去招呼别的恩客了。   红袖轩和百花楼,是这京城中最为出名的风花雪月之地,名头响了,这花样儿就多。今儿个红袖轩搞个歌舞场,明儿个百花楼铁定摆个诗词会;你说你千娇百媚,我道我文采风流;你红袖添香,我秀慧解语……花样儿层出不穷,红袖轩和百花楼的名声更是齐头并进,每日里人来客往,生意蒸蒸日上。   这红袖轩今日,就是摆得一出儿好戏,花厅布置得花团锦簇,却又无俗艳之感,一袭薄纱从梁上挂起直落在地上,台子两旁各坐了一个长相清秀的小姑娘,怀里抱着琵琶。   底下的座位早就被包满了,各个座位之间均用了矮矮的屏风隔开来,既不耽误恩客们说话交流,也能隔开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互不干涉。   杨显在座上瞅着挂着薄纱的台子瞅得眼都直了,还不见美人儿的影儿来,不禁等得有些心焦。便又摇了扇子,出去透透气,到处转一转,保不准还能先找着美人儿,瞅瞅她到底长得是如何沉鱼落雁、赛过天仙的。   杨显一出来,挥着小手绢儿朝他抛媚眼的姑娘立马围上来一圈。这不,撒了一回银子,这才从重重包围里钻出来,闷头闷脑得只顾往前,不知钻到了哪个姑娘的房门前。   杨显瞅着这房间前摆了一缸睡莲,莲叶田田,碧盈盈地浮在水面上,当中亭亭捧出了一朵粉嫩嫩的莲花,娇娇的模样煞是让他心头儿动了一动,便忍不住地往前蹭了一步,弯下腰来抚弄两下。   “到了如今这时候儿,我反倒心慌意乱,柳姑娘,这事到底妥当不妥当?”一个娇柔的女声带了无限的焦虑与怅然,听得杨显恨不能把声音的主人搂在怀里好好安抚一回。   “你现在若是反悔了,也可。”另一个声音传了出来,话语平平淡淡,声音却很是清寒,如同冬日里的风,纵然太阳当空,刮过来还是让人一个寒噤,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   房内安静了许久,杨显巴望着再听听那个娇娆的声音,却久久不见动静,一时间抓耳挠腮恨不得冲进去瞅瞅声音的主人。   正当杨显顾不上唐突美人儿也要闯进门一探究竟的时候,房间里传来了幽幽的一声叹息。   “无论怎样,我终究要对得起娘亲的。柳姑娘,我决定了。”   “哎呦,这不是杨公子吗?怎么趴在姑娘的门口听起墙根来了?难道是杨公子说错了话,被姑娘给赶出来了?”听这声音,杨显便知道是谁了。当下直了腰身,想要显出自己气势不凡来,结果弯腰弯了太久,猛地直起身来,顿时一阵头晕眼花,差点没一头栽地上去。   “哎呀,杨公子,”这人敏捷地往旁边挪了一挪,巴不得杨显能站立不稳摔上一跤,最好能摔个半身不遂一命呜呼,哪儿料到杨显身子晃了晃到最后还是平平稳稳地站在原处了,不由得有些失望,嘴巴却丝毫不肯退让,“在下就是不小心说破了,杨公子也不至于如此激动,这要是跌出个好歹来,在下可担待不起啊。”   杨显有些头疼了,眼前这货,是吏部尚书的小儿子何文中,他老爹的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优点他半点儿没随到,只随了他爹贪恋美色这一点。喔,不,还有那满脸的横肉,粗粗看去,活像一杀猪的屠夫。   “二位公子,我家小姐要出去了,两位还是快快去花厅,晚了,可就瞧不见了。”房门吱呀打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走了出来,声音清甜,一双眸子极黑极深,黑沉沉的,望过去仿佛进了一个无底洞,幽幽得望不到底。   红袖轩有个规矩,便是姑娘未出场时,任何人都不得来纠缠,管你是位高权重还是俊美风流,否则惹了姑娘不高兴,那就拜拜了诸位,另选吉日吧。   何文中断然是不会出头惹众怒的,再者他本身便是个好色胚子,气狠狠地瞅了瞅那小姑娘,哼哼唧唧甩甩袖子走了。   “下流!”杨显对着何文中的背影啐了一口,何文中不是一般好色,路上瞅见哪家姑娘长得俊俏些都要动些歪心思,有一回被他碰见了,见那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委实可怜,顺手给救了下来,由此大大得罪了何文中,见着他都要跟他对着干。   “杨公子也该去花厅了。”小姑娘清甜的声音犹在,杨显回过神,见小姑娘瞪了黝黑的大眼睛看着他,她的眼黑极多,愈加显得眼睛幽深无比。   只是,这样的眼睛,跟这清甜的声音真是不符。   “柳姑娘这么着急?”杨显呼啦打开手中的扇子,又开始摇得风生水起。   小姑娘静静地看着他,眸子中平静无波。杨显被这双黑黝黝的眼睛盯得心里发毛,正要摇着扇子遁了,这小姑娘的声音却陡然变了:“杨公子好聪慧。”   这声音没有之前的半丝儿甜美,如同冰川上融化的雪水,凉得彻骨冰肌,只把人冻得从头凉到脚。   杨显被这声音骇得打了个寒战,心道这小姑娘不会准备杀人灭口吧?这样想着,便觉得脑后阴风阵阵,一股凉意从心底蹿了出来。   “杨公子不必害怕,还请到花厅去。”这位柳姑娘看着年岁虽小,却淡然得很,声音仍是冰凉彻骨,半点波动都没有。   杨显被这柳姑娘看破了心头的惶恐,倒是开始有些恼怒,嘴硬道:“我害怕什么?”   柳姑娘看着头,眉头微微皱了皱,目光中似乎多了一些东西,杨显说不出那是什么,只觉得不自在,还未等他反驳过来,柳姑娘便微微一笑:“杨公子,你该去花厅了。”   刹那间,杨显只觉得心里一动,这位柳姑娘这淡然一笑,恰如千里冰封忽逢春风,一瞬间冰消雪融繁花似锦,活泼生动了起来。   这感觉不对。   杨显有些不安,他未曾对一个姑娘有这样的感觉。合了扇子,再不顾什么风流倜傥的形象,他仓皇而去。   花厅里,烛光柔和,琵琶清越,那一袭薄纱后隐隐出现了一个人影,一袭白衣赛雪,水袖翻飞,舞得让人眼花缭乱,花厅里的花团锦簇锦绣繁华,早先看起来华而不俗,这姑娘一出来,立马衬得这花厅上的一切,都俗了起来,唯有那薄纱后头的女子,一袭雪衣如同广寒仙子,遥遥而立,仿若不小心堕入凡尘。   在场的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生怕这气儿一大,惊动了仙子,仙子便长袖一挥消失不见。   杨显并没有坐在他原本的座位上,他站在台子一侧的阴影中,刚好能看到,台子又厚又长的帷幕后,站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她的眼睛如同一潭深水,静静地看着台上台下的一切。   第二章   红袖轩的素仙姑娘,彻底火了。   那薄纱后的惊鸿一舞,不知将京城中多少男子的心给舞了进去。这几日茶余饭后,大街小巷谈论的无不是那个美得惊心动魄的姑娘。   杨显前脚刚从红袖轩里回来,后脚便被他那丞相爹给叫道书房去了。   “你这样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杨同徽半辈子没吐出过粗俗字眼儿,因此骂人就骂的很是没有创意,翻来覆去就只会说“成何体统”,这让杨显很是无聊。   “为父不求你能金榜题名为国为民,可你总要有点上进,这样游手好闲,你怎么对得起为父对你的一片期望?”杨同徽说得字字泣血,句句含泪。   刚才还说不求我为国为民,后头怎么又成了我对不起你的期望?杨显低着头,心里嘀嘀咕咕,嘴上却一言不发。   杨同徽意识到了方才的话前后有些矛盾,便改口道:“你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母亲?”   杨显微微一怔,杨同徽甚少跟他提起母亲,心里一阵酸涩,眼泪翻涌,眼睛就要潮湿了起来,他抬起头,声音有些嘶哑:“到底是谁对不起死去的母亲?”   “啪!”瓷杯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茶水泼了一地,还冒着些许的白烟。杨同徽的手有些颤抖,他指着杨显,颤颤巍巍,半天才从牙缝中挤出了这辈子说的第一句脏话:“滚!”   于是,杨显就滚了。只留下气得差点晕过去的杨同徽在原处抚心□□。   气了老爹出了书房的杨显有些茫然。   他如今已有十七岁,算来母亲去世已有十年,他原本以为这日子难熬,谁曾想,这十年也是眨眼一般地过去了,他已从一个懵懂小童长成了如今的浪荡公子。   浪荡公子……杨显只觉得胸口一阵气闷,苦笑了半天,终究还是甩开在身后问长问短的小厮儿们,直奔红袖轩而去。   红袖轩因为素仙姑娘,这几日风头正盛,挤挤攘攘得如同闹市,杨显更加气闷,转身进了对街的百花楼。   因为红袖轩的素仙姑娘,百花楼就有些冷清了,这下杨显一来,姑娘们立马一拥而上,把杨显围得连盆水都泼不进去。   “拿酒来,小爷今日跟你们,不醉不归!”杨显捏了姑娘的一只小手,细腻柔软,正合心意,豪情万丈。   酒很快摆了上来,杨显也不用杯子更不用碗,居然就抱着酒坛开始灌,酒水泼了他一脸一身,喝得还没洒得多,一身锦缎衣裳也揉得跟麻布一般。   “这杨公子,今儿可真是豪爽。”百花楼的老鸨芸娘站在楼上,望着那个在一团嬉笑着的女子堆儿中喝酒的杨显,有些唏嘘。   杨显来这些地方,一向不怎么喝酒,便是喝酒也是有限,实在没有今日的这般,豪爽得抱着酒坛子上的。   芸娘还没唏嘘完,一个身影便出现在了她身侧,眸子黑沉夺目,让人忍不住地忽视了她其实很是姣好的面容。   柳姑娘定定地看着杨显,许久,转眼看了一眼芸娘,芸娘立马下楼去,朝诸位姑娘们使了个眼色,杨显身边的姑娘们立马退了个无影无踪。   正满怀温香软玉的杨显,突然怀里扑了个空,有些不满,等他站起来叫着“芸娘”的时候,一个女子坐在了他身边,他想也没想,一把揽到了怀中。   “杨公子。”这声音清冷异常,杨显打了个寒噤,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柳姑娘看着明显已经醉了的杨显,有些无语。杨显虽然松了手,但仍在嘟嘟囔囔着什么,他的皮肤很是白皙,因为醉酒的缘故两颊各添了一朵红云,显得很是娇艳。   杨显突然抓了柳姑娘的衣襟,还没等柳姑娘反应过来,便伸手抱了过来,双手环着柳姑娘的细腰,分外舒服。   芸娘在楼上看得脸都青了,赶紧下来想要扯开杨显,没想到柳姑娘却朝她摇了摇头,芸娘这才悻悻然地又回到了二楼去。   杨显抱了柳姑娘的腰,吃了柳姑娘的豆腐,居然还意犹未尽,又将脸凑上去蹭了蹭,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着些什么。   柳姑娘的大眼虽说还是平静得如同一口古井一般,面上却飞出了两抹红晕,她微微俯下身子,将耳朵微微下倾,杨显的嘟囔声断断续续地进入了她的耳中:“娘……娘亲……”这声音柔和娇嗲,带了些小女儿向母亲讨糖吃的委屈与娇柔,唯独不见他平日里说话的风流痞气。   许久,柳姑娘才抬起了头,望着杨显的目光带了些哀悯,她最终伸手摸了摸杨显的额头,缓和了声音道:“乖。”   杨显听到这声音,终于安静了下来,不再嘟嘟囔囔,安稳地睡着了,只是,柳姑娘的指尖抚过他的眼角,沾上了亮晶晶的水迹。   杨显只觉得这一觉睡得分外好,他做了一个绵长的梦,梦里的娘亲还是那样美丽温柔,站在家里的那株桃花树下,粉艳艳的桃花开得正盛,微风吹过,粉红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在娘亲的发上肩上,将她打扮得好像桃花仙子。而他,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扎着两个丫髻,扯了娘亲的衣角,叫嚷着要她给自己折一枝最漂亮的,娘亲温柔地摸着他的小脑瓜,笑意盎然地对他道:“乖。”   这一觉醒来,却是夜色深沉,杨显惊觉,这里并不是他熟悉的卧房,猛地翻身起来,却见紫烟纱帐随风飘飘,一缕清香钻入鼻中,他突然觉得一头冷汗:这是百花楼。   有打更的声音传来,杨显只觉得里衣已经湿透,浑身一种无力的虚脱感。现在是子夜,他第一次在外过夜。   一阵头疼向他袭来,记忆却清晰了起来。他气了老爹,便来了百花楼,叫了许多酒,也喝了许多酒,身边莺莺燕燕的围了许多姑娘,然后,他喝醉了……杨显突然有些不敢想下去了。   浑浑噩噩地坐在床上了许久,杨显突然想起了他爹,杨同徽。白天他已经把老头儿气得吹胡子瞪眼了,现在又彻夜不归,恐怕老头儿要被他气死过去了。只是……杨显苦笑,秘密再怎么隐秘,终究会有揭开的那一天,只盼着这次杨同徽不会真的被他给气死。   天开始蒙蒙亮了起来,门外传来了“扣扣”的叩门声,杨显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一个小丫鬟捧了铜盆进来,热水腾腾地冒着热气,另一个小丫鬟捧着毛巾和胰子跟着进来。   杨显正偷偷地看这两个小丫鬟有没有用怪异的眼神看他,却发现小丫鬟神色如常,不由得嘀咕道时风开放。   “杨公子起得真早。”一个小丫鬟笑得很是天真可爱,杨显脑子有些扭转不过来,只钝钝地应了一声“嗯。”   “奴婢瞧着杨公子神色有些倦怠,不如公子再睡会儿?”另一个小丫鬟很是细心,一眼便领悟到了杨显满目的疲惫。   杨显闻言,只暗叹如今的小丫鬟也是素质高,既不觉得他是个变态,又能如此温柔体贴,换做是他,早就忍不住了。   “若是杨公子不甚开怀,是否让几个姐姐过来陪陪公子?”小丫鬟贴心提议,“昨儿个公子醉倒便宿下了,几个姐姐不能陪伴在公子身边,很是遗憾呢。”   杨显乱成了一锅浆糊的脑子里终于有了一丝清明,好歹终于听到了一丝半点的有用信息,这才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昨晚是我自己睡的?”   “可不是嘛,姐姐们都遗憾死了。”捧水的小丫鬟口齿伶俐,手脚也利索,把水端到杨显面前,水温已试得刚刚好,“公子洗把脸?”   我说呢,这些小丫鬟怎地这样沉得住气。杨显暗暗地松了口气,亏他在这里枯坐半宿,汗透衣衫,想着这秘密是怎么都捂不住了,合着他是瞎担心了一场。   阿弥陀佛,太极天皇大帝,多谢多谢。   杨显在心里默默地把他知道的神仙都谢了一遍,这才愉悦地在小丫鬟的伺候下洗了脸,一人赏了十两银子,在小丫鬟崇敬的目光中飘飘地走出了百花楼。   百花楼的一个房间里,靠街的窗子被人推开,柳姑娘探出半个身子,目光平静地看着杨显哼着小曲儿往杨府走去,最终,只轻轻叹道:“可怜人啊。”   “姑娘怎么对杨公子格外高看一眼似的?”柳姑娘身边的丫鬟小蝶也跟着伸了半个身子出去看着,很是不解,“像他这样的官家子弟,饶是这般不成器,也是一辈子无忧无虑的,有什么可怜的?”   柳姑娘摇摇头,将目光收回来,吩咐小蝶将窗子关好,在小蝶八卦得快要冒出火星来的目光中,幽幽道:“表面光鲜而已。内里的苦楚,只凭他自己清楚罢了。”   “姑娘真是厉害,什么都知道。”小蝶崇拜地看着柳姑娘,她从五岁就开始跟着柳姑娘,柳姑娘对于她而言,简直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存在。   柳姑娘怔怔地愣了一回神儿,她什么都知道吗?若是她可以选择,她还会选择这样的人生吗?许久,她回过神来,看着笑嘻嘻的小蝶,突然有些艳羡这个小丫头,那样没心没肺的笑容,实在与她无缘。   第三章   回到家的杨显,果然被杨同徽叫去书房大骂了一通,他一宿没回来,老爷子也一宿没睡,杨家清明一世,养出杨显这样的逆子,实在是对不起圣上朝廷,对不起祖宗先辈。   “我杨同徽到底造了什么孽,养了你这样的逆子!”杨同徽望着在地上跪得板板正正的杨显,气得差点背过气儿去。   杨显觉得很是无辜,老爷子让跪下他就跪下,老爷子让认错他就认错,他到底哪儿还招老爷子那么大的怒火啊?   杨同徽最痛恨的就是杨显这种态度,气得捶胸顿足:“我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杨显在百花楼里醒来时,惊得一身汗,到现在还有些心悸,这会儿杨同徽这跟唱戏似的怒骂,让他心中的怨一点一点地勾了出来,他抬起头,望着杨同徽的眼睛,那是一双包含了多少恼怒和愤恨的眼睛啊。   他的嘴角居然勾起了一抹笑:“父亲应该要问祖母,到底造了什么孽。”   这句话说出口,包含了他十七年所有的怨念,一字一顿,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大汗淋漓。   “畜牲!”杨同徽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一个耳光扇了过来,杨显的脸上立即浮出了一个清晰可见的手印,在他白皙的脸上显得分外醒目。   杨显只觉得半边脸突然木了,过了一会儿,麻木渐渐消退,疼痛开始叫嚣了起来,疼得他忍不住呲牙咧嘴。   “不好好管教管教你,百年之后,我杨同徽再无脸面去面对列祖列宗!”杨同徽是出了名的孝顺,杨老夫人病逝的时候,杨同徽伤心过度,生生在下葬的时候怄出了血来,素衣斋戒守孝三年,朝中上下无不称道。   这回杨显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杨老夫人出言不逊,杨同徽怎么也不会饶了他。   果不其然,杨显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顿家法。   本来挨那几下杨同徽绝对是不会停手的,这样的逆子,打死最好。结果杨显体虚,挨了不到十下便晕了过去,若不是想到母亲满眼含泪地对他说一定要将杨家的血脉给传下去,杨同徽定然要把这逆子给打死了事。   于是,杨显挨了顿打,被关了禁闭。   浑身火辣辣地疼痛,让杨显很快醒了过来,趴在床上的杨显,只能暗地骂虎毒还不食子呢,杨同徽这是想要打死他这个儿子。   儿子?杨显自顾自地笑起来,笑声之大,恨不能将房顶给掀了去。   守在杨显房外的小厮儿们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自家少爷疯了,连滚带爬地跑去报告给杨同徽,杨同徽面儿上不耐,心里却咯噔一下,火急火燎地赶过去瞅一眼,却见杨显已经睡熟了,只是脸红得异常,拿手碰了碰,滚烫得能烤肉了。   杨同徽这才又急又悔,连声让人去请大夫去,自己亲自坐了床边,不时地伸手探探体温,拧了浸了凉水的毛巾给杨显擦擦,一会儿又来回踱步,责问为何大夫还不来。   杨显其实早就醒了,一来他不乐意搭理杨同徽,二来他也实在是没有这个力气去搭理他。   大夫请来了,杨显闭着眼睛慢慢吐出了两个字:“出去。”   杨同徽气得胡子直翘,若不是看在这个逆子刚被打了一身伤的份儿上,他现在真想再扇一巴掌过去。   “杨大人不必忧心,小的定然不负大人所托。”这声音虽是沙哑的男声,却带了挥之不去的凉意,杨同徽抬眼看去,面前的大夫是个看上去三十左右的瘦小男子,背了药箱站在他面前,一双眼睛幽深得看不见底。   杨同徽皱了眉,杨府的大夫是固定的,怎地来了这样一个从未见过的?   正要发问,却听到床上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过来吧。”   那大夫便朝他施了一礼:“大人,小人要给公子换药,有碍观瞻,大人还是回避一下的好。”   杨同徽点点头,便踱步出去了。   “柳姑娘。”杨显叫得肯定,唬得在一旁伺候的两个小厮儿一脸铁青,以为少爷给烧糊涂了,眼前这个皮肤焦黄,额上几道皱纹的瘦小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姑娘。   这大夫也不反驳,只是吩咐小厮出门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偷师学艺。   杨家的小厮儿心气儿多高,平日里出去还要自觉比平民百姓高半截,当下被这大夫气得牙根儿直痒,甩手利落地出门去了,以示不屑。   “柳姑娘真是聪慧。”杨显被自家的小厮儿气得笑起来,这若是个歹人,摊上这几个小厮,等他们反应过来,他早就没命活了。   “嗯。”柳姑娘倒也认,她自然是聪慧的。   待到柳姑娘的手伸到杨显的腰间时,杨显就笑不出来了。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柳姑娘,结结巴巴道:“你,你要干什么?”   “脱裤子。”柳姑娘回答得干脆利落。   “不要!”杨显的脸红得赛过云霞赛过猴屁股,这回却不是发烧给烧的。   “上药。”柳姑娘想了一下觉得可能是自己说的话有歧义,便重新简短有力地解释了一下。   “我自己上!”杨显重新拒绝。   柳姑娘扬了扬眉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将药塞到他怀里道:“给。”   杨显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她答应的这般爽快,他倒有些不适应。待他稍微动了一下身子,屁股上的疼痛瞬间传至身体的每个角落,他终于明白为何她答应得这样利索了。   他根本就给自己上不了药!   于是杨显哼哼唧唧地任由柳姑娘利索得将他的裤子给撕了,还疼得哭爹喊娘,柳姑娘看着他的皮肉,惨不忍睹,血肉粘连在一起,让人目不忍视。   “你爹打你,一直都这么狠吗?”柳姑娘轻轻往上洒了一些药沫。   “啊——”杨显叫得如同杀猪,好半天才匀出了点精神来回答她的问题,“他一般不打我,打我就不一般。”   柳姑娘听了他这回答,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许久,继续问道:“那之前谁帮你上药了?”若是每次都打成这样,杨显根本不可能给自己上药,而他又肯定不会让别人给他上药的。   一阵沉默,沉默到柳姑娘根本就没指望杨显会回答这个问题,结果她听到了一句轻飘飘的回答,轻到好像是窗外的轻风给刮进来的:“我娘。”   给杨显上药的手微微一顿,柳姑娘轻轻叹了口气,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真正的圆满,被世人艳羡的官家贵公子,提起某些事,也只能窝在角落里黯然伤神,特别是……柳姑娘又叹了一口气。   “从前,我娘在世的时候,父亲总说她宠溺我,说慈母多败儿,可他从未想过念过,娘亲为他吃了多大的苦头。”杨显闭了闭眼睛,往事滚滚而来,他记事很早,这于他,不知到底是好是坏。   “娘亲总说让我乖巧一些,懂事一些,要能为父亲分忧解难,可她知道,我终究是不能;我只能成为现在这样。”   “娘亲死后,父亲对我倒是不怎么理睬了,挨这样的打,娘亲死后还是第一次。”杨显没有注意到,他的声音慢慢地开始有些软糯起来,“大概他也清楚,他对娘亲有所亏欠,便偿还在我身上了吧。”   柳姑娘只是默默地听着,那双如同古井般的眸子泛起了一丝波澜,她看杨显的目光,多了几分怜惜。   又是一阵沉默,柳姑娘仍是没有出言安慰的意思,不知为何,杨显反而觉得轻松许多,他并不是要寻求安慰的,柳姑娘这样的态度,反而让他感觉很舒服。   “柳姑娘,今日多谢你。”杨显的声音已恢复了略微低沉的男声。   多谢你今日来为我上药,多谢你愿意听我说这样无法诉说的衷肠。   柳姑娘点点头,对杨显的感谢照单全收,收拾了东西,将门外的小厮叫进来交待道:“伤口别沾了水,饮食清淡些,别吃鱼虾这些发物。”   交待完了,这才回过头来,对着杨显浮出了一抹笑:“改日我再来看你。”   “好。”隔了男人的面容,杨显能够清晰地看到,柳姑娘脸上的笑有多动人,他亦点点头,回以微笑。   直到柳姑娘走了,小厮儿们还在最后二人相视一笑的场景中,震撼得久久不能回过神儿来。   这个大夫……长得……很猥琐啊。   纵然少爷有点儿那个癖好,也不至于饥渴看上个这么寒碜的吧?   可再回想一下那大夫临走之前语笑晏晏的那句“改日我再来看你”,说得多么柔肠百转,多么情深义重,再看看少爷也是一脸笑意的样子,小厮们不禁打了个寒战,暗暗想着以后要离少爷远一些,少爷现在已经饥不择食了。   第四章   柳姑娘很是信守承诺,隔两日便来杨府一次,因为他来过之后杨显就会很愉悦,杨同徽琢磨了一下觉得是这个大夫的医术高,虽然看着面生还猥琐,但好歹能把儿子给治好了。   杨府的小厮们泪流满面,觉得少爷实在是口味特别。   杨显确实很是喜欢柳姑娘。   杨同徽甚是古板,又不甚喜欢杨显这个儿子,自然是不喜同他多说话;杨府人丁凋零,杨显这一辈,竟只他这一棵独苗,别说亲兄弟亲姐妹,连个堂弟堂妹也没有,虽说母亲那边尚有亲眷在,杨同徽却是同他们不和,更是不准杨显与他们多有来往。   因此,养伤的杨显很是无聊,每天数着手指头过日子,眼巴巴地望着柳姑娘能来。   柳姑娘话不多,多数时间都是坐在杨显的床头,听他眉飞色舞地说些他以往的风流事迹,柳姑娘极少插话,杨显其实就是喜欢这一点,她一说话就听得他如同一桶冰水从头浇了下来,不说话就甚好,甚好。   这时间一久,杨显就觉出有些不对头来。   柳姑娘跟他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听他讲的话越多,看他的眼神就越怪异。   到底是哪里怪异,杨显自己也说不出来。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幻觉,那就是柳姑娘知道了他身上的那个秘密,可柳姑娘看他的眼神也不像是嫌弃或者是鄙视或者是其他,他琢磨不出来,更是说不出的烦乱。   某天夜里,杨显杨公子翻来覆去,在床上跟烙煎饼一样翻身翻得床都快断了,他终于领悟出了柳姑娘看他的眼神是什么了。   那是哀悯。   是看透了一切繁华表面,看透了一切华丽伪装,看到内里的不堪,看到伪装底下的脆弱无依时,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哀悯。   就像他曾在路上看到何文中欺负那个可怜的女孩子,那个时候,他看着那个女孩子的眼神,也是这样的,哀悯。   杨显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开始疼了起来。   日子依旧这么不咸不淡地继续着,这日,柳姑娘刚踏出杨府的门,目光便被站在街角的两个人影给引了过去,她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向她走来,毕恭毕敬地对她施礼道:“姑娘。”   她轻轻颔首,其中一人牵了一辆马车过来,甚是恭敬地请她上座。   她坐进那外表平淡无奇,其实内里繁华秀丽的马车,心里一阵揪痛,谁能逃脱得了命运?再令人艳羡的人生,总有千疮百孔的一面。   比如杨显。   再比如她。   马车在官道上奔驰,最终停在了一处甚是气派的府邸,上头挂了先帝御笔亲书的匾额:誉王府。   誉王赵临,是先帝最小的弟弟,二人年岁相差了差不多有三十岁,但是感情甚是深厚,誉王,更是先帝亲封的封号。   誉,象征着荣耀与名望,可见先帝对幼弟的爱护。   她下了车,望着匾额上那龙飞凤舞的三个字,突然有些头晕目眩,一时站立不稳,身侧的丫鬟立马扶住了她,力道不轻不重,既能让她舒服地靠住,又不至于力道过重抓痛抓伤了她。   “繁音,你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门内走出一个蓝衣公子,眉眼疏朗,很是俊逸不凡。   柳姑娘,也就是柳繁音,这才回过神来,朝他点点头:“这便进去了。”   蓝衣公子似乎很是习惯她这疏淡的态度,紧随了她进去,不远不近地走在她的身侧,声音很是温柔好听:“舅舅这几日很是想你,你无事的时候,不妨常回来看看他。他嘴上不说,你不在的时候,却老是在我们这些小辈面前念叨起来你,说……”   柳繁音心不在焉地听着梁玉书在耳畔念叨,誉王府极大,每次都走得她小腿疼得想抽筋,可为了表示对誉王的尊敬,她也不能乘小轿,委实让她没有力气来回复梁玉书的家常。   梁家娶了朝阳公主,梁玉书便是朝阳公主的儿子。   誉王同朝阳公主年龄相仿,感情很好,梁玉书长这么大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在誉王府过的,因此对誉王府熟络得很。   “表哥,多谢你替我照顾叔叔。”听了这一路的话,若真是一句不答,柳繁音再怎样冷漠淡然,也有些不忍,终是说了这样一句几乎等同于废话的话。   梁玉书却喜上眉梢,他知道柳繁音性子冷淡,能得她这一句话,他已是从心里都欢喜得了得。   过了片刻,梁玉书欲言又止了几回,终于还是开口道:“繁音,其实你一直都知道,你若是不叫他叔叔,他会更高兴的。”   柳繁音的眸子愈加黑沉了起来,她只是瞥了他一眼,已是让他半边身子都冷得仿佛冻住了一般,后悔得恨不能咬断舌头,不该多嘴说这一句话。   不叫叔叔?   柳繁音嘲讽地弯了弯嘴角,明明是笑的表情,到了她的脸上只是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而已,看着勉强得想要人伸手把她的唇线给扯平,还不如她平日里冷冷清清的一张脸来得让人舒服一些。   前头的融洽氛围消失得无影无踪,梁玉书被这清冷的气氛给折磨得不轻,一路上都在冥思苦想着说些什么来逗柳繁音开心,可越是想破脑袋,越是什么都想不出来,平日里的风流,倒像是在路上被大风给刮跑了似的。   到了誉王平日里起居的幽兰轩,见了誉王,果真如同梁玉书说得那般,誉王很是高兴,招招手,示意柳繁音坐到他的跟前来。   柳繁音顺从地坐过去,一副驯良的模样,时而出声同誉王说几句话,不过大多数时间,只是默默听着。   誉王赵临,和柳繁音,一眼看过去,就很容易觉得两人相像。   因为,二人都生了一双黑沉沉得放佛能将一切融化进去的眼睛。猛地一看,很容易把二人的关系联想为,父女。   所以誉王赵临第一次见到柳繁音时,哪怕当时她还只是个三岁的小娃娃,他望着那双跟自己无比相像的眼睛,突然产生了一种欢喜。   从此,柳繁音便成了誉王府最隐秘的贵客,王府里对她的身世来历闭口不提,却都得恭恭敬敬地称呼她一声“姑娘”。为了彰显对她的看重,誉王甚至准了她每次进入王府都经由正门。那是王府多少夫人小姐求都求不来的殊荣。   有些东西,多少人穷尽此生求而不得,又有多少人与生俱来唾手可得。   这世界,本就如此不公平。   誉王这些年年纪大了些,居然变得有些平易近人了,每次见了她,面上也有些抑制不住的欣喜,总爱拉着她的手,絮叨一些家常琐事,远远望过去,也是一幅父慈子孝的好图。   “繁音,你还是搬到王府来住吧。”誉王的那双乌黑眸子已有了些许浑浊的痕迹,额角新添了几道皱纹,笑起来倒也有了几分慈爱的模样,“我年纪大了,总是希望儿女们都在身边的。”   “多谢叔叔抬爱,”柳繁音仰起头,她的眼珠漆黑灵动,深邃得望不到底,就是这双眼睛,最得誉王的喜欢。誉王的话没有给她的表情带来多少波动,她的声音依旧淡漠,“繁音粗俗无状,还是在外面的好。”   誉王的眸光一黯,这样的话若搁在从前,他定会翻脸骂她不知好歹。可不知为何,年纪大了,心也软了许多。   最终,他也只是叹道:“繁音,你就这么恨我吗?”   柳繁音微微一笑,这次是真的在笑,她笑起来,据说是很像她的娘亲的。她道:“叔叔,我从未恨你。”   誉王望着她的笑脸,那是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跟着多年前另外一张笑靥如花的脸重叠在一起,一时让他有些恍惚。   许久,他才疲惫地挥了挥手,道:“罢了。”   柳繁音敛了笑意,起身施礼,誉王摆摆手,她便顺从地退下了。梁玉书见状,急急地跟了出来。   “繁音,你何必……”   “你不是我。”   梁玉书的话尚未说完,便被柳繁音冷冷地打断了,她的声线本就冷漠,现在更是带着彻骨的凉意,梁玉书讪讪地住了嘴,看着柳繁音径直走开,竟没有敢再追上去。   柳繁音走在这繁华的誉王府,遇见的下人们纷纷向她屈膝行礼,她视而不见地走过去,心中悲凉一片。   她第一次见到誉王,才三岁。   娘亲是个很清高孤傲的女子,誓死不肯让她见誉王,她那个时候那样小,隔了层层围来的兵士,她很努力地仰起头,入目便是一双深邃的黑眸。   所以娘亲总是说,她生来就如誉王赵临那般凉薄。   她确实凉薄。   娘亲是那样一个清傲的女子,最终也不过落了个郁郁而终的下场。   她不想步了娘亲的后尘,所以她宁肯凉薄。   第五章   这夜,漆黑得如同泼了铺天盖地的墨汁,浓稠得化不开来,天上连一颗星子都没有,唯有寒风猎猎地挂过。   这样寒冷的春夜,当真是少有。   杨显又在床上烙饼了,他今夜分外烦躁,总觉得有什么事扰了他的心绪,却又不知道是什么,因而烦乱得翻来覆去,全身上下都是燥热难安。   “少爷,是不是火盆太旺了?”值夜的小厮被他闹了起来,打着哈欠强撑着睁开眼皮,睡意正浓地问道。   杨显披了一件外衣起来,心焦气躁地道:“你们睡吧,我站起来走走。”   小厮正困着,居然应了一声真的又睡着了,杨显推开门,一阵冷风吹得他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于是更精神了。   “杨显。”   头顶上居然传来了一声冰冷入骨的呼唤。   杨显吓得两腿一软,差点没有跪在地上,奈何太冷又太怕,两股战战,居然连挪动脚步的力气都没了。   “这位神仙姐姐,我不是故意打扰你的,你美丽慈悲,千万饶了我啊!”杨显浑身发寒,只差没有真的跪下磕两个头了。   杨显竖了耳朵静静地听着,上头却又没了声音,院子里寂静得掉根银针都能听得到,刚才的那声音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杨显松了口气,蹑手蹑脚地准备回身进屋暖暖,结果还没等他动动脚趾头,上面又飘下了一声:“上来。”   这下杨显吓得都要尿裤子了,一时间从小到大做过的坏事都给想了一遍,一边忏悔一边哭,觉得今天必须命丧于此了。   “你是不是个傻子?”这声音有了些许不耐烦。   杨显生怕惹怒了头顶这位神仙鬼怪,连声道:“对对对,我就是个傻子,神仙姐姐你赶快找个其他人吧……”   话说到一半,杨显突然大彻大悟。   那些话本子上,一般这种情况,定然是个女妖精受了伤,想要找男子来采阳补阴的。   杨显又是忧伤又是喜悦,低了头默默地用脚在地上划着圈道:“神仙姐姐,我知道你的心意。可是我也是个女的啊,你找我也没用啊……”   “噗嗤——”上头传来一声轻笑。   杨显生怕这位女妖精不相信,扯了扯里衣,摸着胸口道:“不信你看,我还有胸呢……”说着,终于壮着胆子往上瞅了一眼,这一瞅不要紧,立马惊吓得左脚绊了右脚,一头磕在了地上。   坐在屋顶的柳繁音终于没忍住,伏在屋顶上的一个祥兽雕刻上笑得直不起腰来。   “你你你,你干吗扮鬼吓我!”杨显从地上爬起来,卡了腰站在院子里,对着笑得已然失控的柳繁音,色厉内荏地叫嚣着。   柳繁音笑了许久,终于忍住了笑,别过脸来想跟杨显说句话,结果目光一落到杨显身上,又爆笑了起来,怎么忍都忍不住。   “喂,你太过分了!!!”杨显气得脸色铁青,恨不能立马上去揍柳繁音一顿,奈何他虽身轻却并不如燕,不能飞到屋顶上去找柳繁音大战三百回合,只能眼巴巴地在下面看着叫骂,还得控制着点音量,省得把值夜的小厮们给闹起来了。   柳繁音深吸了几口气,告诉自己要控制,却还是不忍看杨显,生怕一看他就忍不住地笑个不停,只得捂了脸,对在下面气得又蹦又跳的杨显道:“上来。”   “上来你个头,能上来我早就上来了,还用你来说!”杨显气得跳脚。   柳繁音又吸了一口气,指了指旁边道:“那里。”   杨显看着明显还在笑的柳繁音的背影翻了个大白眼,绕到一旁,只见那里端端正正地摆了一个梯子,当下便拽着噌噌噌地爬了上去。   “大半夜的不睡觉来吓我,你有病啊?”杨显已经气得头晕脑胀了。   柳繁音扭脸看了一眼他,只见他披了一件墨色的外衫,白色的里衣刚才被他扯得松松的,一道儿浅藕色的带子在他的肩上若隐若现。   “你,你干吗看我?”杨显被看得不自在,气焰立即被灭到了地下十八层,再顺着柳繁音的目光低下头一看,立马红着脸将衣服扯好,颇有些不自在道:“你一个小姑娘家,对着我一个大男人这样看,也不嫌害臊。”   柳繁音忍住了都到了嘴边的笑意,板着一张脸道:“哦。”   杨显又低头检查了一下衣物,见没什么不妥,抬起头又看到柳繁音在看着他,脸立马又红了起来,解释道:“因为我长得太好看了,所以有时候也穿穿女装。”   “哦。”柳繁音的语气平平。   “你别不信,不信哪天我穿女装给你看……”杨显恨不能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掉,他这解释了一堆,怎么有种越描越黑的感觉?于是,索性闭了嘴。   柳繁音看着懊恼不已的杨显,不由自主地弯了唇角:“好。”   “啊?什么?”杨显的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   “你说你穿女装给我看,我说好。”柳繁音看着杨显,认认真真地说道,她的眸子极黑极亮,像极了这沉沉的夜色,杨显被这双眼睛看着,他只觉得整个人都被吸了进去,脑子里混乱一片,只下意识地点头:“好。”   夜色更浓,只是寒风突然小了起来,柳繁音看着杨显,微微扬起嘴角,伸手在他的额头上摸了一下,轻声道:“乖。”   乖。   杨显突然惊醒了一般,那天他在百花楼喝醉的时候,朦胧中有一双柔柔的手,轻轻地覆在他的额上,对他柔声道:“乖。”   这两声“乖”慢慢地重合在了一起。   他一直以为那是梦,原来并不是。   “原来,那天是你。”他喃喃道。   柳繁音看着他,将手拿开,目光投向了深深的夜色当中,也不问杨显到底指的是什么,只淡淡道:“是。”   沉默了许久,杨显缓缓开了口:“那天我梦到了娘亲。”   柳繁音看了他一眼,并不做声,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只精致的瓷瓶,拔了红色的塞子,便有酒香扑鼻而来,她亦不问杨显,只是小小地喝了一口。   “我七岁那年,娘亲病逝了。她身子一向不好,父亲又不体贴,我也不懂事,只能抱着她哭。”杨显闭目,他还能看到娘亲躺在病榻上,明明正当年华的容颜,却有着无尽的沧桑与疲惫,他握着娘亲冰冷的手,哭着让她别走。   “我一直很恨父亲,他是朝廷的栋梁,是有名的大孝子,可他从来不记得,他是一个丈夫,是一个父亲。”   柳繁音又喝了一口酒,这酒的酒劲极大,入口虽绵软香醇,顺着喉咙咽下到了肠胃,却是热辣辣的。   “在我之前,我娘生下了几个姐姐,奶奶很是不满,吵嚷着要孙子,对几个姐姐也不疼爱。许是老天都看不下去,恐怕几个姐姐在杨家受苦,几个姐姐居然都夭折了,没有一个长到三岁的。”   杨显只觉得眼角有些湿湿的,冰冷的寒风刮过,热气很快散去,在脸上留下一阵刺痛。   “奶奶对娘亲更是不满,一直想让父亲休妻再娶,那时我外公家尚未有如今的权势,不能为娘亲做主,舅舅甚至带了娘亲跪到了奶奶跟前,奶奶都没有一点心软。”   这春夜,怎么能如此寒冷刺骨?杨显不禁紧了紧衣衫,柳繁音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将酒瓶递到了他跟前,他哆哆嗦嗦地接过,“咕咚”喝下了一大口,一股辣辣的暖意在肠胃中蔓延开来。   “父亲是孝子,从不肯忤逆奶奶的意思。一日夫妻百日恩哪,他竟能半点不顾。可能是上天都可怜娘亲,这个时候,娘亲突然被查出来有孕,这才没有被休妻。说来可笑,我奶奶那样想抱孙子,我出生才半年,她居然急病而去了。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杨显的眼中已蓄满了泪水,他的头发没有如白日里那样束起,散乱地飘飞在寒风中,衬得他白皙的脸格外得小,让人心生怜意。   “还好舅舅争气,慢慢的官运倒也顺了起来,娘亲的心结稍微打开了一些,终究没有多熬一些年头。我才七岁,她便去了。舅舅一家其实很疼爱我,只是父亲自视清高,不肯与舅舅过多交往。”   柳繁音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她只是静静地望着远方,仿佛远方有什么吸引着她。   “柳姑娘,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杨显抹了一把鼻涕眼泪,觉得悲情万分。   柳繁音转过头,淡淡地笑了笑:“这世上,再繁华的表面背后,都有数不尽的沧桑悲凉,何况是你呢?”   杨显目瞪口呆。   柳繁音看着年纪比他小,却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说话也是沧桑得很,却总能让他莫名地感到信任。   “那你呢,柳姑娘?你也有很多沧桑悲凉吗?”杨显忍不住地问,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使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打磨成如此沉静冷漠的性子。   “我?”柳繁音微微一笑,远方的天际已经微微泛白,一缕霞光就要从地平线上挣扎出来,她往远方看了一眼,回头摸了摸杨显的额头,道,“下次再告诉你。”   “喂——”杨显对这突变的画风很是不适应,柳繁音却已经塞好了酒瓶站起了身,便顺着梯子爬出了杨府的墙,爬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探了半截身子上来道:“对了,这酒太烈,恐怕你受不了,待会儿你下去了谁也别见,直接去睡一觉吧。”   说完,施施然地扛着梯子走了,留下目瞪口呆的杨显,半天才回过神来,趴在房顶上往下一看,空空如也,愤恨地大喊:“没有梯子我怎么下去啊!!!”   第六章   最终,还是杨府的家丁把杨显给解救下去的。   然后,还没等杨显去找柳繁音算账,一阵困意袭来,他倒是先睡了半天。   待到杨显醒来,已是下午,当下便换了衣裳,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门,准备去找柳姑娘。结果等出了门,杨显便傻了眼。   他第一次见柳繁音是在红袖轩,第二次在百花楼。   他压根就不知道柳繁音到底住在哪儿。且看柳繁音那模样儿,也不像是这烟花之地的风尘女子。   杨显脑补了一下让柳繁音去招揽恩客,不禁打了个寒战,自己先抖了三抖,太可怕了,就冲柳繁音那双黑沉得吓死人的大眼睛和一说话就跟兜头浇你一盆冰水的声音,搁哪家哪家就得关门大吉。   于是杨显站在烟花巷了许久,都没拿定主意到哪儿去找柳繁音。   后来随便一走就走到了红袖轩,一抬头看到这招牌,杨显突然想起来前段时日里大红大紫的那位素仙姑娘,模样儿真是美得赛若天仙,不知现在瞧上一瞧,还能不能了。   这么想着,刚一进去,花娘便舞着个小手绢笑眯眯地迎了上来,一股浓香扑面而来,杨显的鼻子一阵发痒,忍不住地想要打个喷嚏。   “哎呦,杨公子,今儿个,可看上了哪位姑娘?”花娘伸了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头,指了周围的莺莺燕燕,笑问道。   “素仙姑娘今日可得闲?”   杨显的话才起了个头,花娘已噗嗤笑了起来,还一边用手绢扫了一下杨显:“杨公子便是看不上这儿的姑娘,里头还有好的呢,怎地又拿了素仙来当挡箭牌?”   杨显在家养伤个把月,确实是不太清楚这边的动静,便扯了花娘,笑道:“好花娘,好姐姐,我这段日子有些事情绊了脚,竟也不知道这许多事情,花娘给我讲讲呗?”说着,便从袖里递了锭银子出来。   花娘笑嘻嘻地接了这锭银子,乐呵呵地在杨显头上轻点了一下,嗔道:“就你杨小公子嘴甜会说话!罢了,谁让花娘我喜欢呢?来来,杨公子坐下,花娘给你慢慢说。”   “不是我夸口,这素仙长得那是整个京城都找不出一个比她美的,这不,才几天的功夫,想要给她赎身的人就挤破了头。”花娘一边拈了一块桂花糕往嘴里放,一边还有功夫给杨显剥个橘子,“我也不是那种见钱眼开不顾女孩儿们死活的妈妈,饶是喜欢素仙愿意为她赎身的人再多,也得她喜欢呀。杨公子,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杨显急着听下文,连声附和,急不可耐地问道,“那到底素仙姑娘看上了谁呢?”   “哎,这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花娘叹了口气,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口茶清嗓子,故意地卖关子,直把杨显急得抓耳挠腮,这才缓缓道来,“这个人呐,杨公子可是熟悉得很,就是吏部何尚书家的公子!”   “何文中?!”杨显震惊得半天回不过来神,这素仙姑娘不仅长得脱俗,这眼光也很是脱俗嘛!何文中长得肥头大耳满脸横肉,扒掉那一身锦衣华服换上粗布麻衣活生生就是一屠夫,居然把仙女给骗回家了?!   “可不是嘛!当初我也劝了素仙,可她吃了秤砣铁了心地要跟何公子,我也只能放了她。啧啧,可惜杨公子那几日不在,不然这素仙再怎么着也不会跟了何公子嘛。”   杨显听了这话一阵肉麻,可千万别让他跟何文中那个乌龟王八蛋放在一起比,根本就不是同一物种好吗?哪儿来的可比性。   杨显有些恹恹地趴在小几上,找不到柳姑娘,这连素仙姑娘都被何文中这个二世祖给拐走了。人生无望啊。   “只是这几日何府闹得不可开交,也不知素仙过得好不好。我这个当妈妈的,总归是希望女儿好的。”花娘一边絮叨着,还一边拿着手绢沾了沾眼角,看得杨显一阵心惊肉跳,只得顺着问下去:“何家怎么了?”   “我花娘说句不该的话,这何公子确实没什么才干,前些日子不知听信了哪里的传言,偷了家里的几万两银子去做什么海产生意,结果赔得一干二净,何大人知道了,气得快疯了,不知怎地罚何公子呢。这算起来,也有几日没见过何公子了。”   “该,该。”杨显心中默念,乐不可支。   “这何大人,也颇爱些美色,也不知见了素仙,会怎样。”花娘唏嘘道。   杨显咽了咽口水,这……不至于吧?父子争一个女子?再一想素仙长得那小模样,又坚定地点了头,这太有可能了。   “对了,花娘,我跟你打听个人,不知你见过没?”杨显不知怎的,想起了柳繁音,下意识地便问了出来。   “杨公子请问,花娘可是过目不忘,这来过的人,记得一清二楚没有半点差错……”   “花娘可曾见过一位柳姑娘?”杨显打断了花娘的喋喋不休。   花娘怔愣了一下,毫不犹豫地便摇头,笑得满脸皱纹:“柳姑娘不知道,不过咱们这里,倒是有如柳姑娘,画柳姑娘,拂柳姑娘,不如杨公子见见?”   杨显看着花娘过分热情的脸打了个寒战,散了银子在一片莺声燕语中跑出了红袖轩。   回到杨府,杨同徽已忙完了公事,在偏厅里坐着喝茶,看见杨显回来,出奇地居然没有出声询问呵斥,显得心情十分好。   杨显凑到跟前去,也坐在一旁跟着喝茶。   杨同徽许是憋着满怀的好心情无处诉,居然跟杨显说了起来:“吏部何首义,早该被撤了下去。当今圣上果然英明。”   杨显听得这话牙根儿泛酸,都说他老爹最是清明公正,据他看来,这不是也挺会阿谀奉承么?   “不知为何?”刚在红袖轩听了素仙姑娘这朵鲜花被何文中给掐回了家这件事,杨显听到何首义倒霉,也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何首义,委实品行不端,因了一个烟花女子伤了父子感情,坏了伦理纲常不说,也太令人不齿。”杨同徽早看何首义这个吏部尚书百般不顺眼了,联合着御史台不知参他了多少本,结果皇上愣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糊弄过去了,结果就出了这么一档子风流韵事,整个京城都快传遍了。   杨显一抖,这何首义还真的盯上了儿子的枕边人?这一对父子,还真真是让人无法评判。   “还有你,”杨同徽猛然地想起了自己这个儿子,说起来声名狼藉,整个京城里他这个儿子也高居榜首,这下茶也不喝了,又气了起来,“你以后少往那些烟花之地跑,再让我发现,腿给你打断!”   杨显乖顺地点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听话。   杨同徽的气儿稍微顺了一顺,捋着胡子想了一会儿,道:“你这样无法无天也不是个事儿。眼看着你也大了,我也没那么多闲工夫管你,该给你成个家了。”   “噗——”杨显刚喝的一口茶全喷了出来,还没等他擦了嘴边的茶渍辩解两句,杨同徽已经又被他这举止给气得胡子直翘了:“你看看你成个什么样子?!如此不稳重,到时候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你?!”   “得嘞,”杨显好不容易缓过来了一口气,“我还看不上呢。谁爱嫁谁嫁!”   “咣当——”亏得杨显跑得快,不然杨同徽手里的杯子妥妥地砸在了他的脑门儿上。   “这老头子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儿,想抱孙子想疯了吧!”杨显气狠狠地咬着牙骂道,心里却焦灼了起来,这老头儿要是真的给他说起亲来了,他该怎么办?打死他,他也不能娶媳妇生孩子啊!   杨显这一急,索性连晚饭都不吃了。   杨同徽听小厮儿来报之后,冷冷一笑:“随他。”也就真的不管他了。   结果等杨显饿得头晕脑胀去厨房找吃的时候,却发现老爷子果然狠,连块儿冷馒头都没给他留,让他抱着咕咕叫的肚子来回在房里踱步。   “听说你又闹上绝食了?”杨显听到这话的第一反应是杨府的守卫实在是太松懈了,怎地这柳姑娘进出杨府跟进出自家一样,自由自在得很。   柳繁音提了个小食盒放在了杨显跟前,打开之后,里面是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点心,一小碟一小碟地码在那里,分外引人食欲。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饭?”杨显饿得太狠,差点连舌头都给吞到肚子里去了。   柳繁音瞥了他一眼,音调平平地道:“我就是知道。”   杨显翻了个白眼,结果一口糕点没咽下去,真的被噎得直翻白眼了,柳繁音无语地看着杨显掐着自己的脖子脸红气粗的,只得又给他倒杯水让他把食物给顺下去。   一连喝了两杯水,杨显这才方觉得气儿顺了,也没那么饿了,便这才悠哉游哉地吃起来,还不忘问道:“何家的事,跟你有关吧。”   柳繁音扫了杨显一眼,觉得很是无奈。这个人,有时候蠢得让人想暴打他一顿,而有时候却又偏偏敏锐得很。   “跟你无关。”柳繁音冷冷道。   杨显已经很是习惯了她这犹如冰水的嗓音,没有像之前一样被她只言片语就给骇住了,仍然孜孜不倦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帮素仙啊?”   柳繁音皱了皱眉,杨显只觉得一阵冷风扑面而来,正要缩着脖子识趣地不再追问了,柳繁音却开了口:“素仙的养母是何首义的结发妻子,何首义发迹之后便抛妻弃子不闻不问。素仙的养母当时贫病交加,还要顶着风言风语自己养孩子,结果孩子养到五岁还夭折了。后来多亏捡到了素仙,不然她早就疯了。”   “女人常爱絮叨,素仙从小就是听着养母的故事长大的,养母病逝犹不能瞑目,她便托了我找何家。”   后面的事,便一目了然了。   世间最好用的计策之一,便是美人计。素仙用起来得心应手。   杨显唏嘘了半天,最终觉得,这世上只有柳姑娘,才能把一个百回千转凄美断肠的故事给讲的平平淡淡索然无味。   这要是让说书先生来讲,妥妥的一本大戏。   何首义明摆着活脱脱一个当朝陈世美嘛!抛弃结发妻子,另娶富贵千金,多年之后,一个美貌女子寻上门来,替母报仇,替天行道,多么得感人肺腑!   第七章   柳繁音自认凉薄,从小对人对事淡薄,一般情况下甚至都没有什么事儿能让她的眉头皱那么一下。   于是就遇见了特殊情况。   这个特殊情况就是杨显。   柳繁音琢磨了许久都没有弄明白,那样身世的一个人,难道不该长成一个愤世嫉俗的人嘛?再不济跟她靠一靠,长成一个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一个人。可是,杨显却出离地长成了一个……没心没肺的人。   这样……也好。   柳繁音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却见杨显趴在桌子上一副很忧愁的样子,他的眉毛是秀丽的远山眉,现在拧在一起看上去很是纠结。   柳繁音却也并不说话,随手在剩下的糕点中拈了一块芙蓉糕,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嚼着,任糕点的甜香在口中慢慢蔓延开来。   果不其然,杨显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了:“柳姑娘,我爹要给我议亲。”   “哦。”柳繁音点点头,她能猜到这一天会到来,家里有个儿子,议亲是迟早的事。   “可是……”杨显见柳繁音仍是一副冰山脸,又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说之前他猜错了?柳姑娘其实并不知道他的秘密?   柳繁音依旧不紧不慢地吃着那块芙蓉糕,杨显心里愈加没底了。纠结到最后,决定豁出去了,反正他现在也想不出办法来,知不知道现在他也只有柳姑娘一个人可以商量。   “其实,我是个女的。”杨显一咬牙一闭眼脱口而出。   柳繁音眼皮抬都没有抬,还是吃着那块芙蓉糕,淡淡道:“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这么淡定啊!”杨显简直要崩溃了,她来来回回地在房间里踱步,而柳繁音仍是在吃芙蓉糕。   “对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杨显后知后觉地问道,突然觉得就算她被柳繁音卖给人贩子,保不准她还在喜滋滋地替柳繁音数银子。   “早就知道。”柳繁音终于吃完了那块芙蓉糕,一边细细地将手上的糕屑给擦掉,一边淡淡道,“而且,我也不会把你卖给人贩子。”   “咣当——”杨显从凳子上带着凳子一起栽倒了,待她揉着屁股站起来,柳繁音瞥了她一眼,又拿起了一块芙蓉糕,“你也值不了多少钱。”   “你——”杨显气呼呼地把柳繁音咬了一口的芙蓉糕给抢了,“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因为你笨。”柳繁音指了指杨显手中的芙蓉糕淡定地道,“而且,这是我的芙蓉糕。”   “你的怎么了?!”杨显气得天灵盖都要崩开了,柳繁音侮辱她笨就算了,连块芙蓉糕都斤斤计较,她还偏偏就不还她了,为了气柳繁音,她故意大大地咬了一口那块芙蓉糕,嚼得吧唧响。   柳繁音微微愣住了,面上罕见地浮了一抹淡淡的红晕,她重新指了指那块芙蓉糕道:“那本来是我的芙蓉糕。”   杨显刚要反驳回去,突然明白了柳繁音在说什么,顿时一股热气从脖子上升到头顶,脸红得她自己都不敢摸上一摸——刚刚那块芙蓉糕,柳繁音咬过一口……   气氛一下子诡异了起来,杨显恨不能把头都扎进放糕点的食盒中去。   许久,杨显才想起来,她是有正事相求的人。只好又硬了头皮开口道:“柳姑娘,我该怎么办啊?”   柳繁音轻轻喝了一口茶:“跟你爹说你喜欢男人。”   “咣当——”可怜的杨显又摔到桌子底下去了,柳繁音往桌下瞅了一眼,看到杨显略微抽搐的脸,又道:“我没开玩笑。”   杨显好不容易爬起来,心道,你这没开玩笑倒像是天大的玩笑。   “那老爷子得抽死我啊!”杨显想想书房里放的那根戒尺就心里发寒,她的屁股才刚好了没几天,才不要又开了花!呜呜,老天爷,我真的是个姑娘啊!天天被打屁股真的好吗?   柳繁音一贯淡定:“抽不死,有我呢。”   “……”杨显觉得她这会儿去撞死一了百了比较合适。   “你逛百色馆,京城谁不知道?说你喜欢男人,太合理了。”柳繁音手托着下巴又看了杨显一眼,“而且,你是个姑娘。”   杨显已经崩溃了。   她去逛百色馆是因为年幼无知想知道男人到底怎么样好吗!她总不能在家里把家丁小厮给剥了吧?再说了,就因为她是个姑娘,但她爹不知道她是个姑娘啊!   “杨大人不是一向公平正义吗?你若是说你喜欢男人,杨大人断然不会给你议亲让你糟蹋别家的闺女。”柳繁音分析得有理有据。   但是,但是……杨显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柳繁音打了个哈欠,她来的时候顺便用迷香把在杨显院里当值的小厮给放倒了,这会儿掐着指头算算也到了醒来的时候了,她已经把杨显的问题给解决了,也累了困了,便又施施然地提了空的食盒翻墙走了。   徒留下对着空气发呆的杨显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头。   但是接下来的几天,杨显已经没空去想柳繁音给她提的建议哪里不对头儿了。   杨同徽大抵是对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失望透顶了,铁了心地要给她议亲找个媳妇成个家好有个人能够管束一下她。   于是杨府这几日热闹得很。   杨同徽居然找了媒婆过来,媒婆抱了一叠的画像让她挑。   杨显很绝望。   丞相家的公子居然要靠媒婆来找媳妇儿了。在杨同徽的心目中,她这个“儿子”当得,到底得差到何等地步去了。   跟那个胖媒婆周旋了三天后,杨显不得不重新开始考虑柳繁音给她的建议了。   在继续被胖媒婆连续轰炸和被杨同徽暴打一顿之间,杨显摇摆了许久,决定男子汉能屈能伸,虽然她是个假的,好歹假了这么多年了,也差不多真是个汉子了,她还是继续听这胖媒婆唠叨吧。   “哎呦,杨公子,您瞧,这是李大人家的千金,年方二八,貌美如花,跟公子您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杨公子,您再看看这个,镇远将军家的二小姐,年纪虽然大了些,却是能文能武,英姿飒爽啊!”   “啊,杨公子,您再看……”   杨显只觉得耳边一只苍蝇不断地在飞啊飞啊,听着听着她就不由自主地上下眼皮儿开始打架,自然而然地就合在了一起去。   “杨公子!”   杨显被这河东狮吼吓得一个激灵,伶伶俐俐地从躺椅上坐了起来,就看到胖媒婆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咬牙切齿道:“这可是终身大事啊!杨公子如此不上心,怪不得杨大人心急如焚,着急上火!一辈子的大事,可就这一回,公子自己不急,叫谁来急?胖婶我替公子急,可公子又偏偏不急,这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啊呸,不对,公子,这事儿您得急……”   杨显被胖媒婆这“你急我急大家急”的逻辑给绕得眼冒金星,眼瞅着胖媒婆口若悬河气势如虹完全没有要听下来的意思,杨显只得深吸了一口气,厉声喝道:“本少爷喜欢男人!”   “哗啦——”胖媒婆住了嘴,怀里抱的画像洒了一地,一个画轴还轱辘轱辘地朝门槛奔去,胖媒婆也顾不得捡,直愣愣地呆住了。   杨显也惊呆了。   她原本没打算说这句话的,她本来只是准备让胖媒婆住嘴的,怎么一张嘴,柳繁音教她的话就脱口而出了呢?   “那个……”杨显先开了口,她寻思着是不是能解释解释,把这话给圆回来。   结果,还没等她组织好语言,却见胖媒婆一脸沉重地道:“杨公子不必多言,胖婶都懂。”   杨显稀里糊涂地点点头,看着胖媒婆宽广的身子慢慢地移到了门口,背影仿佛很是沉重,她便十分愧疚,觉得她的话对胖媒婆的事业起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结果,这边她还没愧疚完,胖媒婆颤抖着腿迈过门槛,便迫不及待地开始念叨:“天啊,胖婶我终于见到一个活的断袖了,终于见到一个活的断袖了……”   “……”   杨显突然很想把桌上的茶壶摔到胖媒婆身上去。狠狠地摔!   还没等杨显把茶壶摔了,杨同徽就先把茶壶摔了。   而且是摔到了杨显身上,狠狠地摔。   被浇了一身茶水的杨显痛定思痛,悔恨万分,觉得自己应该先下手为强,不该一时手慢心软没有先用茶壶摔了胖媒婆。   “孽障!”   那您还是孽障她爹呢。杨显跪在地上默默地翻个白眼。   “我们杨家世世代代都没出过你这样的不孝子!”   不好意思,我不仅不孝,还不是儿子呢。杨显再次翻个白眼。   “我真是对不起列祖列宗啊……”杨同徽简直快要哭了。   你更对不起我娘。杨显默默在心里补充道。   “咕咚!”这下杨显不用翻白眼也不用在心里回话了,因为杨同徽气晕过去了,这回,是彻彻底底地气晕了。   第八章   杨显觉得这几日她憔悴了许多。   因为她爹,杨同徽杨大人,闹绝食了。   杨显觉得,她爹这次是打算给她耗到底了。老爷子一向爱国爱民,恨不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居然上了折子,痛定思痛地说要请假整理内务。   显然,这皇帝不是脑子进水了就是抽筋了。他居然大笔一挥,准了。   这次杨同徽没有罚她跪,没有打她屁股,直接自己绝食了。   杨显很焦心。她虽然同她老子不大亲近,但毕竟是她亲爹,她再不孝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头儿真的因为闹绝食给饿死了。   于是,杨显乖顺体贴得不行。亲自去下了小厨房,熬了百合莲子粥,又考虑到她老爹不爱甜,特地只放了一点点糖,熬得浓稠,盛出来简直是香飘万里,连厨娘都赞不绝口地夸少爷心灵手巧。   结果,粥还没端到杨同徽面前,就被老爷子一袖子甩了过来,打了。   杨显默默地打扫完,再接再厉。   在杨显把厨房的锅底给熬穿之前,有下人来报说:上次的那个大夫又来了。   杨显立马丢下一堆锅碗瓢勺,活似腿上装了俩机关,跑起来一阵风似的,堪称当朝飞毛腿。   杨府的下人眼睁睁地看着少爷一阵风似的从眼前刮过去,直奔那个猥琐大夫而去,只得抚额哀叹:“老爷啊,您的儿媳妇儿看来是没希望了。”   柳繁音淡然地看着杨显跟头小马驹似的直奔她而来,而且冲到她跟前还因为刹不住车直扑到了她的怀里。   “杨公子,虽然你有些断袖之癖,但在下已有妻儿,还请自重。”柳繁音把杨显从怀里捞了出来,一脸认真地道。   杨显险些怄死过去。   这个落井下石的卑鄙小人呦!还不是因为她那馊主意才闹成了现在一锅粥的局面,她倒好,跑来看热闹来了。   “别闹!我现在快要被老头儿折磨死了,你说怎么办吧?”杨显哭丧着脸,拽了柳繁音的袖子,一副柳繁音若不跟她说出个一二三来,她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去。   柳繁音伸手拂去了杨显的手,正色道:“杨公子,请自重。”   然后再杨显目瞪口呆的目光中,施施然地去了杨同徽的书房,杨显呆了又呆,这才想起来跟了过去。   杨府目睹了这一场景的下人们很是心酸,这个大夫长得甚是猥琐,又矮又瘦,他们少爷居然独独好这一口,偏偏还被人大夫没有一丝拖泥带水地给拒绝了。少爷啊少爷,你这又是何苦呢?   杨同徽见到上次给儿子治伤的那位大夫又出现在面前了,不禁又气上心来,这样的混账儿子,还不如上次直接打死算了,干吗要找大夫给他治好了!   “哦,你来得正好,你们大夫不总是有些什么奇药□□吗?不消什么给我弄一碗或者给这混账东西弄一碗,要么他死要么我死,一了百了,眼不见为净。”杨同徽瞅了柳繁音一眼,绝食了三天说这么一大串话来,依然溜溜儿的,杨显很是佩服她爹的身体素质。   “杨大人,气大伤身。”柳繁音说话,向来语调平平,连个起伏都没有,“杨公子那种癖好,也是可以治的。”   这话一出口,杨显和杨同徽都惊呆了。   杨先呆的是柳繁音这个小人居然又给她重新来了一出新戏。   杨同徽呆的是他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也没有听说过断袖这是个病,还能治。   “杨公子年少无知,误入歧途,既非天然,自然可治。”柳繁音说得简洁明了,杨显听着只觉得这是一派胡言,杨同徽再蠢也活了如今四十几岁了,要是能相信这鬼话,那年龄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事实证明,杨大人的年纪大约真的活到狗身上去了。杨同徽觉得柳繁音的话非常有道理,简直是有理有据啊。   “那就给这混账东西治,若是真的治不好了,干脆就治死算了!”杨同徽这番话对柳繁音说得分外恳切。   柳繁音点点头,一副了然的模样:“好。”   好,好,好,好你个头啊!杨显很想爆粗口。结果这副比较怨怼的表情就刚好落在了杨同徽的眼里,杨同徽理解的意思就是这个混账小子居然不愿意!一气之下,又随手掷了茶杯过来:“你个混账!治不好就别进我杨家的门!”   “不进就不进,我去找舅舅。”杨显虽然躲过了茶杯,却没躲过茶水,一边掸着身上的水渍,一边不满地嘀嘀咕咕。   哪知杨同徽的耳朵灵敏得很,这话一字不拉地收入了耳中,气得老爷子把桌子拍得震天响:“你这个逆子!”   杨显生怕跑得慢一点,横空又飞来一只茶杯打到她,两条腿跑起来比四条腿都快,一溜烟儿地飞奔出来。柳繁音走到门口,回头望了一眼气得坐在椅子里直抚胸口的杨同徽,想了想很是关切地道:“杨大人,气大伤身。”这才替杨同徽关了书房的门,慢悠悠地去找杨显去了。   “喏,这些药,一日三次,饭后服用。”柳繁音认认真真地写了个药方,杨显望了过去,白纸黑字,不禁有些惊诧,柳繁音居然写得一手好字,清秀端正,毫无闺阁女子的脂粉气。   等到柳繁音把这药方放到杨显跟前,她才醒过神来:“你真让我吃药啊?!”   “你可以不吃。”柳繁音挑了挑眉毛,“你爹可能会不答应。”   “……”杨显心塞塞地把药方揣在怀里,突然抬头可怜兮兮道,“你不会毒死我吧?”   柳繁音点点头:“有可能。”   杨显顿时觉得头顶一片乌鸦飞过,悲愤道:“我是开玩笑的!”   柳繁音看着她:“我也是。”   “……”杨显深深觉得柳繁音这样一本正经的脸,太不适合开玩笑了。   “那你接下来准备要怎么样?”杨显想了想觉得还是正事要紧,她一个姑娘家的名声,多么可贵啊。   柳繁音指了指杨显揣了药方的衣服道:“我给你开药了啊。”   “你打算让我吃多久的药?”杨显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柳繁音懒懒地用手托了下巴,道:“随便。”   “你总不是想让我吃一辈子吧?”杨显被这个念头吓得浑身一颤,她才不要被柳繁音喂成一个药罐子,死都不要!   “也成。”柳繁音霎时间觉得杨显这个提议不错,省心又省力,到时候杨大人问起来,她还可以说杨公子病情较重所以周期较长。嗯,甚好。   “柳姑娘,柳姑奶奶,您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吧!”杨显悔恨万分,她为什么就平白无故地相信了柳繁音能够帮她呢?她瞎了眼啊!   柳繁音听到这话,抬眼静静地看着杨显,一双大眼浓黑如墨,仿佛能够侵蚀眼前的一切。杨显与柳繁音对视了半柱香的时间,终于崩溃了,手指头绞在一起绕来绕去,委屈万分道:“吃药吃死了怎么办?”   “都是补药,死不了。”柳繁音看着杨显委屈的小模样儿,心情很是舒畅,她低下头,轻声道:“你胖一点穿喜服好看。”   “你说什么?”杨显隐隐约约地听到柳繁音末了在说什么“好看”,四处寻了一圈儿也没见着什么东西好看,不禁有些奇怪。   柳繁音嘴角微翘,只摇了摇头,道:“我该走了。”   等柳繁音保持着嘴角的弧度到了住处,看到门前停着的一辆马车,脸上闪过了一丝阴霾,又恢复了平静无波的状态。   “姑娘,梁公子等您了好久了呢。”小蝶活蹦乱跳地迎了出来,显得很是高兴。   柳繁音觉得鬓角微微有些疼,她很是不耐烦应付梁玉书。可是那厮生了一副好皮囊,性情又随和,她这院里的上上下下,怕是都被他收买了。   “表哥。”柳繁音见到梁玉书,微微屈膝行了个常礼,被他一把扶了起来,温声道:“繁音总是这么见外。我这次来,是为了你及笄之事。”   柳繁音默不作声地喝着茶,梁玉书见她并无反应,以为她是在伤怀,慌忙将一个红锦盒推至她跟前,柔声道:“繁音看一看,喜不喜欢?”   柳繁音在梁玉书满怀的期待下打开锦盒,入目的是一支发笄,看材质应是象牙,温润莹白,顶端雕成一朵百合花的式样。再打开锦盒的下一层,不出她所料的是一支发簪,金丝缠花,当中一粒饱满圆润的珍珠,她伸手拈起这支华美的白玉簪,细细的金链做的流苏,在阳光下闪耀着细碎的光芒。   “繁音可还喜欢?”梁玉书指了那发笄和发簪问道,一双眼睛澄净如水,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柳繁音的赞赏。   柳繁音点点头,只听梁玉书兴奋道:“我就知道,繁音你会喜欢。这是初加和再加的簪子,三加的钗冠,舅舅说要给你一个惊喜。”   所谓惊喜,不过是费尽心力的精细奢华,她对这些向来淡漠,恐怕见到也不会多么喜。   “舅舅还准备在及笄礼的时候,宣布收你为义女。”梁玉书忍了半天,终是没有忍得住,他太高兴了,柳繁音有名有份,对他而言,亦是大大的喜事。   收为……义女?柳繁音心下一片苦涩,誉王能给她的,大概也只有这些了。可是,她不稀罕。   第九章   杨同徽铁了心地相信了柳繁音的胡言乱语,认为杨显之所以断袖了就是因为得病了,一天三次地看着她服药,她要是稍微动作慢一点儿或是对喝药这事儿表现出哪怕一丁点儿不满,杨同徽就会觉得她要病入膏肓了无药可救了又要开始闹绝食。   结果,这两天杨显动不动就流鼻血。   杨同徽看见了捋着胡子很是欣慰,老爷子认为这是在放血排毒,应该是对儿子的病情很有益处。   杨显觉得她这是被柳繁音和她老爹一起折腾得肾虚脾虚哪儿都虚了的体现。   而且,杨同徽还不准杨显出门了。   杨显只要提一提想要出去透透气的想法,杨大人就会吹胡子瞪眼地对她道:“我看你是想要出门勾搭男人!”   听听呐,听听呐,这居然是公正不阿的杨大人说出的话,活像是热爱抓狐狸精的正房太太看见浓妆艳抹的小妾要出门。   不出门就算了,杨显天生乐观,还是能想得开的。打个牌啊,猜个谜语啊,说个笑话啊,只要有人陪她玩儿就行了。   结果她还没多瞅哪个小厮儿两眼,就被她老爹一巴掌扇到脑门上暴揍:“你这个孽障啊!居然连家里人都不放过了!”   几番下来杨显被揍得哭都没地方哭去,严重怀疑她压根儿就不是杨老头儿亲生的,那一府的下人小厮儿们才是!   好嘛,不让跟男人说话,跟府里的小丫头们说话总是可以的。   还没等她找到能说话的小丫头呢,杨同徽就冷冷地横她一眼道:“断袖就算了,还要辱及姑娘家的名声,你真是禽兽不如!”   杨显彻底崩溃了,她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怎么就这么难呢?   悲催了的杨显只好度日如年地趴在自己的小院里,扣扣土,揪揪草,顺带着再骂一骂柳繁音。   杨府的下人发现少爷动不动就在自言自语很是忧心,报告给杨丞相,丞相大人只是冷冷一笑:“她就是闲的了。”   杨同徽这次说得没错,杨显就是闲的了。她闲得骨头发痒,可是依旧出不了门。   于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终于把柳繁音给盼来了。   杨同徽看见柳繁音更是殷切,眼巴巴地瞅着她愣是把她瞅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只得在杨大人殷切的目光下给杨显把了脉,并惋惜地告诉他:“还需继续喝药。”   眼见着儿子的断袖没有好转的迹象,杨同徽丝毫没有怀疑是大夫的医术不精,反而执拗地认为都是杨显这个逆子不好好吃药心不诚,又把自己气得火冒三丈,甩袖而去,眼不见为净。   “柳姑娘,你开这药有副作用啊,我吃了老流鼻血啊。”说着,杨显便又觉得鼻腔里一热,两道热流缓缓流了下来,在柳繁音戏谑的注视下,慌忙扯了袖子去擦。   “你扯的是我的袖子。”终于擦舒服了的杨显,这才意识到手中的袖子里还有一只手,显然那只手不是她的手。   “你让我流了这么多血,借你个袖子擦擦怎么了?”杨显翻了个白眼,抵死不肯认错。   柳繁音点点头:“多喝水。”   “啥?”杨显的脑子又转不过来弯了。   柳繁音看了她一眼,解释道:“你流鼻血,要多喝水。”   “哦。”杨显闷闷不乐地道,“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出门?”   柳繁音挑挑眉毛看着她。   杨显只好继续道:“老头儿觉得我出门是想去勾搭男人……”   “噗嗤——”难得柳繁音也忍不住了,笑得面部肌肉抽搐,杨显觉得她更抽搐,她祖宗八辈儿的脸都被她丢光了。   于是,看完诊的柳繁音轻移小步去了杨同徽的书房,杨显跟在她身后鬼鬼祟祟,准备扒在房门上听墙根。   “杨大人,在下觉得,杨公子需多出门走走,在外见的女子多了,自然也就知道女子的好处了。”柳繁音张口就来,语气平淡,仿佛这胡扯八道就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真理一样,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哼,外头的男子也不少!”杨同徽气哼哼道。   柳繁音点点头,淡淡道:“杨大人不可因小失大。”   杨同徽想了想道:“你确定会有效果?”   柳繁音点点头,一脸诚恳:“确定。”还甭别说,她这张易了容的脸,虽然平时看着猥琐了点丑了点,但要是做个认真的表情那还是看着蛮忠厚的。   杨同徽便被这表面的忠厚给欺骗了,颔首道:“那便如此吧。柳大夫,我们杨家的指望,可都在你手上了。”   柳繁音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地点点头,门外听墙根儿的杨显差点一头栽到地上去:指望柳姑娘?老头儿我可拜托你醒醒吧,你指望她,杨家算没指望了!   不管怎么说,杨显的禁足算是被解除了。   跟着柳繁音出来逛大街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瞬时,杨显觉得这世界天高地广空气新鲜,连一旁总是缺斤短两的卖瓜子大叔都看着可爱了许多。   “咱们去哪儿逛一逛?”杨显很是兴奋。   柳繁音看她了一眼:“我要回家。”   杨显眼中的小星星噌地亮了,真诚无辜地对柳繁音道:“我送你吧。”   柳繁音无语,杨显眨巴眨巴眼睛,表示自己绝对没有非分之想,柳繁音这才叹了一口气,道:“不用。”   “那怎么成?柳姑娘你长得这么漂亮,难免路上会有哪个不开眼的登徒子冒出来,这样多不好。”杨显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柳繁音。   “我看你就很像登徒子。”笑话,哪个人敢动她柳繁音,她保证能把他折磨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你跟杨老头儿说的要我多跟女子接触嘛,那我恭敬不如从命,多跟你接触接触?”杨显的脸皮显然不是一般的厚,她对柳繁音好奇得很,可看着柳繁音那双眼睛她又问不出话来,能跟着去柳家看看,岂不是很能满足她的好奇心?   柳繁音瞥了嬉皮笑脸的杨显一眼,只见对方苦着一张小脸眼巴巴地看着她,她便蓦地心一软,居然点头应了。   柳繁音住在彩凤街,这街的名字虽俗了,但能在这条街上住的绝对不是一般人,虽不如朱雀街那般闻名,但在京城里提起彩凤街,也是要普通人家向往一番的。   杨显从进了柳家的门,就更加好奇起来。   柳家不是很大,却精致得紧。假山池塘,花园树林,长廊曲折,曲径通幽,应有尽有。一路上迎来的下人们皆是穿戴不俗,见了柳繁音恭恭敬敬行礼道:“姑娘。”   “姑娘,您可回来了,织锦坊刚送来了……”小蝶笑得开心地迎了出来,见到柳繁音身边的杨显很是吃惊,却也行礼道:“杨公子。”   “织锦坊送来的新衣拿到我的房里吧。”柳繁音淡淡道。   “是。”小蝶很是高兴,姑娘向来不怎么在意这些,可见及笄礼对于姑娘而言,还是很有分量的。也对,这世间哪个姑娘不希望能在及笄礼上风风光光?   到了卧房,小蝶一脸戒备地把兴兴头头要往里冲的杨显给拦住了:“杨公子,姑娘的闺房岂是可以擅进的?”   “无妨。”柳繁音已走到了床边,新制成的衣裳整整齐齐地摆在上面,艳艳的桃红色,用了贵重的云锦制成的,裙摆上用苏绣绣了大红的牡丹,明明是大俗的东西,搁在一起却生出了不俗来。   “这衣裳真好看。”杨显赞叹道,京城里的织锦坊果然名不虚传,制成的衣裳真真是漂亮。   “小蝶,你出去吧。”柳繁音抬起头,一脸平静。   小蝶吓得脚一软:“姑娘,万万不可!杨公子……”   “无妨。”柳繁音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耐,小蝶未说出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中,再不敢多言,只得行礼退下。   “你这小丫头真是忠心。”杨显眼中一丝戏谑。   柳繁音并不理会她话中的刺儿,指了床上的新衣道:“换上吧。”   “为什么?”杨显有些戒备,她虽然喜欢这衣裳,但总觉得怪怪的。   “你说过要穿女装给我看。”柳繁音看着杨显,淡淡道。   明明柳繁音的年纪比自己小,个头也没自己高,自己却总是被她那一双眼睛扫一眼就乖乖地屈服了。杨显一边碎碎念一边开始换衣服。   其实杨显心里还是有些激动的。   她虽是女儿身,但生下来就是当成男儿养的,她从未真真正正地穿过女装,这是她第一次妆扮成女儿的模样。   柳繁音望着屏风上映出的淡淡身影,嘴角不知不觉浮出了一抹笑,她很期待,很期待杨显真正的样子。   许久,屏风后没了动静。   “还没好?”柳繁音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屏风后的人没有回答。   于是,柳繁音直接走了过去,只见杨显背对着她站着。   “杨显。”她语气平平地叫道。杨显转过身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亮了,眼前的人美得让她忍不住想要屏住呼吸。   杨显的身量比她高些,因此袖子和裙子短了些,其余地方都恰到好处地裹在杨显身上,衬得杨显身姿格外婀娜,如三月里开得最盛的桃花,粉艳艳的,自顾自的热闹着。   “好,好看吗?”杨显磕磕巴巴地问道,她尚未看到自己穿女装的样子,却兀自羞得红了脸。   “过来。”柳繁音拉了杨显的手,将她带到梳妆台的镜子前,一把按在了凳子上,自顾自地解开她的发带,霎时,杨显一头乌发散落下来,抓在手中柔柔顺顺的。   柳繁音给杨显梳了很简单的随云髻,插了一支干干净净的玉钗。   她往镜中看了一眼,杨显不知是喜是悲,有些呆愣愣的,脸上的红晕尚未散去,她心里一疼,突然很想将这个第一次穿女装的女孩子拥入怀中。   第十章   杨显呆愣了很久。   镜子中的那个人看着那样陌生,随云髻,远山眉,红衣衫,明明还是原来的一张脸,却看着那样不一样,那张脸上有了小女儿的涩然,有了她所不熟悉的神情。   一滴眼泪顺着她的眼角落了下来。   原来她穿成女儿的样子,有七八分像娘亲。娘亲有多期望看着她能真真正正地当自己,可是娘亲却看不到了。   “别哭。”一只手指从她的眼角将那滴眼泪拂去,凉凉的,却让她安心了许多,她听到那声音道,“有我在。”   这一瞬间,她泪如雨下。   她长到如今十七岁,其实很少哭的,她小时候一哭,父亲就会责怪母亲太过宠溺她,叹道“慈母多败儿”。于是她就很少哭了。但是不知为何,她在听到那句“有我在”的时候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地往下落。   “没事。没事。”一双手将她揽入怀中,说话的声音依旧清冷,她却听出了一丝温暖,如同这个怀抱一般温暖,让她忍不住地想要紧紧抱住眼前人。   柳繁音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杨显在她怀中哭得颤栗,她揽她入怀,却也平白多了几分心安。   当杨显终于平静下来,柳繁音摸了摸她的额,轻声道:“乖。”   杨显却不好意思放开柳繁音了。她居然在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女孩子面前哭得一塌糊涂,心里却有着一种奇异的甜蜜。   “以后你出来的时候,陪我穿女装。”柳繁音将杨显从怀里扯了出来,认真道。   杨显对这提议很是喜闻乐见,却绷了一张脸,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你弄坏了我的新衣裳。”柳繁音指了指杨显的衣襟,那里已被眼泪浸湿,还被揉得跟麻布一般。   杨显撇撇嘴:“小气,大不了赔你。”   “这是我及笄的衣裳。”柳繁音凉凉地看了杨显一眼。   女子及笄,衣裳钗环均是大事,她居然把这及笄的衣裳给弄成这样了……杨显有些心虚,转移话题道:“你十五岁了?”   “还有三个月。”柳繁音很是执着,“你听我的吗?”   “听听听。”杨显连声道,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儿,她今年就十七岁了,却不能行及笄礼。想到这里,她不禁苦笑了,行及笄礼?被杨同徽知道了她其实是个女儿,不气死就算好的了,又怎会给她行及笄礼呢?   “你尚未婚配,可以同我一起行及笄礼。”柳繁音向来跟能够读心一般。   “我才不要。”杨显撇撇嘴,这算什么。   “哦。”柳繁音也不惊奇,更不再问,倒是让杨显好一阵失落。   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杨显觉得柳繁音虽然坑了一些,但是对她不错,她应该对柳繁音关心一点,于是便没话找话道:“你跟谁住在一起啊?我是不是应该去拜见长辈?”   柳繁音淡淡道:“我自己住。”   “那你……”杨显的话尚未说完,便被柳繁音给截住了:“死了。”   杨显目瞪口呆。   半天才小心翼翼道:“你不要太伤心。”   “嗯。”柳繁音应了一声,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也听不出有半点哀痛。   杨显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若是柳繁音是个孤女,这宅院,这下人,这及笄的衣裳,纷纷显出她的身世不俗来,那又是谁操持的呢?   “那……”   “我叔叔。”   杨显无话了。柳繁音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猜中她想要问的话,让她很没有成就感,也让她好奇得心里痒痒,但是又拉不下脸面问,觉得会被嘲笑智商。   忍了一会儿杨显终究还是没忍住。   “你怎么知道我想问什么?”杨显真想抽自己一嘴巴,为什么一不留神儿这话就脱口而出了呢?   柳繁音幽幽地看着杨显捂住脸头都不敢抬的样子,觉得很是无语。就冲杨显那直白的表情,是个傻子都能看出两分了行吗?偏偏她还不自知。   “我看你还是别回家了。”柳繁音幽幽道。   “为什么?”杨显内心表示她其实也不想回家。   柳繁音吸了一口气,这才道:“照你这智商瞒你爹了十七年已经是极限了。”   “……”杨显心里怄出一口血来。   “不回家,我住你这儿啊?”杨显另辟蹊径地答话。   柳繁音点点头:“好。”   “……”杨显觉得自己这辈子跟柳繁音争执都没有赢的可能了,她压根儿跟不上这人的思路,这人一说话,她就产生一种无力感,很挫败。   “以后你要是有事找我,可以来。”柳繁音理了理额间的发丝,道。   杨显翻个白眼:“谁说我有事要找你?”她才不要求到她的门上来呢。   柳繁音看了杨显一眼:“我说的。”   “……”杨显表示自己再也不想跟柳繁音说话了,起身便往外走,柳繁音看着着了一身桃红女装的杨显,轻轻一笑,也不拦着。   “姑娘,这衣裳怎么有点小啊?”一见有人出来,小蝶便扑了上去,左看右看觉得不合适,结果姑娘似乎有些心情不好,理都没理她径直往外走了。   小蝶觉得姑娘今天有点奇怪。   结果一回头,差点吓得摔了跟头。眼前站的,不是姑娘,又是谁呢?   那……那刚才走出去的那个是谁?小蝶揉揉眼,怀疑自己眼花了,结果姑娘还是好生生地站在她跟前。   “小蝶。”柳繁音皱皱眉,这个丫头今儿个有些傻了。   “姑娘,有人把您的衣裳给穿走了,呜呜。”小蝶很难过,小蝶很自责,那可是姑娘及笄要穿的衣裳,怎么就被人穿走了呢,不行,她要给追回来。   结果,还没等她动腿,姑娘就淡淡道:“衣裳我送人了,另做吧。”   小蝶目瞪口呆。   这及笄的衣裳怎么能说送人就送人了呢?再定做万一没有这件好呢?不对,织锦坊的衣裳只有更好,嗯,是的。不对啊!小蝶猛地想起来,刚刚进姑娘房里的人,可不是还有一个杨公子吗?这杨公子呢?   “姑娘,杨……”   “走了。”柳繁音望着杨显离去的那条路,心里有些愉悦。   小蝶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她只看到一个穿了姑娘衣裳的人出来了,并没看见杨公子啊?等一下!小蝶打了个寒战,那个人的身量好像杨公子啊!我的娘欸,怪不得京中流传这杨公子喜欢男人,原来是个爱扮成女人的变态啊!!!   “姑娘,杨公子他……”可得让姑娘离他远一些。   柳繁音一眼瞅出小蝶在想什么,忍了笑道:“你想多了。”   “可是……”可是,那杨公子真的是个变态啊……小蝶看了看姑娘的眼睛,低下头没有敢再说下去。   “你去准备一下,杨公子待会儿就回来。”柳繁音终于是忍不住了,嘴角漾开了笑,小蝶有些疑惑,却还是应声下去了,姑娘难得这样高兴。   杨显出了彩凤街,走得气势汹汹,不一会儿周围便多了许多指指点点。   “这位姑娘生得真是好看,怎地走路这般难看?”   “哎呀可不是,白长了这样一张脸。”   “看着装束不像是平常人家的女儿呀,怎地就没有长辈训导着些?”   “谁知道呀……”   ……   杨显有些不自在,恨不能捂住脸,飞一般地跑回了杨府,被门童给拦下之后,她这才反应过来,她,居然,穿着,女装,跑回来了!   “不好意思,走错门了。”杨显一把捂住脸,千万别被认出来,千万别被认出来。   门童很是不解,喃喃道:“这姑娘看着挺漂亮的,怎么就脑子坏了。”   杨显放慢了脚步在街上游荡了一圈儿,也没想着去哪儿换衣服。她常去的地方就是红袖轩啊百花楼这些地方,现在跑去那儿,恐怕会被轰出来呦;去买件男装换了?可京城里谁不认识她杨公子啊,被认出来了她可丢不起这人。   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办法来的杨显,任命地走回了彩凤街,去敲了柳府的门。   小蝶一见她,很是兴奋,一路叫着:“姑娘,衣裳回来了!”   气得杨显恨不能在这丫头脑袋上敲两个包,她哪只眼睛看见衣裳自己回来了?明明是她杨公子回来了成不成?   到了花厅,柳繁音看见垂头丧气的杨显,微微一笑:“杨公子。”   小蝶暗暗道,她果然没猜错,这个杨公子果然是个变态啊!居然偷穿了姑娘的衣裳跑了。   于是,杨显在小蝶的眼刀之下去了厢房换衣裳,心里一直在嘀咕她也没得罪这个小丫头啊?怎么着小丫头看她的眼神这样怪呢?还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鬟,跟着柳繁音的小丫头,能正常到哪儿去?这样一想,杨显就觉得分外合理了。   第十一章   百花楼的姑娘们,有个特点,就是大都有些小才情。京城里自诩风雅的贵公子们,大都喜欢来这里卖弄一下文采,又能亲近姑娘,十分得一举两得。   要说百花楼里最有才情的姑娘,当数出画姑娘。出画姑娘不仅人长得仿若画里走出来似的,更是饱读诗书,跟京城里有名的才子们谈诗作赋都不是问题,且出画姑娘性情十分高傲,才情不及她的男人,她向来是连见都不见的。   于是百花楼里专有一间静室是为出画姑娘准备的。当中一扇高山流水的画屏,据说也是出自这位出画姑娘之手。来者与出画姑娘隔了这屏风,说上几句,若是十句话以内还不能让这出画姑娘叹服,那就请回吧;若是出画姑娘被对方才情所折服,这才有一个小丫头出来将来者请进去,与姑娘共谈琴棋书画事了。   这人嘛,总是向往那些得不到的,难以得到的。   因此,慕名来寻出画姑娘的可是络绎不绝,能真正见到出画姑娘真容的,却寥寥无几,这样一来,出画姑娘的名头更是响亮。   像杨显这般自小不爱读书的,自然是无缘见到出画姑娘。   不过杨显见不到,却总有人见到的。譬如,今日的这位于大人。于大人于颍,探花郎出身,如今官至四品,年纪却还未到三十,端的是好风流人物。   不过于颍这般才情这般人品,到了至今却仍是无妻无子,这倒是令人不解。杨显倒是在一堆纨绔子弟中听说过于颍的流言,据说是此人甚是暴戾,曾有个妻子突然服毒死了,不明不白,没有哪户大人家愿意送女儿进这火坑,低门小户的人家,便是有心想要高攀,于颍却又看不上。   杨显看着于颍从她跟前过去,不禁啧啧了半天。平心而论,这个于颍于大人长得确实一表人才,不然也当不了这探花郎,只是眉宇间,当真是有些戾气,看着与他文雅的外表有些不符。   还没等杨显感叹完,楼上传来一阵惊呼,紧接着便是桌椅倒地的声音,还有人大喊大叫的声音。   “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杨显正要往楼上跑去看热闹,一只手拽住了她:“老实呆着。”   杨显打了个寒战,扭头看过来,只见柳繁音拽着她的胳膊,目光沉静。   “这……”这不会又是你干的吧?   “对。”柳繁音平静地截了杨显的话,杨显看着她古井般的大眼睛,没来由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于是杨显老老实实地跟着柳繁音坐在那里喝茶吃点心,她哪里有心情吃这些,好奇得心里跟猫抓似的,伸长着脖子看着来来往往惊慌失措的人,奈何她脖子伸得再长,也伸不到楼上去。   “这于大人得罪出画姑娘了?”杨显觉得于颍实在是脑子进水,朝廷四品大员,逛勾栏都不知道逛得低调些,居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柳繁音抬了抬眼皮:“谁说是于颍了?”   “不……不是啊?”杨显很想打嘴,她刚才什么都没说。   “是。”柳繁音重新将目光放到了糕点上。   “……”杨显决定不主动说话了。   待杨显百无聊赖地看着柳繁音细嚼慢咽、细细品味了三块点心后,于颍跌跌撞撞地跑了下来。因于颍是当朝四品大员,倒是也没人敢拦他,他倒出去得畅通无阻。   “也不知道被他打的倒霉蛋儿是谁。”杨显颇有些幸灾乐祸。   “何文中。”柳繁音这次连眼皮儿都懒得抬了。   “打得好。”杨显连声附和道,何文中这个王八蛋居然还敢出来乱窜,他老爹刚被复职两天,他怎么就不知道低调点呢?   柳繁音抬眼往楼上看了一眼,只见二楼那里站了一个一袭淡蓝衣裙的姑娘,眉目如画,却冷若冰霜,遥遥地朝着她点了点头。   “这个就是出画姑娘?”杨显顺着柳繁音的目光望去,便瞧见了一个不输给素仙姑娘的美人儿,“跟你倒是挺像的。”   柳繁音敛了敛眉目:“谢谢。”   杨显气结,她就不相信柳繁音没听出来她不是在夸她的。   待柳繁仪音起身走开的时候,杨显却也马不停蹄地跟了上去,很是疑惑不解道:“你一个女子,为什么能进红袖轩,也能进百花楼呢?”   柳繁音闭了闭眼睛,决定忍了,毕竟脑残也是残疾,她不能欺负一个残疾人。   “你就告诉我嘛。”   杨显跟在柳繁音背后碎碎念,一直到了彩凤街,她才恍然大悟,悟了之后又觉得是自己脑子进水了不太可能,但瞅了瞅前面那个凉凉的背影,她又觉得太有可能。   “红袖轩和百花楼,都是你开的?”这话连问出来,杨显都觉得想咬舌头,一个尚未满十五岁的小姑娘,哪儿来的勇气开两家妓院啊?!还是京城里最火爆的两家!   “白痴。”柳繁音的脚步连慢都未曾慢一下。   “原来是真的啊,”杨显若有所思了一下,继而兴高采烈地跟了上去,“你怎么开的啊?我能不能入个股啊?”   “我有钱。不能。”柳繁音拒绝得干脆利落。   杨显觉得柳繁音这个人,真是小气得很。有钱大家赚嘛,都是姑娘家,彼此照应一下才是嘛。   “你的智商,不适合合作。”柳繁音看了一眼郁郁的杨显,好心解释道。杨显现在想去掐死身边这个姑娘了。   柳府近在眼前了,一辆马车停在那里,杨显瞟了一眼,有些惊诧。那是公主府的马车。   “你家来客人了?”杨显踌躇了一下,柳繁音看着她等她告辞,结果她别开目光,一副小媳妇儿的害羞样,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儿,“我能进去看看吗?”   “……”   难得有一次柳繁音也被她杨显问得哑口无言。   “好。”杨显还没喜完,柳繁音就淡淡开了口,这回轮到杨显手足无措了,苍天作证,她刚才真的只是想作弄一下柳繁音,并没有真的想要进去啊。   “我……”   “繁音。”杨显的话又被截了,只是这次截她话的人不是柳繁音,而是一个温柔的男声。   梵音?哎呦喂,怪不得柳姑娘生成这样一副冷清得快要出家的性格,原来名字都起错了,也不知道她爹娘有没有着人给她算算这名字起得好不好。   “这位是……”梁玉书看着杨显,眉头微皱,他第一次见到柳繁音带外人回柳府,居然带的还是个男人。   杨显抬头,看见梁玉书有些不悦地看着自己,震撼得快要晕过去了——这不是朝阳公主的公子么?怎么柳姑娘跟朝阳公主还扯上关系了?不知为何,她心中突然有些酸酸的。   “杨丞相的公子,杨显。”柳繁音说话,向来言简意赅。   杨显赶紧上前施礼,梁玉书点点头,眸中却多了一抹轻视:“哦?原来是杨公子,久仰大名。”   杨显顿时一阵尴尬,她在京城的名声,确实不好,而且是很不好。   “进来。”柳繁音对这种气氛很是不满,径直地进了门,梁玉书笑笑,也跟着进去了,杨显尴尬地站在门前,有些犹豫不决到底该不该进。   梁玉书此刻放下心来,杨丞相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十个加起来都抵不上他,繁音心高气傲,定然不可能看上他。   柳繁音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见杨显站在门前愣着,有些无奈。叹了口气,回身走过来,对着还在怔忡着的杨显道:“进来啊。”   柳繁音说话,从未有如此的柔和过。杨显顿时心情大好,觉得心底一阵痒酥酥的,之前的那股子酸味,也倏忽不见了,立马脚步轻快地跟了过来。   梁玉书的脸色霎时有些青白,从柳繁音三岁到了誉王府,他与她结识这十二年来,她对他都尚未有过如此温柔相待,一时间他有些难以忍受。他一直以为,就算她对他冷淡,可她对旁人更冷淡,他大概还是她心目中特别的那一个,现在,眼前的一切给他了一记狠狠的耳光。   杨显心里正雀跃,走到梁玉书跟前,对方温润的外表下的戾气已抑制不住地向外散了,不知为何,她反倒更加高兴,忍不住地朝梁玉书吐了吐舌头。   梁玉书差点气晕过去。   这些小动作,柳繁音尽收眼底。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她的唇边多了一抹笑意,那是发自内心的温柔宠溺。   “繁音,你及笄的衣裳我又重新去织锦坊定制了两件,到时候你喜欢哪件,就穿哪件。”梁玉书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有如此小家子气的言行,邀功请赏似地当着外人讲到柳繁音面前。   柳繁音点点头:“表哥费心了。”   杨显吃了一惊,他们居然是表兄妹!喔,那就好,那就好,兄妹就好。咦,不对,自古表兄妹容易出□□,她可要小心着些。   杨显对自己的推理表示满意。太缜密了。   不对,柳繁音爱跟谁有□□就跟谁有□□,关她杨显什么事啊!她还是想想她自己怎么办吧。   梁玉书看着杨显跟个白痴似的,自己点点头再摇摇头再点点头,只觉得一种无力感,老天爷,如果这样的人都能入得了繁音的眼,他干脆一头撞死算了。对。刚才他一定是出现了错觉,才以为繁音喜欢上了这个白痴!   第十二章   “这个于颍,真是糊涂啊,糊涂啊。”杨同徽一直在书房里念叨着,心疼不已。于颍算是他看上的人,一手提拔上来,为人很是端方,怎想到这样的人居然也会跟勾栏女子牵扯不清,还糊涂到为了一个女子跟人大打出手,竟然闹出了人命。   “这个于颍,人家都说他有病。”杨显在房外接话,家里的下人说老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自言自语了快一天了,让她这个孝顺儿子前来开解一下心结。   杨同徽长叹一声:“天妒英才啊!”   杨显差点没吐出来。   于颍那个人,性格略暴戾,遇见有人与他意见相左,出口便带着些戾气。朝廷上下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也就她老爹这种一根筋才会觉得此人是不惧权贵心直口快公正端方。   “诚然是天妒英才,于颍却也是自作自受。父亲该保重身体才是。”杨显端着一碗面推开了书房的门,她这个“儿子”当得实在贴心,老子天天闹绝食,她天天送饭上门,哪儿跟老爷子一样,她不过闹了一次绝食,老头儿就真的把厨房清得一干二净,米子儿都没给她留一粒。   杨同徽再次喟叹,端了面又放下,忧心忡忡食不下咽。   “父亲,这面凉了就不好了。”杨显忍不住地出言提醒。   杨同徽这才将注意力放在了杨显身上,鼻子中冷哼一声:“那种地方连于颍这样的人才都给毁了,你若再去,我打断你的腿!”   杨显后悔万分,她干吗要说刚才那句话?面凉了就凉了,反正吃面的又不是她,她干吗没事儿找事儿给自己找顿骂来挨?   “对了,那位柳大夫这几日怎地没来?”杨同徽上下打量了一下杨显,言下之意就是你是不是无可救药了大夫都放弃你了?   杨显被这目光扫得毛骨悚然:“柳大夫说我这几日很好,多过些日子再来复查。”   杨同徽这才点点头,颇有些伤感:“我生平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若是……”言语之间,有些哽咽起来。   杨显感动得热泪盈眶,恨不能立马赌咒立誓说自己以后一定学好。   “我可怎么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啊!”   杨显的感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得嘞,您这辈子就是没儿子的命哦,您闺女我演戏这么多年够不容易了,您千万别放太大希望在我身上。   杨同徽拿筷子挑了两根面条,还没放进嘴里,便又看见杨显直挺挺地立在跟前,一阵心烦意乱,挥手让杨显下去,省得他多看她两眼连饭都吃不下去。   杨显巴不得不在杨同徽跟前站着,立马脚底抹油窜了。   正在花园里坐着晒太阳的柳繁音懒懒地眯着眼睛,再睁开眼时,眼前就多了人出来:气势汹汹的小蝶,和笑得没心没肺的杨显。   见柳繁音睁开眼了,小蝶行了礼退下,杨显立马迫不及待地蹭到了跟前,丝毫不客气地自己坐下,顺便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说,于颍到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了?”   柳繁音打了个哈欠,懒懒地开口道:“于颍年近三十无妻无子,你知道的吧?”   “知道。我还知道他死了一个老婆呢。”杨显看着柳繁音意味深长的表情,有些醒悟过来,结结巴巴道,“他,他这老婆,不会跟出画,出画姑娘是亲戚吧?”   “于颍死去的妻子,是出画的姐姐。”柳繁音道,她还记得出画当初求她的时候,提起这件事,姣好的面容几近扭曲的样子。   杨显唏嘘道:“听说那位夫人是服毒而亡的啊,这出画姑娘怨念未免太重。啧啧。”   “于颍脾气暴戾,且生来素有恶疾,若激动起来,便会控制不住,打人伤人是常有的事。”柳繁音眯了眯眼睛,今日的阳光真是和暖,“他自负有才,娶妻要求才名,出画的姐姐当初是她们县里有名的才女,同于颍倒也门当户对。只是……”   柳繁音的眉头微皱,“只是这于颍自负高才,却辩论不过自己的妻子,常常癫狂起来,动手打人。出画的姐姐花朵一般的人,又有那般才情,怎肯受这等折辱,因此服毒而亡。出画家里不能为女儿申冤,老人家郁郁而终,于颍却金榜题名一路高升了,因此,出画才求到我这里来。”   杨显细细算来,出画在百花楼里的名头,起码有三年了。三年前,柳繁音才十二岁,就能如此心思缜密地来安排这件事了。杨显一阵恶寒,这出画姑娘倒也沉得住气,三年都等了下来。   “那日于颍去见出画,正好撞见何文中从出画房里出来,何文中那等草包,于颍哪肯往眼里放过,当下居然也成了出画的入幕之宾。”柳繁音继续解释了两句,一切真相大白。   于颍那般高傲,在出画的房里见到何文中,自然气不过,言语之间,癫狂发作,便出了人命。   杨显只觉得在这春日的暖阳之中,身上一阵寒意袭来。   “那个,柳姑娘,我肯定没得罪过你吧。”杨显抖了三抖,觉得这个小姑娘心思深沉得可怕,她要是落在柳繁音手中,肯定连骨头都剩不下。   柳繁音被阳光晒得有些犯困,听到这话凉凉地瞥了杨显一眼:“你觉得你的智商能得罪我?”   “……”杨显松了一口气,嗯,得罪不了就好,得罪不了就好。   “今日春光甚好,姑娘不如出去走走?”小蝶过来禀道,顺便瞪了一眼杨显,这个杨公子,就知道死皮赖脸地往姑娘身边蹭,论人品才学家世,这个杨公子哪点能比得上梁公子?还是让姑娘理她远点的好。   柳繁音点点头:“嗯,甚好。”   又看了看杨显,眉头微皱:“你跟我来。”   于是,小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姑娘又把杨公子给带回房里了。   “换上。”柳繁音从衣箱里取出一套碧色的衣裳递给杨显,衣料一看就是上好的,油光水滑,刺了精致的刺绣。   杨显翻了个白眼,却也拿了衣裳顺从地去了屏风后换衣裳。   柳繁音看着身旁的衣箱淡淡笑了,那一箱的衣裳,应该够杨显穿很长一段时间的新鲜了。那日看了杨显的女儿装扮,她特地去织锦坊挑了许多成衣来。织锦坊的衣裳,配杨显的人品模样,刚刚好。   果不其然,换了衣裳的杨显,清新可人,如同刚刚抽芽的嫩柳枝,水灵灵地招人疼。   换了衣裳,梳了发髻,杨显迈着小步跟着柳繁音上街了。   “我说,你要去哪里逛啊?”杨显在这人来人往的集市有些不自在,生怕有人认出了她来。   柳繁音看着路边琳琅满目的小东西,漫不经心道:“就在这里逛。”   “没人认出你。”还不等杨显说话,柳繁音就及时地将她的担忧给塞回肚子里了。   杨显其实还是挺兴奋的,许多女孩子玩的小玩意儿,她长这么大都没机会玩,毕竟她得扮演着“杨公子”,一个男人若太爱这些精巧物件,未免太过脂粉气,更不得杨老头儿喜欢了。   “姑娘,来看看这发簪,多漂亮,很衬姑娘的衣裳啊。”一个卖各种钗环的小贩儿,见杨显一副东瞧西看的样子,就知道生意来了,立马热情地招呼起来。   小摊上的发簪,不甚精致,胜在新巧,银质的发簪,顶端绞成了各色的花样,在阳光下生着冷光,看上去也新奇好看。   杨显平日里也没用过这些,见一个花样便要试着戴一个花样儿,结果戴一个便觉得分外好看,越试越舍不得丢,柳繁音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好笑,索性拿了一锭银子将那一盒的银簪全给买了。   摊主喜得满脸笑纹,连声道:“这姐妹俩感情真好。”   柳繁音朝摊主点点头,脸上一抹浅笑,杨显只顾着抱着那一盒子银簪爱不释手,又不舍得错过其他的铺子,只恨一双眼睛不够用。   柳繁音在后面悠悠地逛着,一个看不见杨显就找不着了,让她左找右找最后在一家胭脂铺子找到了拿着各种胭脂水粉看的杨显。   胭脂铺子的老板娘是个风情万种的女子,一双眼睛媚眼如丝,翘了兰花指拈了一盒香粉对杨显款款道:“姑娘的皮肤真是水嫩,擦这个茉莉香粉正是合适,又滋润皮肤,味道又好闻……”   说罢,又打开一小盒的胭脂,长长的指甲轻轻勾了一点点胭脂出来道:“这个胭脂,颜色最好,还干净。这女子啊,就是要好好打扮自己,姑娘,你说是也不是?”   杨显的魂儿都要被这老板娘给带走了,忙不迭地点着头,跟小鸡啄米似的:“是,极是。”   风姿绰约的老板娘见杨显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掩了嘴巴轻笑:“姑娘真是让人喜欢得紧。”   “老板娘,你这茉莉香粉太甜太腻,怕是不纯啊。”柳繁音阴沉了一张脸,扯过笑得连爹娘都不认得的杨显,举着方才那盒茉莉香粉,凑近闻了一闻,嫣然一笑,“我看,就是普通的铅粉掺了些花粉,来骗无知小姑娘的吧。”   老板娘面色一沉,下一刻,杨显就和柳繁音被一道儿赶出了胭脂铺子。   第十三章   出了胭脂铺子的柳繁音默不作声地走了许久,杨显觉得柳繁音是在生气,可她又想不明白柳繁音为什么生气。   “喂,柳姑娘,你怎么了?”杨显决定还是先开口,这一路让她压抑得不行,连看见路边一个卖糖画的小贩儿都没有很大的兴趣去看了。   柳繁音垂下眼睫,没有作声。   “我不乱花钱了,还不行吗?”杨显觉得可能是她一次买了一堆银簪子,柳繁音觉得她败家。这样说着,杨显觉得很委屈,那堆银簪子也值不了多少钱啊。   柳繁音瞥了她一眼,面色更加阴沉。   “我以后不去逛胭脂铺子了,行吗?”杨显又想了想,发现从胭脂铺子出来柳繁音就不太对劲儿了,问题应该出现在这里。   果然,柳繁音的脸色就缓和了一些:“然后呢?”   然后?还有然后啊?   杨显冥思苦想了半天,弱弱道:“不跟老板娘说话?”   柳繁音这才满意,扭脸摸了摸杨显的额头道:“乖。”   杨显觉得柳繁音这一举动她虽然比较受用,但是还是有些怪异的,便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总是摸我的额头?”   柳繁音的脚步顿了一顿,半晌,才开口道:“因为我摸不到你的头。”   “……”杨显表示不想说话了。   二人并肩走了许久,柳繁音道:“月末带你去踏青。”   杨显又有些兴奋了,杨同徽是个老古板,公务又繁忙,既没空带她出去玩,还认为这些娱乐活动都是灭人心志的,更不许他人带她玩。   于是,她长这么大,也就只能逛逛百花楼,逛逛红袖轩,有段时间还去逛逛百色馆。哎,人生啊,真是苍白。   “你一直都这么自在吗?”杨显突然对柳繁音万分艳羡。   柳繁音的脚步一顿,迟疑了一下,道:“你觉得我很自在吗?”   杨显点点头,拥有红袖轩和百花楼这两个赚钱的地方,还有一处精致宅院,无人管束,虽然寂寞了些,却也自由自在,潇洒自如。   “你若是喜欢,这些以后都可以是你的。”柳繁音轻轻叹道。   “真的?”杨显很兴奋,然后又疑惑道,“为什么?”   柳繁音看了杨显一眼,摇摇头,淡淡道:“我愿意。”   “哦。”杨显觉得,她虽然总是跟不上柳繁音的思路,但是不知为何,柳繁音说的话,总能让她心里好一阵甜甜的。   “去吃饭吧。”柳繁音道。   这个杨显熟捻,京城里的酒楼,她可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哪家有哪样招牌菜,她背得比《论语》都要熟。   到了飘香楼,杨显只顾着对这里招牌的醉鸡垂涎欲滴,却没注意到经过一间雅间时,从里面走出了一位贵妇人对着她看了许久。柳繁音注意到这道目光,却也不惊奇,反而跟这贵妇人相视点点头,也走了过去。   “杨显,你多久没见过你舅舅了?”柳繁音突然问道。   “半年了吧。”杨显叼着根筷子,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柳繁音点点头:“那你应该很快就要见他了。”   “为什么?”杨显吐掉筷子,有些不解。舅舅是疼爱她,但因为杨同徽的缘故,来往甚少。   “方才我们遇见你舅母了。”柳繁音淡定地跟座雕像一样。   然后,杨显一激动又栽到桌子底下去了。等她爬起来,已是手忙脚乱:“怎么办怎么办?舅母是不是认出我来了?”   柳繁音点点头。杨显很绝望。   柳繁音斟酌了一下,道:“你舅舅应该知道你是女儿身。”   “啥?!”这下惊悚还要大,杨显身子晃了晃,手疾眼快地扶住了桌子,这才避免了又摔进桌子底下的命运。   柳繁音叹了口气,杨显实在是没有半点儿心眼。她只得徐徐解释道:“偷天换日这样的大事,你娘怎么可能一个人做下来?便是没有你舅舅推波助澜,你娘也得找你舅舅商量。”   杨显眨巴眨巴眼睛,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半晌,她才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   柳繁音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茶,道:“这主意是我娘给你娘出的。”   “咣当——”杨显这回是真的反应不过来了,一头栽到了地上去。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她娘什么时候又跟柳繁音她娘扯上关系了!!!   柳繁音无语地看着杨显捂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道:“你现在是个女孩子,能不能注意点形象?”   “重点不是这好不好!”杨显激动得差点把房顶掀了。   “哦。”柳繁音再喝一口茶,觉得飘香楼的茶确实不错,茶汤的颜色很正,味道也香醇,“当初你娘曾找到过我娘,让她帮忙出个主意。就是这样。”   杨显很抓狂,这解释跟没解释有什么区别么?   “当初红袖轩和百花楼的主人是我娘。你还不懂么?”柳繁音的解释更加简洁。   杨显懵懵地看着柳繁音,好一会儿品出其中的关联。现在素仙和出画求助于柳繁音,就相当于当初她娘亲求助于柳繁音的娘亲。   “我娘当初被我叔……我爹伤透了心,借助红袖轩和百花楼的声名,暗地里帮那些伤心的女子,渐渐地在暗中就传开了,因此这些年不断有女子来红袖轩和百花楼求助。”柳繁音淡淡地讲着,好像这些事都与她无关,她就是旁边的一个看客。   杨显觉得今儿个这事儿太多,接踵而至的让她有点儿难以接受。   不多时,有人在雅间外问道:“姑娘的酒菜是否可以上了?”   “可以。”柳繁音的声音从里间传了出来。   端了酒菜的伙计将各种式样的菜一一摆好便退下了,唯有一个身材微胖的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杨显抬眼瞅了一眼这伙计,这一瞅不要紧,差点又吓倒在地上去:“舅舅!”叫完之后,才意识到不对,慌忙捂了嘴,但话一出口,干脆拿了袖子遮住脸。   吴远在飘香楼里办了个小宴,妻子席间如厕,出了雅间便看到了一个酷似外甥的女孩儿,慌忙赶回雅间跟丈夫在耳边说了这番,吴远立马便出席换了打扮,买通了伙计跟着进来上菜了。   结果一看不要紧,还真是杨显。   “囡囡,你怎么穿成这样出来了?”吴远不解,既然杨显没有一点事,这说明杨同徽还不知道这件事。   杨显听着这声“囡囡”有些眼圈发红,娘亲在世的时候,便这样称呼她,被父亲听到了,便说是起个女孩名做乳名,好养活。娘亲过世之后,也只有舅舅一家这样叫她,可她还真的就以为舅舅毫不知情只是在叫她的小名而已。   “舅舅……”杨显轻声唤了一声,眼泪就想要往下掉。   吴远心疼得心都揪起来了,他唯一的姐姐就留下了这么一个孩子,他哪有不疼的道理?可恨杨同徽自命清高,不屑与他这个“又贪又滑”的刑部尚书攀亲戚。   “可怜的囡囡,这些年委屈你了。”吴远长叹了一口气,他当初年纪尚小,眼看着姐姐被欺负,却也不能为姐姐做主,等他读书出息了,姐姐也撒手人寰了,留下一个可怜的外甥女,一个女娃娃却要顶着个男娃娃的名儿过这十多年。   眼看着杨显都十七岁了,终身大事还不知要怎样。吴远颇为忧愁。   “囡囡,今日舅舅就带你回去告诉杨同徽,你是个女儿家。他若是敢动你一根汗毛,我吴远跟他急!大不了,从今天你就搬来舅舅家住!”吴远狠了狠心,觉得不能再这么耽搁下去了,若是再耽搁几年,可要怎么给外甥女找个好婆家?这几年他也冷眼瞧了几家不错的。   “吴大人,莫要冲动。”柳繁音缓缓开口,“当下并不是好时机。”   吴远这才注意到吴显身边的这位姑娘,细细看了看,竟是大惊。他素来跟誉王府有些交情,也曾见过这位柳姑娘,誉王府的下人都对她毕恭毕敬,想来又是一桩奇事不能外宣,大家其实心下了然。当下便正色道:“原来是柳姑娘。”   柳繁音颔首道:“杨大人这段时日心气浮躁,肝火虚旺,若是此时知道这事,一气之下恐怕不好,到时候反让杨显落个不孝的名声。因此,依小女子愚见,竟是缓缓的好。”   杨显倒是不怕什么不孝的名声,反正她的名声也够差的了,但若真要把杨老头儿气出个好歹来,为人子女,她也是不忍的。   “那就请柳姑娘费心了。”吴远缓声道,郑重其事地朝柳繁音拱手施了一礼。   柳繁音点点头,并不因为刑部尚书大人朝她施礼而惊慌,反而很是镇静:“吴大人客气了。杨显的事,便如同我的事。”   杨显听了这话笑得嘴都快咧到眼睛去了,对吴远道:“舅舅,你不知道,这位柳姑娘可聪明了。”   吴远伸手摸了摸杨显的头,慈爱道:“在跟你爹说明之前,你万不可让旁人认出你来了。”   杨显点头:“知道的。”   吴远便又同柳繁音客气了几句,便离开了。吴远一走,杨显便立马把桌上盖着东西的碗碟翻了个遍,果然,在装小笼包的蒸笼里找到了一袋银子,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打开瞅了一眼,杨显立马乐开了花,这银票现银加起来估计得有两千两。   柳繁音摇摇头,杨显真是迟钝得很,她舅舅见她一次就这么给她送银子,若不是因为她是个女儿家,哪能这么大手大脚地给?她居然稀里糊涂地过了十几年都看不穿。   第十四章   三月的月末,春寒散去,暖阳高照,杨显起得格外的早,因为柳繁音说了要带她去踏青,她雀跃得很。   杨同徽这段时日忙得焦头烂额,倒也没有时间盯他这个儿子的性向问题了。   杨显一大早就出现在柳府门前头,自然得了小蝶的许多白眼,她正在兴头上,也不在乎,兴冲冲地跑去了柳繁音的房间。   一个一袭玉色衣袍的公子站在那里,漆黑墨发用了小巧的玉带束起,一张小脸下巴尖尖的,衬得那双眼睛格外得黝黑深邃。   杨显有些呆呆地愣住了。   她倒是头一次见到男装的柳繁音,身量不高,可就算她一句话不说,仅仅只是站在那里,都有一种淡淡的压迫感从她身上无形地散发出来。   “不认识了?”柳繁音拿了把折扇在杨显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杨显这才回过神来。   虽然柳繁音男装看上去也是个俊俏少年,但杨显没来由地不喜欢,她有些不解:“你穿成这样做什么?”   柳繁音瞥了无辜望着她的杨显,道:“方便。”   杨显这才醒悟,两个妙龄少女出去踏青,没有年长家人陪伴,总归是不妥的。   收拾妥当,马车便朝京郊奔去,一路上卷起漫漫的尘土。杨显兴奋得很,也不嫌风大土大,卷了马车的帘子朝外望去,明明还是往日里看到的情景,此刻在她眼中却多了许多说不出的趣味。   柳繁音垂着眼帘,她没有杨显那般好的兴致,这十二年来,誉王赵临很是喜欢她,故而她也曾跟随着去见了不少风土人情,这区区的京郊,自然引不起她多少趣味来。   “杨显,你有心上人吗?”柳繁音突然问道。   大抵是道路不平,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杨显被柳繁音突然的一问给吓了一跳,手一松,差点随着马车晃动的幅度一起从窗子晃了出去。柳繁音伸手拉了她一把,马车再一晃动,她便妥妥地躲进了柳繁音的怀里了。   马车依旧在颠簸,杨显面红耳赤地抱着柳繁音,一缕淡淡的香味在她的鼻尖绕啊绕,让她的心里痒痒的,方才想要说的话倏忽消失得无影无踪,脑中连只言片语都没有,她只想闻着这淡淡的香味好好睡一觉。   “姑……公子,这段路不好,可要坐稳当了。”外面的车夫叫道,柳繁音淡淡地应了声“好”,面上却缓缓地浮上了一层热潮。   道路愈加颠簸,柳繁音和杨显坐得很是不稳,身子随着马车晃动,彼此搀扶得更加密切了些。   过了半刻钟,马车终于渐渐地平稳了下来。柳繁音望着依旧紧紧抱着她的杨显,心里一阵潮湿的柔软,她叹道:“杨显,你有心上人吗?”   杨显依旧沉浸在那淡香之中,她迷迷糊糊之中不知如何作答,十三四岁的年纪她也曾情窦初开,悄悄地喜欢了隔壁李将军家的小儿子,觉得他甚是英武,可这会儿,她却连那个男子的脸都记不清了,她不想想他,只觉得若是一直这样生活在这颠簸的马车上,也甚好。   等了许久,柳繁音都未曾听到回答,等她低头再看时,却哭笑不得地发现,杨显居然搂着她的腰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了淡淡的影子,嘴角微微地翘着,不知又做了什么样的美梦。   柳繁音叹了口气,手指轻轻地抚上杨显熟睡中的脸,不知何时,她对杨显竟如此上心了,她想得知杨显的心中所想。罢了,这样,也挺好。   马车在一处流水处停了下来,溪水清澈,岸边杨柳依依,很是一番好景致。   “到了。”柳繁音看着睡得正香的杨显,过了许久,这才轻轻地将她推醒了。   杨显缓缓睁开眼睛,有些迷迷瞪瞪的,猛地发现她一双手搂着柳姑娘的小腰,搂得死死的,柳姑娘的衣袍上,还有一滩可疑的水迹,保不准就是……杨显慌忙松了手,擦了一把嘴边的口水,若无其事地坐直:“哎呀,这么快啊。”   柳繁音望了望已升至正中的太阳,十分无语。   杨显也抬头望了望太阳,很显然她刚才是在睁眼说瞎话,只得嘿嘿笑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好地方的?”   柳繁音从马车上下来,眯了眯眼睛,对这样和暖的阳光很是满意:“你猜?”   “……”杨显表示她用破脑袋也猜不出来。   柳繁音叹道:“一般官宦子弟春日里都会到这处来的。”说完,颇同情地望了杨显一眼:“杨大人家教甚严啊。”   杨显在一旁呵呵呵地笑得一脸尴尬,纵然杨同徽这也不准那也不准,她不照样学会了逛红袖轩百花楼么?而且,还是只会逛红袖轩和百花楼。   “啊,风筝!”杨显正仰着脸对着青天笑得脸快抽筋的时候,一个纸鸢抖抖擞擞地从不远处飘了上来,她当下便惊喜得叫出声来了,转而看向柳繁音道,“你有没有放过风筝?”   “没有。”柳繁音实话实说道,她自小就不爱这些又要跑又要拉着的活动,平白地跑了一身汗,也不一定能放得起来。顶多是哪天她有兴致了,柳府的下人们将风筝放起来,她拿着线轴扯一扯罢了。   杨显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风筝道:“我小时候可会放风筝了,娘亲在时,也常陪我放风筝。后来,父亲就不许了,说是玩物丧志,便再没玩过了。”   柳繁音的嘴角微抽,听起来杨同徽对杨显的管教真的是严厉得很,可她倒也能见缝插针地学会逛勾栏,还逛得京城人尽皆知,可谓是有才。   “我知道你觉得奇怪,”杨显这次倒是很敏锐地觉察出了柳繁音的不解,她在京城已有了个浪荡名声,又怎会在意杨同徽说什么呢?杨同徽亦没有三头六臂,天天看管着她。她笑道,“杨丞相的儿子爱风月,光这一条就够老爷子气了,再多,可就真的气死过去喽。”她只是要塑造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形象,让杨同徽别把太多精力放在她身上,玩得太大太多恐怕会物极必反,引火烧身。   柳繁音点点头:“大事上你倒清楚。”   杨显得意,随后问随从有没有带风筝来,随从们七手八脚地送上一只燕子风筝,新糊的风筝好像迫不及待似的,拿在手中便想要乘风而去。   “我教你放风筝吧。”说着,便把风筝放到了柳繁音手中,这次轮到柳繁音有些反应不过来了:“啊?”   “很简单的,我数一二三,你放手就是了。”杨显一边放线一边就跑了起来,她散落在肩上的头发被春风吹起来,飘拂在她白皙的脸上,那样灿烂的笑容,明艳动人,让柳繁音都禁不住地被这热情给感染了,她竟也跟着跑了几步,一边笑着一边同杨显一起看着那只纸糊的燕子窜入云霄。   “有时候真是羡慕风筝,只要有风,想飞多高就飞多高,多好。”杨显望着渐渐变成了一个小点的风筝有些怅然。   柳繁音转过脸来看着她:“你过得很不自在。”   杨显笑了:“我只是想做自己,想做自己喜欢的事,自由自在。”   柳繁音点点头:“会的。”   “你说什么?”杨显不知道为何柳繁音说任何话都带着一种笃定,仿佛所有的事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柳繁音认真地看着杨显:“我说,我会让你做自己,做你喜欢的事情,自由自在。”   杨显垂下眼睑,她是女儿身这件事迟早就会瞒不住,她只希望杨同徽不会气死就好,哪里还有这些奢望?有些事情,终究只能想想而已。   “借你吉言吧。”杨显有些怔忡。   柳繁音点点头:“我可是专管疑难杂症的。”   这种俏皮话从一本正经的柳繁音口中说出来,变得一点都不好笑也不俏皮了。   “欸,不要说这些了,来,给你!”杨显猛地将风筝的线轴塞到了柳繁音手中,柳繁音一愣,只见高空中的风筝便险险地晃了几下,一副要往下掉的样子,柳繁音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跑起来呀!”杨显第一次见到略显呆滞的柳繁音,只觉得她更可爱了起来,伸手握住了柳繁音的手,一边牵引着风筝线一边跑了起来。   柳繁音只是微微一愣,随即便跟着杨显的步伐跑了起来,轻风和煦,暖阳高照,还有一双温暖的手覆在手上,如果这双手可以一直都在的话,她愿意一直这样跑下去。   风筝越放越高,柳繁音被杨显拉着跑了这一身的汗,待停下来时,二人相视一看,见对方皆是已把束好的头发给跑散了,混着汗水黏糊糊地贴在脸上,不由得都开怀大笑了起来。   本来就担忧着的小蝶,目瞪口呆地看着姑娘同杨公子一起笑得豪放,隐隐觉得梁公子的希望更加渺茫了。   第十五章   自从郊外踏青回来之后,杨显越发地爱往柳府钻,到底是什么在吸引着她,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只觉得去柳府都要成了她的习惯,必不可少。   小蝶便愈发地看杨显不顺眼,但来者都是客,且是姑娘的客,她也不好给赶出去,只好明里暗里地附送白眼。   这日杨显又摇了她的折扇晃悠到了柳府,柳府像是来了什么贵客,马车停了好几辆,小蝶站在门口虎视眈眈地四处打量着。   然后杨显就被小蝶给拦到门外了。   杨显这才明白过来,敢情这丫头站在门口东张西望跟防贼似的,原来防的是她啊!   “杨公子请回吧,姑娘今日不便见客。”好不容易梁公子来看姑娘,可不能再让杨显给插进去了,小蝶想也没想回绝得干净利落,话说完了,才觉得这段时日里胸口憋闷的气稍稍散了些许。   杨显回头瞥了一眼最前头的马车:“不就是上次的那个梁公子么?有什么不能见的?”不知道为何,她对这位梁公子,没有半分好感,当下便厚着脸皮不肯走了。   小蝶大抵是没见过像她这般死皮赖脸的,万分没好气,刚想要出声呛她几句,却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梁公子今日是来跟姑娘提亲的,公子难道也要去凑这个热闹?”   杨显的脑袋“轰隆”一下空白了起来,梁玉书,居然是来提亲的……   小蝶见杨显木木呆呆的样子,以为她是自惭形秽意识到了配不上姑娘,便趁热打铁道:“姑娘同梁公子自幼相识,青梅竹马,郎情妾意,乃是天生的一对儿,地造的一双!”   杨显这才慢慢地醒过神来,只听见小蝶在得意洋洋地说什么一对儿一双的,她心里猛地揪了一下,便拨开小蝶要往柳府去闯。   “梁公子来跟姑娘提亲,公子去了也没用!”小蝶怎么都拦不住杨显,一时口不择言地说了出来。   杨显听到这话反而平静了下来,折扇“啪”地打开,一副潇洒模样:“梁公子能来提亲,本公子就不能么?”   小蝶彻底傻眼了。   梁玉书喜欢柳繁音不假,但这次来却不是提亲的,而是来送及笄礼上要用的衣裳器物来的。小蝶原本只是想着把杨显给赶走算了,哪知道她居然顺杆子往上爬,也要来提亲了。   杨显也有些被自己的话吓傻了。   二人正呆愣着,各自傻眼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后头冷冷清清地传来:“杨公子来提亲,聘礼呢?”   柳繁音本在花厅里跟梁玉书说话说得好好的,一时总也不见小蝶那丫头在旁边晃悠,心里便没来由地觉得要出问题,便寻了个借口把梁玉书给抛下,匆匆地来前面看了一看,果不其然就看到小蝶一副要跟杨显掐起架来的架势。   她也暗自好笑,还没等她出声,她便听到杨显的声音清楚地传了过来:“梁公子能来提亲,本公子就不能么?”   她愣了一愣,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可再看杨显那一副稀里糊涂的样子,她便很是清楚,杨显还在糊涂着。   心内叹了一口气,柳繁音还是出声了。   杨显一听到柳繁音的声音,霎时间从脖颈到脸庞,全红了个遍,活脱脱刚从热水中煮了一遭才捞出来的大虾。   杨显僵硬地转过身子来,看着唇边勾了一抹笑意的柳繁音,不知是该对着她笑还是应该做出一副羞惭的表情,最终却只捋直了舌头道:“柳,柳姑娘,在下开玩笑呢。”   柳繁音瞟了杨显一眼道:“婚姻大事,不知杨公子开过几次这样的玩笑?”   “就这一次!”杨显急不可耐地表白道,继而又觉得心里一阵酸酸的好不是滋味儿,她柳繁音还知道婚姻乃是大事,怎么就任由着梁玉书来提亲了?梁玉书这个小白脸儿,鼻梁太高嘴唇太薄,一看就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郎!   柳繁音被杨显这急促又认真的表情给逗乐了,她倒也不好再逼问下去了,只道:“那杨公子可不要见了谁家的姑娘就开这样的玩笑。”   杨显撇撇嘴,她有这么饥不择食吗见谁就想娶谁,她想的只有柳繁音一个……这个念头刚一窜出来,杨显就被自己给吓坏了,她是个姑娘啊!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柳,柳姑娘,我突然想起来还有要事,告辞,告辞……”杨显的脸突然褪尽了血色,身子微微颤了颤,仿佛要站立不住,她结结巴巴地丢下这一句话,便跌跌撞撞地朝大门跑去,好像在拼命地想要逃避什么。   “这杨公子不是疯了吧?”小蝶的脸色不比杨显好到哪儿去,她不至于把一个好端端的人给,给逼疯了吧?   柳繁音一直望着杨显离去的背影,许久,才收回了目光:“不是。”   杨显一口气跑回家里,兜头一桶井水倒了下来,在下人们惊诧的目光中,抹了一把脸,点点头道:“嗯,冷静多了。”   然后,一身湿淋淋地回了房间,小厮还来不及将腿迈进门槛,两扇门便“乒乓”地关上了,平白地撞上门板差点把鼻梁骨给撞歪。   杨显怔怔地坐在镜子前,出了半天的神,气势汹汹地用手指着镜中的人,问道:“你是不是个姑娘?”   然后,她娇羞道:“当然是个姑娘。”   再气势汹汹地问道:“你要不要嫁人?”   然后,捂脸娇羞道:“自然是要嫁人的。”   愈加气势汹汹道:“那你喜不喜欢柳姑娘?!”   “喜欢……啊,不对!”杨显这次的娇羞没完成,被她自己及时地打断了,义正言辞地指着镜中的人道,“你不喜欢柳姑娘,她是女子,是要嫁给梁公子的,懂不懂,嗯?!”   她对着镜子横眉怒目的自己,低敛了眉眼,用了小小的,几乎她都听不到的声音道:“懂……”心底却有疼痛一点一点地蔓延开来。   “啪嗒”,一滴眼泪落在了梳妆台上,杨显这才知道她流眼泪了,她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镜中的那个人,眼圈通红,无精打采得像被抽走了筋骨。她抬起手在脸上擦了一下,挤出一个笑来,继续道:“你只要看她幸福就好了,对不对?”   她继续笑道:“对啊。”   眼泪却越发地多了起来,多得她擦都擦不完,她终是忍不住,伏在梳妆台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杨同徽刚刚处理了公务回来,家里的小厮儿们就火急火燎地来报说,公子今儿个不知怎地了,春寒还未褪尽呢,就自个儿浇了自个儿一桶冷水,然后把自己关进房里再也没出来过。   杨丞相烦心着呢,大宛国这几日派了使者来到京城,这个小国近十几年来富庶起来,居然厚了脸皮要跟大瀛和亲。现在大瀛朝上下一片热议,他这个丞相更是头皮发麻,天天看那些主张和亲与主张把宛国的使者赶出去的大臣们在眼皮子底下吵嚷,还要小心翼翼伺候揣摩着上头那位的心思,累得人仰马翻,哪里还顾得上杨显?   当下便挥了挥手,冷笑道:“随她闹去!我看这小子能翻出多大天来!”便干脆利索地进了书房。   于是隔天,杨同徽就被李将军拽着上了金銮殿要皇上做主去了。   皇上年纪轻轻,今年也只十六,正长身体的好时候呢,每天被这政务缠了一身严重睡眠不足,坐在那宝座上都要勉强着自己不能打瞌睡,现在还得强打着精神理两位爱卿的家务事。   在皇上快要撑不住之前,总算是打着哈欠弄清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无非是李将军的小儿子李慕,生得英明神武,昨儿晚上洗澡的时候,突然发现房顶的砖瓦被移开了两片,李小将军神力无比,挥手一个凳子便抡上房顶了,于是房顶塌了,掉下个人来,扑腾地掉进了李小将军的浴桶里跟他大眼瞪小眼。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杨丞相的那个乖儿子,杨显。   皇上轻咳了一声,面上有些发红,这么个事儿么,也值当闹到他跟前来。   “皇上有所不知啊!这杨显他……他……素来有些……”李将军控诉了半天,还是没好意思把后头那半句话给说出来,只气得一甩袖子恨不能用眼光杀死杨同徽。   皇上将目光挪到了杨同徽身上,杨丞相一副“老臣罪该万死请皇上成全”的表情,还没等他发话,杨丞相果然不出所料,“扑通”跪下,以头触地恨不能追随先帝而去的架势,道:“皇上,臣罪该万死……”   “咳咳,”小皇帝只觉得困得慌,懒得听他们在自己面前请罪吵架,慌忙半途截了话头道,“两位爱卿消消气。年轻人嘛,一时好奇也是有的,都是男人,怕什么?杨显做法固然不妥,杨爱卿明日携了他好好去跟李爱卿道个歉,安抚安抚。”   “臣谢陛下宽恕犬子之罪。”杨同徽伏身在地叩谢皇恩,诚惶诚恐,心里已经把杨显打了个半身不遂了。   李将军见此噗通跪下:“皇上,这实在是……”   皇帝眯了眯眼睛,他都困得睁不开眼了给他们理家务事了,这李将军还不依不饶,难不成他还把杨丞相给撤职查办了啊?   眼见着皇帝眼底的不悦越来越浓重,李将军心一横:“皇上,那李显向来有些龙阳之好,如今又偷看小儿洗澡加以引诱,小儿竟没能禁得起诱惑,喜欢上那小子了!”李将军越说越气,他好端端的儿子,活生生地被杨显给勾引成了个断袖!   皇帝精神一振,这越演越精彩啊!过年看大戏都没这热闹,来来来,给朕摆上瓜子儿,朕要好好看一看。   第十六章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皇帝眼冒八卦之光地听完了杨丞相和李将军的拉拉扯扯的言论之后,安慰了李将军的玻璃心,训诫了杨丞相的教子不严,打着哈欠表示朕要睡了你们自个儿闹去吧。   杨同徽气得火冒三丈,只觉得他这张老脸被他这个儿子给丢尽了,回去要把这不孝子给扒下来一层皮。   李将军黑着脸捶胸顿足,他们老李家能征善战一世英名,败在了两个小儿手中。   吴远一大早眼皮儿就一直跳一直跳,后来就瞅见杨丞相被李将军给揪到了御前去了,他这心里一沉就觉得跟他那个外甥女儿有关,果不其然,他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杨府,就看到了坐在地上画圈圈的杨显,和跟在她身后的李慕。   于是吴远的眼皮又跳了几跳。   杨显看到他舅舅很是高兴,添茶送水好不热情。   待吴远喝了一杯茶,缓了一口气,听到杨显晚上爬将军府的墙去偷看李小将军洗澡这里,噗地便喷了茶。   杨显分外尬尴。   她原本只是想确认一下,她心里还是喜欢着李小将军的,就学着柳繁音搬了梯子半夜去爬李慕的墙,正好撞上一幅沐浴图,还好死不死地被发现了,然后脚下一塌,等她醒过神来就掉进李慕的浴桶了。   吴远痛心疾首地看着杨显,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有了心上人不能倾诉一腔思慕,只能半夜去爬墙,他可得好好筹划筹划,怎么把杨显的身份给恢复过来。   杨显看了看跟在她身后的李慕,黑着脸对吴远道:“哪儿知道他也是个断袖!”   “噗——”吴大人这盏茶喝得委实不容易。   “你也是断袖我也是断袖,我们俩不是挺般配吗?”李慕觉得很是合理。   “不般配!”吴远很是激动,茶杯“啪”地拍在了桌案上,迎着李慕诧异的目光,他觉得可能他反应过度了,于是语重心长道,“你们年纪小,一时间糊涂了,等到以后各自娶妻生子,便知道其中的道理了。”   “听舅舅这么一讲,外甥醍醐灌顶,顿时就明白了。李小将军,我们以后还是各自珍重的好!”杨显一副恍然大悟感激涕零的模样,对李慕拱拱手。   李慕哭笑不得,他拧了眉毛,看着一本正经对他作揖的杨显,突然觉得这个姑娘,可爱得让他心动。当她从房顶上掉进他的浴桶时,湿透全身的一瞬间,她居然捂住眼睛对他说:“我不是故意的!”他在那一刻,就识破了她是女儿的身份。他很是怀疑,她这样是怎么瞒过杨府上下十七年的。   李慕亦点点头:“受教了。”   他在这一刻明白,吴远是绝对知道杨显的真实性别的,他等着她恢复女儿身的那一天,她定然会披红挂彩,成为与他般配的新娘。   杨同徽气势汹汹地回到家,下人们来不及告诉他,吴大人来了,且来了许久了。杨丞相已经在四处搜索称手合心的打人工具了。   扫帚?不行,打两下保不准就断了!   木棍?不行,理由同上。   戒尺?不行,这个逆子都配不上动用家法了!   ……   最后,锅碗瓢盆都被杨丞相拿来试了试手,又丢了个乱七八糟,最终决定随机应变,逮着什么就拿什么打,当下先找到那小子再说!   等杨同徽一脚踹开杨显院里的门时,里面的人都惊呆了。   吴远一向见惯了杨同徽的斯文模样,便是朝堂之上辩论得急了也不过是脸红脖子粗罢了,怎地回到家里就要卷袖子打人了呢?   李慕亦惊呆了,这位杨丞相为人,朝野上下口碑都是极佳的,倒看不出是能一脚踹开门的人啊?   杨显又惊又呆是因为老头儿回来了,恐怕她的屁股又要开花了。   杨同徽亦是惊了。他与吴远素不上门,李慕更是没甚来往,眼下,这几个人坐在一起倒是言笑晏晏轻松自在的样子。   “丞相大人。”李慕先起身施礼,吴远也脸色黑黑地看着杨同徽。   杨同徽平了平心口的怒气,早先里他跟李将军一番唇枪舌剑,这会儿看见李慕自然心里不大对劲,只从鼻腔中哼了一声。   “在下同杨兄一事,不过是误会一场,眼下已经解开了,丞相大人不必烦心此事了,更不要再因此事责难杨兄。”李慕解释得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杨同徽悬着的心稍稍放了放,误会就好,误会就好,若是李慕真的被杨显给弄成了个断袖,日后李将军怕是动不动就找他拼命了。   只是这脸面如何放得下,杨同徽的脸色也只是稍微缓和了一下。   吴远看不下去,道:“年轻人冲动爱玩,做长辈的教训两句也就罢了。长辈不教导,又叫哪个教导?”话外之音很明显,你说两句就算了,说多了论起对错,还是你这个当爹的没教导好。   柳同徽额上的青筋蹦了两蹦,这才缓缓开口道:“误会解开了就好。李小将军回去可要好好劝慰一下令尊,莫要气大伤了身子。”   李慕自然连声道是,告辞回去安抚暴跳如雷的李将军,临走对杨显莞尔一笑,把杨显笑得抖了两抖,这才离开。   吴远对这个姐夫没甚好感,杨同徽对他这个小舅子同样深恶痛绝,故而李慕前脚走,他后脚就起身告辞了,杨同徽巴不得他赶紧走,客气都不客气一声便让人送客了。   出了杨府,吴远还未走几步,李慕便赶了过来,朝他施礼道:“吴大人,李慕对杨姑娘,是真心的。”   吴远心猛地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你这个后生大白天的怎么说起梦话来了?”   李慕一笑,也不反驳,亦不多言,只是道:“吴大人不妨考虑考虑在下。”说罢,便施礼告辞了。   吴远望着李慕的背影,沉思了片刻。他虽什么都没回答,亦什么也没有承认,但若是杨显恢复了女儿身份,这个李慕,论家世人品,倒也是个好人选。现如今,还是赶快想想怎么把外甥女的身份给摆正回来。   柳府里,小蝶气咻咻地在念叨:“这个杨公子,居然还去勾搭李将军家的小儿子!真是禽兽,败类,禽兽不如!”   柳繁音按了按鬓角,今儿个梁玉书特地来了一趟柳府,陪她闲话了半天说要讲个新鲜事儿,讲的就是杨丞相家的公子半夜爬墙去偷看李小将军洗澡这事儿。   新鲜事儿讲完了,梁玉书就走了,她倒没说什么,小蝶倒是气得在这里骂了半天。   不知为何,她知道了杨显去爬将军府的墙,反而放心了很多。拈了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甜甜软软的,入口即化,真是美味。   “姑娘,您怎么不生气啊?!”小蝶骂到没力气了,突然发现姑娘跟没事儿人一样。   柳繁音眯了眯眼睛:“有什么好生气的?”   小蝶有些语塞,照理说杨显同别人好上了,就不会耽误姑娘和梁公子的好事儿了,她该高兴才对。对,该高兴,这样一想,小蝶的心情就好了很多。   这边杨显开始头疼了起来,因为李慕对她好似真的起了兴趣。   今儿个差人送点玩的,明儿个差人送点吃的,闹得两家的门房熟络得快成一家了。   杨显觉得这明显不对劲儿,以前她也没听说过李小将军有断袖的传闻啊?怎地她就掉了一次他的浴桶他就突然断袖了呢?她的魅力居然有这么大……杨显打了个寒战,阿弥陀佛,佛祖原谅,弟子不是故意的。   杨同徽忙着朝中大片事务,焦头烂额,实在没空处去管教他这儿子跟李小将军那点破事儿了,只吩咐了不许公子出门亦不许李小将军踏进杨府的门。   这李小将军倒是没踏进杨府的门,这东西却源源不断地进了杨显的屋。杨显望着摆了一摞又一摞的盒子,由衷地赞叹李小将军收买人心真有一套,这才几天的功夫,门房那几个人就已经被他收买得七七八八了吧。   然后,李小将军翻了杨府的墙。   被李慕收买的下人们装作自己瞎了啥也没看见,老爷不是说了吗不许李小将军进门又没说过不准翻墙。咳咳。   “你真的喜欢上我了?”杨显问道。   李慕点点头:“真的喜欢。”   “那我又不喜欢你,你还喜欢我?”杨显觉得她以前一定是脑子被门夹了才喜欢上这个李小将军了。   这回轮到李慕惊了:“你不喜欢我你干吗翻墙偷看我洗澡?”   “这个……”杨显语塞,她总不能说为了证明看看她到底还喜不喜欢男人吧?   “我懂得,”李慕一脸了然地看着杨显,“你喜欢我,你就承认吧。”   杨显很抓狂,恨不能一巴掌拍到李慕那张自我感觉良好的脸上,她喝了一口茶告诉自己要镇静,一定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这样的喜欢是不对的。”   李慕深深地看了这个强装镇定的女子,暗暗想她这样女扮男装了十多年,心事一下子被发现肯定是需要鼓励的,于是深情道:“没关系,我喜欢的只是你。”   杨显目瞪口呆。   第十七章   李小将军深情款款地对杨显进行了一番类似于“我喜欢的就是你这个人”“让世俗都见鬼去吧”“无论你怎样反驳我知道你就是喜欢我只是你不好意思承认我懂的”的告白之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杨显久久地回不过神来,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觉得李慕这个人除了自我感觉太过良好之外有句话还是说对了的。   喜欢就要承认,管什么世俗偏见,反正我喜欢的只是你而已。   这句话,杨显很想对柳繁音说。   待杨显兴高采烈地出门被拦下的时候,她这才想起来她又被杨老头儿给关禁闭了。   杨显急得团团转时,柳大夫来了。   杨显看着柳繁音贴着胡子的黄黄脸,满肚子的话到了嘴边又给咽了下去。她告诉了柳繁音那些话之后,柳繁音会不会视她为怪物?会不会以后再也不来看她了?她若是一直出不去岂不是再也不能见到柳繁音了?   这样一想,杨显的泪都快出来了,定定神,还是稳妥些的好。   柳繁音有些疑惑,从她进门开始,杨显的眼睛噌地亮了,然后又黯淡了,然后又亮了,这其中的转换,让她颇有些摸不着头脑啊。   “柳姑娘,有桩奇闻不知你听说过没有?”杨显决定先试探试探。   柳繁音挑了挑眉毛,示意她说下去,她便一本正经道:“听闻不久前,梨园的一个小旦和小生私奔了,奇的是这小生和小旦都是女子,本来这个小旦前段日子被一个官人给看上了要买回去做妾的,哪料到天下还会有这种奇闻!”   柳繁音点点头:“是罕见。”   杨显的心一沉,忙道:“也不是很罕见吧?我之前还听说过,有两个女孩子自小长在一处,别人只当她俩感情好情同姐妹,哪知道这两个女孩子到了年纪都不肯嫁人,相约要一起白首到老,家里人逼急了,这两个女孩子居然手挽着手跳河了。据说尸体捞上来的时候还在一起抱着都分不开呢。”   柳繁音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确实可叹。”   完了。杨显有些垂头丧气,却见柳繁音温声道:“你跟我说这么多,是想告诉我你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吗?”   杨显头一次听到柳繁音的声音柔和了些,浑身战栗了一下,慌忙摇头,但对上柳繁音那双黑亮的眼睛,她却又像着了魔一样地点点头。   “你喜欢那个姑娘,有多喜欢?”柳繁音的声音平平淡淡。   杨显望着那双幽深的眸子:“遇到她之前,我之前的日子都白过了;遇到她之后,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喜欢她。”   柳繁音的眸中有了一丝笑纹:“既然你那么喜欢她,为什么不告诉她?”   杨显觉得她要陷进去那双黑得见不到底的眸中去了,她脸微微红了:“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   柳繁音看着杨显红了脸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她说,她也喜欢你。”   杨显不可置信地看着柳繁音,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那个闯进她心上的姑娘,对她说,喜欢她。   “别这样看我。”柳繁音突然也觉出了一丝不好意思来,她的心情少有浮动,此刻心却砰砰砰地跳得厉害。   杨显像是没有听见柳繁音的话,仍痴痴地望着她,直到她的耳朵都染上了鲜红,杨显却突然伸手抱住了她:“我好像是在做梦。”   一抹纤腰搂在怀中,那缕清香还浮在鼻尖,如果这是梦,那真是一个太过真实而又太过幸福的美梦,她一定要多沾点便宜才是。   这样想着,杨显便忍不住地想要在柳繁音的脸上亲下去,结果,待她将目光移到柳繁音的脸上,看到的却是那脸色蜡黄胡子剌渣的易容,顿时,一腔热情被盆冷水从头浇得尸骨无存,只得讪讪松开了手。   柳繁音自是知道杨显为何突然停了手,忍了笑道:“你没在做梦。”   杨显于是板板正正地做好道:“那现在你开始给我讲你的事。”   柳繁音挑了挑眉毛,杨显结结巴巴道:“我对你都还不怎么了解……”   “……”柳繁音哭笑不得,这种事情也就只有杨显干得出来,什么都不知道,就敢一腔孤勇地去喜欢一个人。   “不如,就从你的名字开始讲起吧。”杨显想起来柳繁音的名字就很好奇,梵音梵音,柳繁音的个性八成就是这个名字给害的,好歹佛祖保佑没让她彻底六根清净了。   柳繁音看了一眼杨显:“柳是我娘亲的姓,之所以叫繁音,是因为我生来眼睛就很像父亲,我娘认为那是凉薄之相,故而起名叫‘繁音’,希望我活得热热闹闹的。”   可惜,愿望虽好,她终究是没活成那般热闹的女子。   “我的父亲,你舅舅大概能猜得出来。”柳繁音连语调都未曾变过,“就是誉王赵临。”   杨显手疾眼快地扶住了桌子,这才没有一头栽到地上去。   怪不得柳府虽不大却精致得紧,下人们也都是训练有素,还跟朝阳公主扯上了关系,这都是因为,柳繁音她,是誉王的私生女……   杨显这才意识到,她好像招惹了一个不太好招惹的姑娘啊……   “怎么,后悔了?”柳繁音望向杨显,杨显赶紧忙不迭地摇头,笑话啊,她好不容易才确定了一个喜欢的人,就算那人是皇后娘娘她也得去争上一争!喔,对了,后宫现在还没有皇后娘娘……   柳繁音的娘亲柳眉出身寒微,是当时京城里百花楼的头牌姑娘,清高自许,卖艺不卖身,颇有些像如今的出画姑娘。   但再怎样清高孤傲的才女,都会遇到那个让她心动的人。誉王正当年华,在诗词上颇有些造诣,在跟柳繁音的娘亲比试了几番之后,就连人带心一起赢了。   于柳眉而言,那是她刻骨铭心的爱恋;于誉王赵临而言,那却只是他一时兴起的风流往事而已。一个风尘女子,别说是做王妃侧妃,连进王府的门的资格都没有。赵临事了拂衣去,继续做他的潇洒王爷,可苦了那个清傲的女子。   柳眉倔强地生下了柳繁音,失望又欣慰。失望的是她的眉眼那么像她的父亲,欣慰的也是她的眉眼那么像她的父亲。   柳眉有些小才情小聪明,生下柳繁音也不至于将自己困到一个死境中去,故而生活也算过得去,直到三岁的柳繁音跌跌撞撞地冲撞了誉王赵临的马车。   有些事情注定了,你怎么避都避不过去。譬如,柳眉费尽心思地隐瞒了柳繁音的出生,却在意外的那一刻,赵临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自己的骨血。   誉王赵临有十几个孩子,男孩儿女孩儿都有,可还没有哪一个孩子的眼睛那么像他,连看人的神情都是一样的。   因为柳繁音的缘故,赵临对柳眉也想要格外得弥补,这个女子有才有情有手段,只要她愿意实施,她要的他都给。于是,红袖轩和百花楼便到了柳眉的名下。   这个女子一生清傲,只爱上过一个人,终于郁郁而终。于是,红袖轩和百花楼自然而然地就归了柳繁音。   “那你怎么不留在誉王府?”杨显的话一出口,便知道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宗室遗脉,不是说想认下就能认下的,誉王再怎么喜欢这个女儿,也不愿意给自己惹太多麻烦,故而柳繁音一直对赵临称呼为“叔叔”。   柳繁音讲完整件事,就像在叙述一个故事一样,语调平平,仿佛经历了这些的不是她,她只是一旁的看客而已。杨显听得心惊肉跳,却见她平静得如同一潭静水,伸手握住她的手时,却发现她的手指冰凉。   “你恨他们吗?”许久,杨显小心翼翼道。   柳繁音看着杨显格外小心的模样,脸上浮出了一抹笑容,她反手紧紧握住那只温暖的手道:“我现在很感谢他们,他们遇见了,有了我,我才能遇见你。”   杨显万没想到柳繁音会说出如此煽情的话,当下红了脸道:“还没遇见我的这些年,你辛苦了。”   柳繁音一愣,继而终是忍不住地笑出声来,杨显看着面前这位中年大叔装扮的柳繁音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有些呆愣愣地不知所措,难道不是吗?这么复杂的家庭背景,她当时那么小肯定吃了不少苦,难道她不辛苦吗?   柳繁音终于停下笑来,正色道:“以后就不会辛苦了。”   杨显点点头,深以为然。   日暮时分,杨同徽回来了,看到柳繁音面色一沉,都是他听从这个柳大夫的话,放任那个逆子出去,那个逆子才会做出半夜爬墙不知廉耻的事情来!   “杨大人,杨公子病情这几日稍有反复,亦属正常。日后康复,指日可待。”柳繁音说起瞎话来,向来是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反而言辞恳切,目光真诚,让你不得不去信服。   杨同徽却也没信她这鬼话,但再一打量,这个大夫长得面黄肌瘦,跟李小将军相去甚远,想来杨显也不至于将爪子伸到她身上去,他可丢不起那人再折腾来折腾去地找其他大夫了,把这桩奇事闹得人尽皆知。于是,当下冷哼了一声,什么都没说,甩了袖子便走开了。   第十八章   四月初的桃花李花开得正是旺盛,尤其是佛音寺所在的山头,更是红艳艳地开了漫山遍野,每日里都能看到有少女在这桃花的映衬下红霞满面人比花娇,有少年立身在桃花树下对着一抹倩影唇角含笑。   来佛音寺上香的人一天多过一天,大都是未出阁的姑娘们,满面娇羞地拈了枝桃花,装作赏花的样子,趁四下无人注意,忸忸怩怩地去到姻缘祠,将满腔的心事说与神仙听,颤抖着手摇出一支签,再眼巴巴地找大师帮忙解签,希望能抽着个上上签。   杨显亦穿了桃红的缎子衣裙,与这盛开的桃花相映,更衬得她粉面含春,笑意盎然。柳繁音穿了嫩绿的衣裳,跟在她后头微微笑着。   “我要去求个签!”杨显很是兴奋,这种事情,她少能参与,当下见不少姑娘都手心紧握着一根签,便心里痒痒了起来。   柳繁音看着杨显:“那是求姻缘的。你,还想要什么姻缘吗?”   杨显点头认真道:“我去问问我俩的姻缘。”   柳繁音的手指轻轻收了一收,她看着杨显一脸澄澈的恳求,居然不忍心说出“佛祖未必肯庇佑我们”这句话来,她最终点了点头,看着杨显笑得开心地跑去姻缘祠。   柳繁音向来不信这些,也不跟着杨显进去,只在外面桃树下,看着这粉艳艳的花朵出神。   过了不久,杨显出来,手里什么也没有,她笑嘻嘻地扑过来揽起柳繁音的肩,装了一副委屈的模样嘟囔道:“今天的签都抽光了呢,下次我们早点来。”   柳繁音的眉头微微皱了一皱,最终还是漾开了一片笑意,仿佛冰消雪融之后悄然绽放的一朵小花儿,令人惊艳。她点点头道:“好。”   回去的路上,二人大抵都是有些累了,连一向话多的杨显都有些恹恹的,没什么言语。她将目光投向马车外,有些飘忽。她刚才抽了签,她只来得及看到了一个“下下签”,便像被火烫了手一般地将那签丢掉了——若神仙不庇佑她们,那她就不信命。   柳繁音望着有些茫然的杨显,嘴角忍不住地翘了一翘。这个姑娘,连说谎都不会说呢,寺里的签,何时被人抽光过?定是她抽到了什么不好的签,又不肯告诉自己。不过就算是又怎么样呢?柳繁音淡淡地笑了一笑,她本就不信命,她只信这个姑娘会在她身边。   回到了柳府,一番洗漱之后,刚收拾完毕,小蝶便欢天喜地地跑来禀告说梁公子来了。   杨显的脸色微微一沉,梁玉书倒是三天两头往这儿跑得勤。   梁玉书来见到杨显,只当没看见,一阵风似的从她跟前掠过去,直奔柳繁音,坐在她身旁颇为亲昵地道:“我听说你今天去了佛音寺。佛祖可许了繁音好姻缘?”   柳繁音皱皱眉,离梁玉书远了些,这才道:“并没有。”   梁玉书看了一眼杨显,再接再厉道:“佛祖没有许繁音好姻缘,舅舅却许了玉书一桩好姻缘!”   杨显的心里“咯噔”一下,果不其然,梁玉书便温声道:“舅舅决定在你的及笄礼上宣布收你为义女,并将你许配给我为妻。”   “当啷——”杨显手中的茶杯便打了。   “怎么,杨公子竟如此替玉书高兴,连茶杯都端不稳了么?”梁玉书见杨显失了态,立马嘲讽道。   杨显只看到梁玉书站在她面前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她已经听不到他是怎么讽刺她的了,她只知道,梁玉书要娶柳繁音了!   “我不同意。”柳繁音淡淡地开口,梁玉书这下愣住了。   “繁音!”   “表哥对繁音的情意,繁音自然知道。只是,繁音一介民女,纵然得誉王殿下抬爱收为义女,又怎能高攀朝阳公主爱子呢?”柳繁音回答得句句直戳梁玉书的心肺,她抬眼看着面色越来越灰白的梁玉书,“表哥知道,繁音不肯屈人之下,亦不能容人。”   梁玉书有些踉跄地跌坐在了座上,他向来知道柳繁音凉薄,但他从未想过她原来真的未将他的情意放在眼里半分。   柳繁音虽是誉王的亲女儿,但并不被宗室所承认,总归是没有地位的,纵然是誉王的义女,身份也不能抬举到能做他的正妻的地步。可是他能做的都做了,她却轻飘飘地拒绝了。   “是不是因为他?”冷静下来的梁玉书,一眼看见了正在眯眼笑的杨显,立马将怒火烧到了杨显头上去。   “他有什么好?!繁音,我给不了你的,你以为他就能吗?!”笑话,杨显一个浪迹于花街柳巷的花花公子,愿意只娶她一个正妻而不要一房妾室?   杨显心下正舒爽,倒也不怕梁玉书,笑意盈盈道:“若是这个人是柳姑娘,在下什么都能做到。”   梁玉书愣了一下,冷笑道:“甜言蜜语谁不会说?怕是你要娶繁音,你那个丞相老爹第一个不同意!”   杨同徽自命清高,不肯多与那些王爷之流结交,平日里见面都巴不得绕道走以显示自己一身傲骨,要他与誉王结亲,怕他死了都不会同意。   杨显梗了梗脖子道:“我定能做到!”   “好,我等着。”梁玉书气急败坏,沉默了半柱香时间,竟是口气狠绝地应道。   柳繁音揉了揉眉心,如今这事情发展得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了,她平静地看着梁玉书拂袖而去,还能淡淡地喝口茶。   “繁音,我要娶你。”杨显突然定定地站在了柳繁音的面前,口气坚决。她不能忍受每天都有人这样盯着柳繁音,她受不了了。   柳繁音的手一颤,茶便泼出来了些。她勉强自如地将茶杯放到身边的木案上,目光沉沉:“杨显,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杨显坚定地握住柳繁音的手,道,“我不要什么女儿的身份,既然我已经顶着男子的身份过了十七年,那这样过一辈子又有何妨呢?只要有你在身边。”   柳繁音万没想到杨显会对她说出这样一番深情的表白,她从见到杨显时,就能深刻地感受到杨显对女儿身份的向往,现如今,杨显居然为了她已不管不顾。   “杨显……”柳繁音轻轻地唤着杨显的名字,她虽感动,却不愿意这么自私。   “繁音,我是认真的!”杨显生怕柳繁音不相信,将她的手拉到自己的左胸前,那里的心跳扑通扑通,平稳有力,“你我的恋情本就不被世俗所容,又何必多此一举呢?父亲不是要给我议亲吗?我娶你就是了。”   杨显的眼睛真挚诚恳,柳繁音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居然有些冲动,她轻轻地吻上那双眼睛道:“好。”   杨显微微一怔,继而将柳繁音紧紧拉入了怀中,用力地拥抱着她真心爱护着的这个女子。   只是,柳繁音没有想到,杨显竟是那样急切地就把事情告诉了杨同徽。   “你说什么?!你要娶亲?!”杨同徽感觉心脏一阵地发紧,这个逆子,他是想要娶李家的小将军,还是看病的柳大夫?!   杨显犹豫了一下,梁玉书的那句“你那个丞相老爹第一个不同意”在她耳中飘荡,眼见着杨老头儿要有晕厥过去的迹象了,她赶紧道:“是,是柳大夫家的小女儿。”   “柳,柳大夫……”杨同徽听到“柳大夫”这三个字差点儿背过去气,好在后面的三个字及时地拯救了他,他顺了口气道,“的……小女儿?”谢天谢地,是个姑娘。   不过,杨同徽立马警觉了起来,这个逆子前段日子才去偷看李小将军洗澡,还把李慕给害成了个断袖,怎么他说好就好起来了呢?还这么快就嚷嚷着要娶亲?   “你这个畜生啊!柳大夫为你的病症日夜奔波,你竟要祸害了人家的闺女?!”杨同徽的第一反应他这个儿子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肯定是想娶了媳妇大摇大摆地出去鬼混。   杨显只觉得头顶一群乌鸦飞过:“以前是儿子糊涂。自从见了柳大夫女儿的第一眼起,儿子就知道这辈子非她不娶了!”   杨同徽被杨显这正气凛然的一腔表白给吓了一跳:“你,你不喜欢男人了?!”   杨显有些无语,难不成杨同徽对儿子突然不断袖了这件事不太适应?杨同徽毕竟是大瀛的丞相大人,话一出口便意识到此话大大的不妥,老脸一红:“你若是再犯这样的毛病可怎么说?”   “我若是再喜欢男人,让我杨显天打五雷轰!”杨显说得可谓是掷地有声。   “你这个逆子胡说什么?!”杨同徽虽然对杨显的誓词不满,但从杨显的态度来看,应该是真的改了,满意地胡子都翘了起来。可怜的丞相大人若是知道以后这句话要拿来堵他自己的嘴,估计宁肯现在打死杨显都不会让他把这话说出口。   第十九章   之前还在杨同徽面前气壮山河的杨显,现在已然怂了。   彩凤街长长的街道已经被她丈量过无数次了,她还在犹豫着如何向柳繁音解释。直到她这来来回回都引起了巡逻士兵的高度重视,这才一本正经地进了柳府的门。   柳繁音正坐在房内发呆,时而蹙眉凝思,时而摇头轻笑,她一向漠然的脸上这几日也如同搽了上好的胭脂,红润润得衬得她有了这个年龄的少女的神采与娇羞。   小蝶坐在窗外不远的地方忧心忡忡地望着柳繁音,手中的针线半天了都还没动,她总觉得这两天姑娘虽然脸色红润了许多,但着实有些怪异,总是这么一个人坐在房里咕咕哝哝的,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   “要不请个大夫来看看?”小蝶皱皱眉,看着窗内眉眼含笑的柳繁音,心内直犯嘀咕。而杨显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她跟前,手里还拿了一盒胭脂,献宝似的递到了她跟前:“小蝶姑娘,你家姑娘这几天可好?”   小蝶被杨显这一下,针便戳了手,血珠立马就从细白的皮肤中洇了出来:“哎呀!”   杨显一下子手忙脚乱,她知道这丫头向来不怎么喜欢她的,想着来讨好讨好,结果就弄巧成拙了。   “你这人!姑娘好不好,你自己去看就是了,到我这里混什么混嘛!”小蝶忙将手放在口中吮了一下,目光瞟到了杨显手中拿着的胭脂盒,立马眼睛就移不开了——那是京城中最好的胭脂铺子彩晴轩的胭脂,她的月钱要攒上半年才能买上一盒呢。   小蝶的目光太过直白,连怔怔愣住的杨显都反应过来了,心下一喜,便端端正正地将胭脂盒重新递到了小蝶的面前,笑道:“给小蝶姑娘赔不是。”   “杨公子客气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果然小蝶的态度便软和了许多。   “噗嗤——”柳繁音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地笑了起来,这几日,不知为何,她的心里软绵软绵的,越来越喜欢笑了。   杨显看见她,喜上眉梢,但又想起什么,笑容便有些凝固了起来。   “小蝶温柔了许多嘛。”小蝶平日里对杨显什么态度,柳繁音自是看在眼里的,只是这丫头从小伶牙俐齿,她也就没多往心里去,没想到小丫头居然被一盒胭脂就给收买了。   小蝶红了脸,吐着舌头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杨公子笑得这样好看,小蝶自然打不下手了。”   杨显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笑了:“早知道小蝶姑娘这样心软,那我早就天□□小蝶姑娘笑了。”   柳繁音望着杨显,眼底一片温柔,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她眼里的冷漠越来越消融。   两人说笑着进了柳繁音的房里,小蝶给杨显斟上茶,便迫不及待地回厢房去试她早就心心念念的胭脂去了。   柳繁音望着小蝶欢快离去的背影,道:“你现在很会讨小蝶欢心。”   “小蝶似乎对我很有敌意,我既然要娶你,自然要收买收买你身边人的人心。”杨显低头喝了一口茶,突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吃醋了?”   “谁吃那丫头的醋!”柳繁音笑着伸出手,在杨显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却被杨显轻轻攥住了手指,她心里一阵甜蜜,笑吟吟地看着杨显,却发现杨显的神色有些怪异,目光对她竟是有些躲闪。   柳繁音心里一颤,一种不好的预感闪过,竟是有些头晕目眩起来:“怎么了?”   是不是杨丞相不同意?是不是杨显一时冲动女儿的身份暴露了?是不是……一时间,种种念头从柳繁音的脑海中闪电一般地闪过,她有些慌乱地发现,她不像从前那般淡然了,她已经稳不住心神了。   “繁音!”杨显明显地感受到了柳繁音突然的不安,她更加用力地握住了柳繁音的手,心中的愧疚更甚,甚至让她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许久,她在柳繁音焦灼地目光中喃喃道:“繁音,对不起。”   一阵沉默。   杨显低头沉默着,她实在不知道怎么跟柳繁音解释她突然头脑发热就脱口而出的言语。过了一会儿,杨显觉得心头闷闷的,她抬起头,却见柳繁音静静地望着她,那双大而深沉的眼睛还是那样黑沉沉的,只是消去了淡漠,多了一层水雾,眼泪静静地顺着柳繁音的脸庞滑落。   “繁音……”杨显慌得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好了,她只知道胡乱地擦着柳繁音脸上的眼泪,“对不起,对不起……”柳繁音的眼泪落在她的掌心,眼泪温热她却觉得灼得她的掌心一阵疼痛,柳繁音的眼泪像是最锋利的刀剑,将她的心都剥离得鲜血淋漓。   “对不起……”越这样说着,杨显越是愧怍,她已不知怎么开口,擦着柳繁音的眼泪,她也渐渐地哽咽起来,她不似柳繁音那般静静落泪,竟是哭得不能自已。   二人相对落泪终究不是办法,柳繁音到底冷静,开口道:“是你父亲不同意吗?”   “同意。”杨显连这两个简简单单的字都说得断断续续。   “不同意也没关……”柳繁音的话说了一半卡到了喉咙口出也出不来,下也下不去,她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或者是她已经疯了。她攥紧了杨显的手,喉间发出的声音急促而惊喜,“你说什么,他同意?!”   杨显泪眼朦胧地点点头。   柳繁音松了口气,随即心又提了起来。杨丞相都同意了,那杨显又在道歉做什么?难不成是她后悔了?一个焦雷一般的想法落在了柳繁音的头上,让她眼前一黑,幸而她很快地稳住了心神道:“那你为什么说对不起?”   “我……”杨显张了张嘴,还是难以启齿。   “你后悔了?”柳繁音终究没有沉得住气。   “怎么可能!”杨显急了,她握住柳繁音的手,急急地道,“我怕父亲不同意,所以说,说你是柳大夫的女儿……”她的话音越来越弱,看着柳繁音没有表情的脸,不由得又急了起来:“我真的是怕父亲不同意,没有反悔的意思,你信我!”   柳繁音的心倒是放回了原处,她无语地看着杨显,这种小事杨显居然支吾成这种境地。   “我真的没后悔!父亲的性子你也知道,他要是知道你是誉王的女儿,肯定不会同意的……真的,我没后悔!真的!”杨显越说越急,到最后只知道重复着说“我没后悔”,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再说什么,又怕柳繁音恼了,不肯嫁给她了,不由得就举起手来赌咒道,“我若是有一丝后悔的心思在里头,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说什么呢!”柳繁音急急地捂住了杨显的嘴,她轻声道,“便是你后悔了,我也舍不得你死……”   “我真的没……”杨显总觉得柳繁音还是不相信她,着急地想要辩解,奈何柳繁音的手还在她的嘴上,她又舍不得把这双柔柔的手给移开,只好含含糊糊地叫道,柳繁音打断了她的辩驳,柔声道:“我知道。”   “哪怕你说我是路边你偶遇的乞儿呢?只要你父亲同意,身份于我,又算得了什么?”柳繁音的眸中盛满了柔情,她的眼睛本来就黑亮幽深,消去了冷漠,满满的柔情简直要溢了出来,水盈盈得诱人。   杨显望着这双水润的眸子,突然就觉得连呼吸都轻了起来,这场景太美好,她怕她的呼吸稍重了,惊碎了这美好,到最后发现不过是梦一场。就算是梦,就让她在梦中幸福到死去吧,不要让她醒过来,面对这世上纷纷扰扰的烦恼。   杨显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的眼睛是媚人的桃花眼,只是自小充男儿装扮的她并未发现她有着如此魅惑人心的本事。   柳繁心只觉得这双眼睛漂亮到了极致,无辜却又带着致命天然的妩媚,让她不由地屏住了呼吸。她慢慢地将手从杨显的嘴上移了下来,身子慢慢地探了过去,杨显好似还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眼睛睁得愈发大了起来,愈加显得无辜而又诱人。   她望着那双眼睛,不由得轻笑了起来,清冷的嗓音中带了温柔的热度:“杨显,你真傻。”杨显还未反应过来,两片柔柔的嘴唇已覆到了她的唇上,带着轻微的颤抖,温热的舌尖轻轻地舔舐着她的唇瓣,好像在品尝什么。   杨显感受到柳繁音的呼吸打在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幽香,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却忍不住地伸手揽住了那个温暖的身子,深深地吻了下去。   第二十章   杨同徽既然已经答应了这桩婚事,他又是个严肃古板的人,杨家也算是高门大户,自然是严格地遵循了“六礼”之规。便是杨同徽这个丞相大人再繁忙,再不待见杨显这个“儿子”,毕竟是他唯一的血脉,理当抽了空闲去上柳府,表明对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的重视。   这下杨显一阵心乱如麻,倒是柳繁音如往常般镇定,淡淡然地吩咐着家里的下人们,一律不准露出了任何破绽。   小蝶是跟随柳繁音最久的大丫鬟,一向被她视为心腹姐妹,她思虑良久,还是将小蝶叫到房内,淡淡道:“我要嫁人了。”   “嫁人?”小蝶显然被她这突然起来的言语给吓懵了,过了许久,才稍稍转了过个弯儿来,然后兴头头地道,“恭喜姑娘,恭喜梁公子!梁公子喜欢姑娘这么久,终于得偿所愿了。小蝶也为姑娘高兴!”   柳繁音忍了又忍,才没有忍心打断小蝶的话。梁玉书俊朗潇洒,出身又高贵,最是吸引那些小姑娘的眼睛,小蝶自小就喜欢他,这么期盼着她嫁给他,若是没有半点私心,她也是不信的。   “不是梁公子,”柳繁音自认凉薄,她身边的人,她最真心相待的也就是这个丫头了,“是杨公子。”   “杨……”小蝶不可置信地看着柳繁音,杨显那个爱穿女装的变态?!她急急道:“姑娘!王爷不会答应的!”杨显虽然是丞相之子,但是杨家出身并非大家,杨同徽亦是熬了这么多年来,年逾五十才当上这个丞相,怎能跟梁公子相比?   “王爷不会知道。”柳繁音淡淡地道,望向小蝶的眼神突然寒凉了起来,“小蝶,我一直当你是妹妹。若你跑去告诉王爷,或者是梁公子,我不拦着你,但你从今以后也再别认到我跟前来。”   柳繁音说话声音向来不大,但是一字一句却带着不容否定的坚韧,小蝶只觉得在这目光下遍体生寒,却还是忍不住道:“姑娘……”   “我不想再重复一遍。”柳繁音的口气稍稍缓和了一些,小蝶虽有些私心,但这么多年来确实是全心全意为她,她亦不忍心寒了这丫头的心,“小蝶,我知道你是对我好,但是,嫁给杨公子,却是我毕生心愿。”   话已说到这种地步,小蝶亦再无话反驳,只是默默地站在柳繁音的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跟她捏着肩膀,神思恍惚。   杨府那边,已经炸开了锅。   杨同徽好不容易有个休息的日子,府里花厅却热热闹闹地坐了一屋子。   “杨世兄正值年华,怎地突然动了娶亲的念头?大丈夫当博得功名,再来安家亦是不迟啊!”李慕到底年轻,沉不住气,未等杨同徽开口,便迫不及待了起来。他不过这段时日有些繁忙,被李将军派到了京城外办了趟差,他这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生怕杨显再去爬别家的墙头,结果怎么就听说她要娶亲了呢?!这一定是个玩笑话。   杨同徽的脸色黑得如同锅底,这个李小将军当真断袖了么?!居然还打着他儿子的主意!当下口气也就生硬了起来:“犬子自小就不争气,老夫也不指望着他能有李小将军这般才智,早些成家了了老夫的心愿才是。”   “杨世兄……”李慕内心默默地翻个白眼,你连儿子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都不知道,给你儿子成什么家?罢了,你连你到底有个儿子还是有个女儿都分不清,不知道这些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杨丞相您这智商……我大瀛朝国运堪忧啊!   吴远黑着脸截断了李慕的话:“姐夫大人,就算是给囡……显儿议亲,也该让我这个做舅舅的知道,若是姐姐知道我这个舅舅连显儿的婚事都不曾上心,让我到了地下怎么有脸面见我那苦命的姐姐?”   杨同徽的脸色又黑了一层,他这个大舅子同他政见不合,行事不和,作风不和,总之哪儿哪儿都不和,多少年来都互不登门的,结果这个月倒来了两次:“难道我这个做父亲的还能坑害了自己的亲儿子不成?再者,你现在也知道了。”   吴远倒被杨同徽气得笑了起来,他这外甥女要娶媳妇的事情,还是他夫人同几个官家太太在一起无事闲磕牙时,东家长西家短地说起来的,知道了这事便慌里慌张地告诉了他,不然他到现在还蒙在鼓里,他这姐夫现在倒有脸来给他说他已经现在知道了!若不是天可怜见,万事凑巧,他这外甥女还不知道被杨同徽这个糊涂蛋给坑到什么时候了!   “我们显儿,便是再顽劣,也是官家之子,名门之后,要娶的女子不求她出身多么高贵,只求她不差太多。现在姐夫就这么把显儿的正妻随随便便就定了一个医家之女,连见都未曾见过,叫我这个做舅舅的怎么放心?”吴远为官也有多年,行事比杨同徽要圆滑得多,他要找理由,能找到边疆去,不怕他杨同徽反驳。   “我杨同徽不似吴大人还有这般门第之见,就算是路边的乞女,她若温柔可亲,我也一样让她进我杨家的门!”杨同徽这一番话说得气概万千,叫想要附和吴远的李慕都堵了个没话说。   “杨大人好大心胸!”吴远气得心里一阵阵堵得慌,也不再顾着做人违心叫“姐夫”了,冷笑道,“纵然这姑娘千好万好,若是显儿不喜欢,我吴远也不能由着杨大人这般乱来!”   “乱来?”吴远尚不知道他这话正中了杨同徽的下怀,杨同徽摸了一把胡子,冷冷道,“吴大人未免把老夫想得太过迂腐,不瞒吴大人,这姑娘正是你那好外甥自己选的。”   “怎么可能?!”吴远还未顺过来气儿,李慕已经先忍不住了。   杨同徽瞅了一眼李慕,心道这李小将军这一断袖,怎地比他这逆子还不知悔改?当下更是看李慕不悦:“李小将军慎言。”   李慕这才反应过来他有些反应过度了,只得讪讪地闭了嘴。   吴远自然是不信杨同徽这言乱,却也没了脾气跟他在这里扯皮,只起了身道:“我去看看显儿。”   “我也去!”李慕生怕慢了一步就被杨同徽给拦了下来,果然他的预感就不幸实现了,杨同徽看着他一离了椅子,便冷声道:“李小将军慎行!”   李慕瞬间觉得头皮一阵发麻,扯出个笑来道:“杨大人莫误会了,李慕只是见杨世兄就要成了好事,心下羡慕,不禁想要跟杨师兄取取经,也好能尽快讨个媳妇儿了却我老爹的心愿。”   “放屁!”杨同徽心内默默骂道,偏偏李慕这话说得又恰到好处,他明明知道李慕是在胡扯,却也反驳不过去,只得冷冷道:“李小将军年少风流,哪用担心没有好姑娘来娶?”   “杨大人抬举在下了。”李慕笑道,恭恭敬敬地朝杨同徽施了礼,毕竟在他的计划中杨丞相是他未来的老丈人,总不能太得罪了。   于是,李小将军在杨丞相的眼刀子下飞速地逃离了花厅,紧赶慢赶地跟上了健步如飞的吴远,不由得暗自感叹吴大人的身子骨儿真好,年近四十了走起路来还跟一阵儿风似的。   吴远虽心急着去看杨显,但是并未放过李慕在花厅上的言论动作,见李慕当真跟了出来,便缓了脚步,冷声道:“李小将军到底想要做什么?”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李慕不过爱慕杨姑娘罢了。”李慕收了嬉皮笑脸,端端正正地朝吴远施了一礼。   吴远挑了眉毛:“哦?那李小将军可找错门了。杨丞相家并没有什么杨姑娘。”   “吴大人,李慕有没有找错门,吴大人心里不跟明镜儿似的?”李慕笑吟吟道,“若是李慕能帮着吴大人阻了这婚事,日后杨姑娘的亲事,吴大人可否多想想李慕?”他是半个粗人,也不惯同吴远这种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这许多年的老油条扯皮,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便挑明了。   吴远盯着李慕看了一会儿,目光之犀利,让在兵营长大的李慕都微微有些心虚,但兵书之中诸葛亮守着一个空城尚能自如弹琴应对司马懿,况且他又不是心内有鬼,故而很是磊落地回望着吴远。   这一幕落在杨府的小厮儿眼里就显得格外暧昧,因了自家少爷是个断袖儿,故而这杨府的下人对这些就格外敏感,三三两两地站在不远处的廊下互相耳语,这个说“啧啧,这李小将军断袖了之后好像就格外得那啥。”,那个便回“可不是,我们舅老爷怎么看着也不太对劲儿了?”   风吹来了下人们细碎的闲谈声,吴远回过头来,目光凉凉地扫过这一圈儿正聊得起劲儿的下人,众人立马低头装作各干各的分外乖觉。   “哼。”吴远看了李慕一眼,拂袖而去。他虽觉得李慕是个还算合适的人选,但哪儿能任由这小子拿捏。   李慕见吴远虽未表态,但眉眼之间似乎是有松软的痕迹,立马笑逐颜开地跟了上去。   第二十一章   杨显正在她的房里研究着聘礼的礼单,一边看着念念有词,一边拿着笔在上头添添改改。   “显儿。”吴远的声音从房外传来。   杨显忙丢了礼单,出来迎接吴远,她这几日虽然焦灼着要上柳府门的事情,但心情总归是好的,见了吴远便笑着迎了上来:“舅舅。”   “显儿,”吴远见杨显心情好似颇好,更是觉得心酸无比,这个孩子实在是太懂事了,她那个老爹都要逼着她娶媳妇了,她还要强颜欢笑,实在是太懂事了。这样想着,吴远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显儿,你受苦了。”   “啊?”杨显有些转不过弯儿来。   吴远更加伤感:“你就别瞒着舅舅了。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杨显抓了抓脑袋,她近来好像并没有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怎地舅舅的表情好似她要被流放千里午门斩首的模样啊?   “知道你要被你爹逼着娶亲了!”李慕实在受不了吴远一副要老泪纵横的模样了,抢过了话头,顺便体现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额。”杨显感觉自己头上隐隐冒汗了,她怎么忘记舅舅已经知道她是个女儿了?这下怕是有些麻烦了。   “显儿,你放心,舅舅就是拼了命,也要帮你拦了这门亲事!”吴远已经顾不上瞪李慕了,慈爱地摸了一把杨显的额头,心内感叹外甥女的命苦。   杨显慌忙道:“不用了不用了!”这话说得太过急切,吴远和李慕均是不解,她这才意识到她说得太急了,便立马垂了眼睫,幽幽道:“是我太不成器,不如娶亲让父亲称心一些。”   “这怎么成?!”吴远大惊,继而想起杨同徽的话,又恨恨道,“你这么懂事,你那个爹居然还有脸面对我说是你自己想要成亲的。”   杨显觉得脑仁儿隐隐作痛,怎地连这都说了出来,只得继续装成一副孝顺儿子的模样:“是我自愿的。既然这是迟早的事情,不若早点面对,反正京城里的人大都知道我是个断袖,早早娶个媳妇也在情理之中。”   吴远心疼得心都快碎了,正要再劝的时候,李慕已经蹦到了杨显跟前:“杨显,现在京城里的人也都知道我被你引诱成了个断袖,你要不要对我负责啊?”   “咚!”杨显一脚踢在了李慕的腿上,笑着靠近疼得呲牙咧嘴的李慕道:“李小将军,你不是都说了上次是个误会吗?”   “之前我以为是个误会,哪知道我回去之后居然对你越发得念念不忘了,不如,我们就……”   “咚——”李慕的话还没说完便又挨了一脚,不过这次不是杨显踢的,而是脸黑得如同木炭的吴远。   “李小将军自重些!”吴远狠狠地瞪了李慕一眼,目光中含着些威胁,李慕还一门心思地指望着吴远,只得悻悻地离远点。   杨显看着吃瘪了的李慕,一个忍不住便噗嗤笑了出来,李慕见到杨显笑了,立马觉得腿也不疼了,很不怕死地笑得一脸灿烂:“博杨兄一笑,李慕挨这两脚也值了。”   “变态!”杨显朝李慕肆无忌惮地翻了个白眼,世上居然还真有如此喜欢受虐的人,当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显儿!”吴远又瞪了李慕一眼,李慕便默默地收了到嘴边的话,吴远这才转过脸来和颜悦色地看着杨显,“我会尽快地让你恢复女儿身份的。”   “舅舅,不要!”杨显下意识地抓住了吴远的袖子,朝他摇了摇头,目光带了一丝恳切。   吴远愣住了。   “舅舅,您听我这一次,改日我会对您解释这一切。”杨显哀求地看着吴远,当着李慕的面,她实在没有勇气说出事实来。   吴远虽觉得奇怪,但看着杨显可怜兮兮的样子,心早就软得不成样子了,只是叹着气摸着她的头道:“听你的。”   “别啊,这怎么能……”李慕突然觉得这事情怎么突然朝着他预料不到的地步发展起来了?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若是真照杨显的心意来,这件事就不可挽回了。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有这种想法。   “李小将军,这是杨家的事。”吴远及时地制止了李慕的话,李慕不服,刚要说下去,吴远一个眼刀过来,他只得又闭了嘴,心里却是极其不忿:刚才你管的时候怎么就不说这是杨家的事啊……   再说柳府这边,柳繁音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要把柳府改造成一个大夫的家的样子,花园里的花全都重新移栽成了譬如金银花,薄荷,合欢,紫苏等,前院里的一扇墙前摆上了许多的架子,摆上了一排排的中药晒着,腾出了两间厢房出来放了药箱药柜进去。   这下,进了柳府的门儿,就能闻见一缕淡淡的中药味。   小蝶眼看着每日里这些中药摆来摆去,小姑娘家最爱的都是些胭脂水粉,这满院子的中药味薰得小丫头头晕脑胀,看着这满院子艳丽的花大都变成了这些不起眼的中药草,恨不能上去给拔光了。   柳繁音对小蝶的神情尽收眼底,她现在不仅要忙着改造柳府,还要忙着准备嫁妆,准备嫁衣,忙得每天饭都顾不得吃多少,哪里还能顾得上小蝶的情绪。   “繁音,你这是在做什么?若不是看见小蝶在门口站着,我还以为我走错门了。”梁玉书从进了柳府,就觉得大大的不对,这种不对的感觉不仅是因为柳府里这突如其来的改变,而是从心底里觉得出哪里不对。   柳繁音从药庐走了出来,看见梁玉书,眉头不经意地皱了皱,她并不想在他这里浪费时间,却也无可奈何,只拿了个小花锄走到药圃去,有一下没一下地锄着本就松软的土地,淡淡地道:“前段日子我看药材生意挺好,所以想着先上手试一试。”   梁玉书心内的不安稍微和缓了一些,他这个表妹,虽然性子淡漠,但是极为聪明,一个十岁的稚嫩弱女,接手了百花楼和红袖轩之后,生意丝毫没有受到半丝影响,反而愈加的好了起来。   “繁音自是能干,只是你身子本来就弱,又怎么经得起这般劳累?”梁玉书关怀道。   柳繁音知道梁玉书不大相信,也不多解释,只指了那一片的金银花道:“再过一两个月,这金银花便开了,金银两色,甚是好看,所以又叫做金银藤;气清香,味淡、微苦,治温病发热,热毒血痢,痈疡,肿毒,瘰疬,痔漏。”   又指了旁边的合欢,继续道:“这合欢花,开在六七月,气微香,味淡,树皮供药用,有驱虫之效;还有宁神作用,亦有治郁结胸闷、失眠健忘、滋阴补阳、眼疾、神经衰弱等功效。”   然后又转过身来,指着旁边药圃的薄荷,正要开口,梁玉书已打断了她:“繁音果然见多识广。”   “繁音可去了解过市场?”梁玉书心中还是有些疑虑,他也不怕惹恼了柳繁音,他不管她喜不喜欢他,他就是要娶她。   柳繁音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梁玉书,随手捏了一片薄荷叶,放在鼻子前轻轻地嗅了嗅,嗯,一缕清爽的味道飘入了鼻腔中。薄荷泡澡可平缓紧张愤怒,能提振精神、使身心欢愉,眼下不能泡澡,她便闻一闻来缓解一下情绪,也是挺好的。   “繁音若是事事亲为,也该累死了。表哥名下的铺子,难道都是表哥去收账?”柳繁音闭了闭眼睛,这薄荷的味道真是好极了。   梁玉书的脸色微微一变,不得不承认柳繁音说的句句在理,他名下的铺子,他连每年的账本都懒得多扫一眼,柳繁音也确实没有必要亲自去看什么药材市场。   “是我思虑不周。若是繁音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便是。”大家都是聪明人,问到这种地步还要追问下去,那就不太好了。   柳繁音淡淡地点点头,并不想多跟梁玉书言语,依旧拿着小花锄在那里刨着松松的泥土。   “繁音,别在地上蹲久了,小心头晕。”梁玉书适时地体现一把他对柳繁音的备至关怀,柳繁音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白净的手指上沾了黄褐色的泥土。   梁玉书有些微微恼怒,他是朝阳公主最喜欢的儿子,亦是相貌堂堂,文采风流,京城中怀春的少女哪个不想嫁给他?为何他在柳繁音身边转悠了十二年,都不能让她正眼看他一眼?   “舅舅想你了,想要你回王府一趟。”梁玉书站在这里,徒生了许多尴尬出来,也不再想着话来讨柳繁音的欢心了,言简意赅了许多。   柳繁音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她到底能不能瞒过誉王府和公主府,对她而言,实在是个太大的挑战。   “走吧。”该面对的迟早就要面对,不如快刀斩乱麻。柳繁音直起身来,对梁玉书露出了一个有些苍白的微笑,率先向门口走去。   第二十二章   誉王府里,赵临正同王妃和几个侧妃坐在一起,谈着些闲话,面前摆了许多个打开的檀木盒子,里面盛满了各种钗环奇玩,皆是大家给柳繁音备的及笄礼物。   柳繁音从马车上下来,抬眼望着那朱砂写就的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誉王府”,目光愈加深沉了起来,她从三岁起不知从这门里进去了多少次,没有一次是像今日这般没有底气,没有那么有信心地去面对赵临。   “姑娘,怎么了?”小蝶跟在柳繁音身边,见她驻足在门口,又是目光沉沉地望着门匾,一张秀丽的脸上没有一丝欣悦,不由得开口问道。   柳繁音摇了摇头,举步朝王府里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   梁玉书这次没有急着紧随她进去,他亦站在了她方才站过的地方,同样抬起头望着那块风光万分的匾额,那三个大字苍劲有力,蕴藏着无数的荣光,他有些不解为何她望向它的目光何以那般沉重。   “姑娘到了。”有侍女在门口禀道,王妃笑着望向门口,只见柳繁音站在门口,一身淡蓝色的软缎衣裳,清清秀秀得仿若一枝清荷,便朝赵临笑道:“看这孩子长得愈发出息了,千好万好只这一点不好,太规矩了。回自己家,便该随意些,哪有这般重规矩了?”   赵临看着柳繁音小步轻移到了他的跟前,规矩板正朝他施了礼,又朝王妃和诸位侧妃施礼完毕,笑道:“本王就是喜欢繁音这般规矩样儿,最是随我的性子。”   坐在一旁的孟侧妃捂了嘴轻笑,朝赵临道:“可不是么?冷眼在王爷这群孩儿中看去,说句讨大家不喜的话,就数繁音最像王爷。”   “这有什么不喜的?若是个个都像繁音这般,王爷可要喜欢不过来了。”许侧妃附和道,一双杏眼水润地看向柳繁音,一副温柔的模样。   “来,繁音,坐到这儿来。”王妃竟是起身亲自携了柳繁音的手,让她挨着自己坐下,伸手在她细嫩的脸上轻轻摸了一把,一脸怜爱道,“这转眼,繁音都长大了,到了嫁人的年纪了,想想可怎么舍得?”说着,竟是眼角湿润了起来,一边用帕子在眼角沾着未曾流出的眼泪,一边朝大家笑道:“可别笑话,这人年纪大了,心肠愈发软了起来。”   “王妃正值年华。”柳繁音轻声道,她的额角已又开始微微作痛了起来,每次与赵临一同见女眷,总是这般你一言我一语的恭维,她性子虽冷,却也不能当了赵临的面不给他这一堆大小老婆脸面。   “就数我们繁音最会说话。”王妃笑道。   赵临听这些话听得亦是不耐烦了起来,望向柳繁音的目光却也温软:“想必玉书已经给你说过了及笄的大小事宜了。”   柳繁音低敛了眉眼,道:“是。”   “可还有什么想要请的宾客?”赵临也只有对着柳繁音能有如此亲切,这三两句话不知在他身边这群大小老婆心里添了多少根刺。   “没有。”柳繁音应道,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头直直地迎了赵临的目光回望过去,目光深沉得让人看不透,“叔叔,繁音对现在的日子很是满足,承受不了再多的福分了。”   “胡说!”赵临挑了浓眉,冷声道,“你是本王的亲生女儿,有什么福分承受不了?!”   这话音一落声,一旁伺候的侍女们立即低了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而这在座的,不论是王妃还是几个侧妃,都怔忡了住,互相看着交流了眼神,这般直白的话,纵然是柳繁音到了王府十二年,也是第一次说。   “对啊,繁音,”孟侧妃眼瞅着赵临脸上浮出了不悦,心下不由得一喜,忙趁机在火上浇了一桶油,“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赵临的脸色更加黑了下来,他不悦地瞪了孟侧妃一眼,孟侧妃一惊,慌忙闭了嘴。   柳繁音微微一笑,不是都说了吗?她的性子最随赵临,而随的最多的就是执拗。她起身盈盈一拜:“繁音未曾受委屈。只是,叔叔肯为繁音办那般盛大的及笄礼,已是于理不合,再收繁音为义女,恐怕会更生枝节,繁音虽然不孝,但也不敢给叔叔添如此多的麻烦。”   “哎,你这孩子,就是太过懂事了。”王妃贤惠大度地再一次起身扶起了柳繁音,叹气道。孟侧妃的脸瞬间红了青,青了白。   赵临的脸色稍微舒缓了一些,却对这说法并不在意:“本王听你叫了十二年的‘叔叔’,本王不想再听了,本王想要你以后正正当当地叫本王一声‘父亲’。”   这话一出,四座皆惊。依王爷对这丫头的喜欢,正经认到了王府里,少不得王爷还会去跟皇上讨封赏,到时候怕是府中的姑娘们都要被这丫头的风头给压下去;再者有了身份,日后她出嫁,嫁妆恐怕要多添一倍。王妃和侧妃们这么一划算着,纵是再会表面功夫,脸上也少不得多了一丝半点阴霾。   “父亲。”柳繁音脱口而出,她这一声父亲赵临跟她明里暗里说了许多次,她始终咬着牙不肯叫,这下却轻轻松松地叫了出来,她的心里翻滚的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滋味,但她已顾不得这么多了,“若是要父亲给了这些繁音才能叫这声‘父亲’,岂不是繁音不孝?繁音是父亲的女儿,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跟这些无关。”   赵临听了这声盼了多年的“父亲”,一时间竟是觉得眼圈儿红了起来。王妃向来庄重自持,听到这声音竟是有些把持不住了心神,手微微一颤,杯中的茶差点泼了出来;再看各位侧妃,面上的笑愈发得勉强了起来,袖中的手无不攥紧了去。   “繁音说得有理,”王妃看了许侧妃一眼,许侧妃一向最懂察言观色,当下怎能不知王妃的意思,立马语笑晏晏地看向赵临,“王爷若是太过执意,反而寒了这孩子的一片孝心。”   柳繁音执拗,但赵临亦固执得很,他稳了稳情绪,目光软和,“你既然叫了本王这声‘父亲’,本王又怎会舍得委屈了自己的女儿,连个名分都不肯给?”   “名分只是浮名,繁音不愿惹那些闲话,自愿本本分分地孝顺父亲,如同往昔。”柳繁音心里一片焦灼,她万没想到这次赵临竟是如此坚持,目光却是真诚万分。   “谁敢说你的闲话?那是那起小人的舌头太长,谁若是敢,本王自会给你一个一个地剪了去!”最后几个字,赵临几乎是一字一顿地从齿间崩出来的,阴寒的目光扫过四座,带了致命的警告,在座的妃子们皆低眉敛目,一片贤良淑德和谐静好。   “父亲!”柳繁音急急地唤道,若是她风头太盛,那被认出来的几率太大了,她不能冒了这风险。   “你不用再推辞了,”赵临的目光沉沉,“你是本王的女儿,本王自会护你周全。就这么定了。”   柳繁音咽下口中的反驳,默默地低了头。   杨显借着出去才办东西的借口,带着府里的几个家丁出了门,一到街上便三下两下地把人都给打发了,她自己却迫不及待地去了彩凤街。   柳府就在眼前了,她望着这扇朱红的门,脑海中却闪过了上次她和柳繁音在房中拥吻的场面,不由得面红耳赤,心内却是甜蜜得要命,那种感觉太美好,好像轻盈得乘风在这世间遨游了一圈,万千美好都比不上。   “杨公子?快请进。”门房见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门口,出来一看却是杨显带了一丝痴笑站在那里,不由得心内笑话说杨公子当真是个情种,却又马不停蹄地将人给请进了门,道,“凑巧姑娘出去了,杨公子可是要先自去喝杯茶?”   “不必了,我自己转转。”这翻天覆地变了一番的园子让杨显看得有些呆了,到处可见的药架,空气中弥漫的药香,都让她的眼睛瞬间迷蒙了起来。   “姑娘这几日为了这些东西可给累坏了,费了多少心思。”有小丫鬟上来摆茶和点心,见杨显目光怔忡,便热心解释了许多,最后嫣然一笑道,“杨公子慢慢逛着,若有事便叫婢子一声。”话毕,便乖巧有礼地退下了。   几日没来,药圃中移栽的重要已被专门请来打理的园丁给照料得郁郁葱葱了,绿油油的一片,虽没了之前姹紫嫣红的美丽,倒也是生气勃勃,可爱得紧。   杨显只认识当中的薄荷,随手拈了一片叶子,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沁爽怡人,带了一丝刚烈的味道。   “繁音,认识你,爱上你,真是我最大的幸运。”她曾看过许多话本子,上面的情话绵绵能让人酸掉牙,她少不更事,总是笑道世上哪有这般缠绵悱恻的爱情,时至今日,她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原来,爱上一个人,真的会想要把这世上最好听最甜蜜的情话都讲给她。   第二十三章   马车在柳府门口停下,柳繁音正扶着脑袋坐在车里暗暗地揉着额角,在誉王府里这番争论,她真是费尽了心力。   “姑娘,到了。”小蝶掀开马车的帘子,伸手扶柳繁音下来。   柳繁音疲惫地走进门,门房笑着上来施礼道:“姑娘可回来了,杨公子在里头等得心急呢。”   “她来了?”柳繁音眸中的疲惫一扫而光,笑意盈盈地浮上了两颊,虚软的两腿这会儿却也不觉得软了,飞快地朝里走去。   “姑娘,您慢点!”小蝶急忙赶上来,连声地叫着,她就是不明白了,杨显那个变态哪里好,姑娘怎么就那么死心塌地地爱上了呢?   柳繁音进了园子,便看到杨显蹲在薄荷圃里,拿手在那片片绿叶上摸来捏去,一双白生生的手在一片碧绿中显得如同白玉雕就的一般,看着分外赏心悦目。   “我家的薄荷,可是很贵的,你给摸坏了可怎么办?”柳繁音从未发现,她现在居然会开玩笑了。   杨显惊喜地起身,结果因为蹲得太久,起得又太猛了些,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阵黑,身子竟是有些站立不稳,柳繁音伸手扶住了她,柳繁音的身量比她稍微矮些,她被柳繁音拉在身前的时候,刚好能亲到柳繁音的脸颊。   “这样赔,不知繁音满不满意?”杨显本着便宜不占白不占,趁机便多亲了两下。   柳繁音的脸立马红了起来,她娇嗔地看了杨显一眼:“你倒是想得美。”   “想得不美,怎么能娶到你呢?”杨显笑得愈发开心,她发现她越来越喜欢柳繁音这般娇羞的模样,比之柳繁音之前淡漠的模样,更让她心动。   “油嘴滑舌。”小蝶在她们身后恨恨地抛下了一句话,赌气走开了也不在旁边伺候了,反正她就是不喜欢杨显,索性眼不见为净。   杨显对这小丫头的脾气叹为观止,不解地回头问柳繁音:“她怎么又对我这样了?”   柳繁音看着杨显一副无辜懵懂的样子,忍不住漾起了一抹笑来:“大概是今日你来没有给她带胭脂?”   杨显便是再迟钝,望着柳繁音眼底的一片戏谑,也知道是在调笑她,当即伸手在柳繁音两肋之下轻轻地挠了两下,柳繁音倒真的是怕痒,立马笑软在了她的怀里,笑得两颊上的红晕更加浓了起来,艳艳得如同晚霞;杨显见此更是不惜余力地多挠了两下,这下柳繁音已是笑得喘不过气来,边躲着边笑道:“别闹了,再闹我就恼了。”   杨显这才笑着停了手,伸手将柳繁音刚才在她怀中蹭乱了的头发给理了理,又见柳繁音的脸实在红得诱人,忍不住探过来又亲了一口,喃喃道:“真美。”   柳繁音笑着牵了杨显的手:“不闹了,来看看我这柳大夫做的地道不地道?”   “地道,当真的地道。”杨显指了那药圃一片片的中药,笑道,“那柳大夫不妨指教一下不才,这都是些什么呀?”   柳繁音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正是金银花藤,她笑吟吟道:“这是金银花,初开的时候纯白似银,长至成熟便金灿灿的一片,金银相映,甚是华丽。”   杨显点点头,叹道:“真想跟你一起看这一片繁华。”   柳繁音望向杨显,掐了一片叶子放到了杨显的手心,轻轻道:“快了,到了五月,花就开了,到时候,我跟你一起赏这鸳鸯藤。”   “鸳鸯藤?”杨显很是惊奇,她将那金银花的叶子放至眼前仔仔细细看了又看,欣喜道,“原来它竟有如此别致的名字,鸳鸯藤,果真是好名字。待我们成亲了,便种一院子这鸳鸯藤。”   柳繁音笑着点头,又别开脸望向一旁:“那是合欢花,待它长大成树,花开的时候绯红一片如同锦绣;树叶昼开夜合,相亲相爱。”   “合欢好,合欢好。”杨显笑意盎然地连声道,“我就念着同繁音一生同心,世世合欢。鸳鸯藤边,合欢树下,有繁音在身边,足矣。”   “傻瓜。”柳繁音笑着摸了摸杨显的额头,她从见到杨显开始,便习惯地摸杨显的额头,已然成了最亲密的习惯。杨显握住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一下:“真好。”   “对了,”杨显有些害羞地望着柳繁音,“四月十五,父亲要带了我来府上纳采,到时候定要见柳大夫和你的,这可怎么办?”   柳繁音见杨显很是烦恼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你白白地忧心什么?我既能把自己化成那副模样,自然能把旁人给化成那样。”   “真的?”杨显便又欢喜了起来,“原来柳姑娘竟还是一代侠女,精通易容之术,失敬失敬啊。”   “精通不敢当,雕虫小技,瞒过杨大人倒还是可以的。”柳繁音和杨显相视一笑,心中尽是柔情。   二人相携进了房间,柳繁音打开了一个精致的木盒,从中取了一个很是精巧的荷包,阵脚细密,用得是上好的雪锻,用了繁复的绣法绣了一幅鸳鸯戏水图。   “哎呦,好是精致啊。”杨显也不过是个姑娘,对这些精致细腻的东西向来喜欢得紧,握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着,“我长到如今十七岁,从未用过这般漂亮的荷包呢。”   “喜欢吗?送给你的。”柳繁音摸了一下荷包上细密精致的刺绣,笑道,“荷包用以传情,送给最爱的人。”   “这,这是你做的?”杨显睁大了眼睛,女子用以传情的荷包都是自己亲手绣的,以显示对心上人的重视与爱慕,千般情意都随着满心的欢喜随着那细密的阵脚缝在了荷包中。   柳繁音叹道:“是啊。这段时日忙着整理柳府,只做了这一个荷包。本想着还要给你绣条腰带的。”   “辛苦你了。”杨显心里一阵激动,她握住柳繁音的手,心疼地拿在手里反复地摩挲着,这双这般细嫩的手,拈了针线做这些,该多劳累,“我也该如此的,只是……”说到这里,她便窘得说不下去了,她是从小被当作男儿养的,哪里有机会拈这针线,故而手很是笨拙,别说绣花了,恐怕把两块布给缝到一起去都够呛。   “哪有什么你也该如此的,我只不过从小跟娘亲学过两年的刺绣,闲来绣着玩罢了。”柳繁音亲昵地摸了摸杨显的脸颊,“你喜欢就是了。”   “喜欢,太喜欢了,”杨显歪着脑袋想了想,郑重其事地道,“回去我一定每天三炷香地把它给供起来。”   “噗嗤——”柳繁音愣了愣,继而回过神来便撑不住笑出了声,她笑着伸手在杨显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傻瓜,你要时时刻刻地戴在身上,才不负我的心意啊。”   杨显懵了一下,自己也笑了起来,摸了摸脑袋道:“那我天天把它贴在心口上,让它知道我有多爱你。”   “你还真是越来越油嘴滑舌了。”柳繁音向来讨厌嘴滑的人,但杨显说的话,无论再肉麻,入了她的耳,她反而越来越爱。   “繁音,难得今日有空,你也教教我怎么刺绣呗?”杨显心中暗暗计划着想要给柳繁音一个惊喜,但她回到杨府又找不到人来教她,故而便缠着柳繁音教她。   柳繁音有些惊诧,杨显这般静不下来的性子,估计也沉不下心来学,便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道:“我们以后要生活在一起的,有我会就可以了。”   “那怎么可以?”杨显生怕柳繁音不教她,便撒娇耍赖了起来,“你什么都不会,我还不学着做个荷包讨你喜欢一下,到时候你嫌弃我了我可怎么办呢?”   柳繁音看着杨显可怜巴巴耍无赖的模样不禁失笑,她还未开口,杨显便又眨巴着眼睛朝她扮无辜,那双眼睛水润润地带着些娇媚来,她怎么忍心开口拒绝?当下笑道:“我教你就是了。”   杨显这下立马高兴了起来,亲自跟了丫鬟去拿针线筐,绷了紧紧的细绸拿在手中,一根银针小小的拿在那纤长的手里怎么都显得小,她生怕一不小心这针就从她的手中掉落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捏着针,跟着柳繁音一点一点地穿针引线。   那小小的银针在柳繁音的手中灵活无比,上上下下如同翻飞的小银蝶,眼花缭乱地便舞出了一朵漂亮的小花,杨显看着看着就呆了,手下的针便阵脚大乱,这绸布就被她缝成了一团乱麻。   柳繁音笑着重新给她整理好针线,耐心地教她如何下针,淡淡的幽香在她的鼻尖萦绕着,她便心猿意马了起来,一个不小心,那闪着银光的针便戳了手,鲜红的血从手指上冒出一个圆圆的血珠,柳繁音慌了,低头便将她的手指放在了口中吮了一下,舌尖轻轻地舔过她的指尖,痒酥酥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地抽了手指,自己却凑了上去,含上了那微张着略显诧异的唇。   第二十四章   纳采之事进行的很是顺利,很快,就要互换名帖合八字。   吴远听着这消息传来,急得是抓心挠肺,夫人眼瞅着丈夫急得嘴上起了两个大泡,明晃晃的搁在脸上,不由得也心急,悄悄地派了府里的家丁去杨府里请杨显来一趟。   吴府的管家来请杨显的时候,杨显正躲在屋里绣盖头,她是个女子,本就希望着有穿上嫁衣的那一天,她现在要成亲了,要跟她最爱的那个女子成亲,既然她已经不能穿上嫁衣盖上那鲜红的盖头,就让她最爱的那个女子盖上她亲手绣的盖头,就如同她也穿了一次嫁衣一样。   “少爷,吴管家来了。”杨府的小厮被吩咐说不准靠近少爷的房门,只得站在门外扯着嗓子喊。   杨显心里一颤,便又戳了手。   要面对的终究还是要面对。杨显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针线,再偷偷摸摸地藏在了床下,这才去了待客的花厅,一眼便看到坐着喝茶的吴管家。   “吴管家,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杨显自小空闲时便喜欢偷偷地溜去吴府,跟这个慈眉善目的管家也是熟捻得很。   吴管家见了杨显忙起身施礼,恭敬道:“夫人有阵子没有见到少爷,嘴上心里放不下,怎么都盼不来少爷,所以就遣了我来接少爷去吃个晚饭。”   “那待我收拾一下便随你去。”杨显笑眯眯地答应了,她自然知道定然不是只让她去吃个晚饭这般简单,可舅舅舅母当真是她最依靠的人,她要想成这个亲,必须得实话实话。   没事的。杨显对着镜子安慰着自己,劝了自己许多话,还是心里忐忑得很。最后,她想了想,拉开抽屉拿了把剪刀对着看了许久,敛在了袖中。   待杨显出来,吴管家早已备好了车马,毕恭毕敬地在马车旁等着。   马车离吴府越来越近,杨显的心也越来越不安起来,她心神不宁地想着这许多事,愈发地觉得今日的马车晃得格外厉害,晃得让她本就糊里糊涂的脑袋糨成了一锅粥。   终于,马车停了下来,吴管家在马车外道:“少爷,已经到了,请下来吧。”   杨显在车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掀开车帘,走了出来。   吴远正在书房里愁眉不展,愈发觉得对不起过世的姐姐,姐姐就留下来了这一个女儿,他却也不能护她周全。   听得下人来报说杨少爷来了,吴远慌里慌张地便往外走来,一个不小心被门槛绊了脚,险些栽到地上去,幸而跟着他的下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下人还在那里心有余悸,他却也顾不得喘口气缓一缓,便脚步不停地往花厅里走去。   一进花厅的门,便听到杨显和夫人的说笑声,如同鸟儿一般飞到吴远的耳中,听到了杨显的声音,吴远这心,才稍稍地放了下来。   “欸,老爷来了,囡囡和我正说着你呢。”吴夫人一看到吴远,笑盈盈地望向杨显,摸着她的手道,“你也不常来吃顿饭,你舅舅嘴上不说,心里一直都念叨着你呢。”   “知道舅舅舅母最疼我,这便马不停蹄地来了嘛。”杨显亲昵地同吴夫人笑道,吴夫人心地善良,娘亲不在之后,她便把吴夫人当作了自己的娘一般,因而说话也格外亲近。   吴夫人笑着在她的额上点了一指:“瞧把你会说话的,天天嘴上涂了蜜似的哄着我开心。”   “囡囡,杨同徽是不是又逼你了?!”吴远一急,嘴一快便连名带姓地叫出了姐夫的名字,旁边的吴夫人不动声色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一边用余光看着杨显,生怕这话寒了她的心。   吴远这才意识到他说话太冲了些,忙闭了嘴,亦是担心地看着杨显。   杨显哪有心思在意这些?就算是吴远这会儿扯着嗓子骂杨同徽乌龟王八蛋她也反应不过来,她只一门心思地想着怎么跟舅舅交代。   “你这孩子,可急死我了!”吴远左等右等,一颗心吊在嗓子眼儿里,就是不见外甥女开口说话,还一副懵懵的样子。吴夫人赶紧递了一杯茶给他,安抚着让他莫要再上火,这边吴夫人安抚着丈夫,心里却也是有些犯嘀咕。她冷眼瞧着这姑娘,怎么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她舅舅都为了她担心成这副样子了,可看她那眼神,怎么像是在……发呆?   许久,杨显狠狠心,咬了咬牙在吴远面前跪了下去。   “哎呀,囡囡你这是做什么?!”吴夫人惊得慌里慌张地站起来,死活要将她拽起来,奈何杨显动也不动,不肯随她起身。   不等吴远震惊得回过神来,杨显已经一头结结实实地磕了下去,吴夫人死拉也拉不起她,只能由着她。   “舅舅,舅母,父亲没有逼迫我,是我自愿的。”杨显狠狠心,终是把这话说出口,她爱上的是个女子,这件事她无人可以说起,压在她心头时不时地让她觉得一阵坠心,这下说出来,她倒是好像轻松了些。   这次是吴夫人有些惊住了,本来拽着她的手呆滞在原处,有些不能理解。倒是吴远这次先回过神来,叹气道:“囡囡,舅舅知道你懂事。但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   “舅舅,我不是太懂事,我是真的想娶她。”杨显打断了吴远的感慨,一字一顿地说出来,她突然一阵心虚,有些不敢抬头看吴远的眼睛。   “你……”吴远只觉得脑袋轰然一片空白,他突然有些不明白外甥女在说什么了。他只看到他疼爱的那个女孩子,现在一身男装地跪在他面前,口口声声地说她想娶一个女子。他一定是年纪大了,近来太过劳累,出现了幻觉。   吴夫人回过神来,慌里慌张地蹲到了杨显跟前,摸着她的脸,道:“囡囡,你胡说什么呢?你怎么能……怎么能……”话到了嘴边,终究是说不下去。   杨显见到舅舅舅母这种反应,突然就冷静了下来,她又伏身磕了一个头,趴在地上不肯起身:“舅舅,舅母,囡囡叫你们失望了。可是,我是真的喜欢那个女子。”   “你给我闭嘴!”吴远突然暴怒,他不可置信地指了杨显,声音发颤,“你小小年纪知道些什么?在这里胡说八道!”   “是啊,囡囡,不要胡说惹你舅舅生气了,他……他为了你,都操碎了心了。”吴夫人不知道劝什么,值得温声细语地安慰着。   杨显抬起头来,定定道:“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舅母,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子。”   “啪!”吴远简直怒不可遏,他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巴掌就响亮地落在了杨显的脸上,一个红红的指印立马在杨显白皙的脸上浮了出来。   这一巴掌声响起,杨显愣住了,吴夫人愣住了,连吴远自己也愣住了。   吴远有多疼爱这唯一的外甥女,恨不能天上的星星都给摘下来一串给她戴上,小时候她摔一跤他都能心疼几天,现在他却亲手给她了一耳光。   “老爷你这是做什么?!”吴夫人没有女儿,亦是把这个外甥女当作自己的女儿看的,眼瞅着杨显的脸微微地肿了起来,立马心疼地不行,“囡囡疼不疼?舅母这就给你拿冰敷一敷。”   “别管她!她能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来,是我管教不严,对不起姐姐!今日,我就要替姐姐好好管教管教她!”吴远本来也是心疼得紧,奈何杨显红肿着脸依旧倔强地看着他,连个泪花都没闪,让他一时又勃然大怒起来。   杨显直挺挺地跪在原地:“若是舅舅这样心里会好受一些,那便接着打吧,囡囡受着。”   “你——”吴远被杨显这一席话气得够呛,手高高地扬了起来,最终还是没有落在杨显的脸上。他颤抖着将手放下,颓然地倒在了椅子上,瞬间苍老了许多。   “老爷!”吴夫人的眼泪一下子便滚了出来,她拉扯着杨显起来,杨显却执拗地跪在那里,她这心是跟刀子在剐一样,一下一下的,鲜血淋漓。   “乖囡囡,你听话,你从小就那么乖,怎么会这么糊涂呢?囡囡……”吴夫人的眼泪越擦越多,怎么都擦不完。   “舅舅,舅母,囡囡对不起您们,对不起……”杨显的心亦是不好受,这二位是她最敬重的人,如今为她一番话成了这副模样,她的泪亦是滚落而下。   “我没有你这样的外甥女,你从今以后也别叫我这声舅舅……”吴远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他的腿突然软绵得跟棉花似的,这地面突然就不平了起来,脚步才迈出去,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舅舅!”   “老爷!”   正在对着流眼泪的吴夫人和杨显吓坏了,慌忙地接着吴远,七手八脚地叫人进来将吴远扶回卧房,差人去请大夫。   第二十五章   原来,爱上一个世人眼中不该爱的人,竟是连最亲近的人都接受不了。   杨显看着大夫在吴府里进进出出,吴夫人焦灼得眼泪流都流不完。吴远的几个孩子年纪都比杨显小,最大的那个也才十三岁,几个小孩儿在门外哭得哇哇作响。   “哥哥,爹到底怎么了?”吴长安是最大的,终究是懂事些,见母亲焦得来回踱步,跑来扯着杨显的袖子眼泪花花。   杨显一阵愧疚,她摸了摸吴长安的圆脑袋,略心酸道:“都是哥哥不好,惹了舅舅生气。”   吴长安看着她,眼睛极清澈透明,她被这眼睛折磨得头皮发麻,不知如何是好,吴长安却舒了口气:“安儿也常惹爹爹生气,哥哥,爹爹会没事的。”   杨显被这脆生生的话差点给逼出眼泪来,她忍住已到了眼眶的泪,摸着吴长安的头道:“好安儿,以后再不要像哥哥这样,惹了舅舅生气。”   “安儿知道,安儿长大了,不惹爹爹生气。”吴长安小孩子心性,听到父亲只是生气了,心便松了很多,小人儿站在杨显跟前认认真真地保证着,杨显忍住眼泪,别过头去。   等到吴远醒过来的时候,睁眼并没有看到杨显在跟前。   “囡囡呢?”终究是自己的亲外甥女,便是气倒,也是牵挂的。   吴夫人的眼睛红肿,勉强笑道:“在祠堂。”   吴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脑子中乱得让他无法理清,勉强挣扎起来,道:“我去看看她。”   吴夫人知道她也劝不了,只得叫人好生地扶住丈夫,一起往祠堂走去。   祠堂里静悄悄的,院子里栽了满院的菊花,在这阳春的时节,叶子碧绿得惹人爱得很,祠堂在这一丛丛的菊花当中,显得分外肃穆。   杨显跪在祠堂的牌位前,看着上面一个个的名字,眼里含了泪。   “外祖父,外祖母,请你们原谅我这外孙女的不孝。”她低了头,轻声地絮叨着柳繁音的好来,“她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好的女子,一颦一笑,都牵了我的心,我实在控制不住……囡囡这辈子别无所求,只求能跟她在一起一辈子。若真的有什么轮回报应,我都认……”   吴远在祠堂门口将这话听得一清二楚,吴夫人担忧地看着他的脸色,心里噗通噗通地跳,她尚且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情,依吴远这个性子,这事儿怕是难了。   “囡囡。”吴夫人轻声唤道,若是再由着杨显说下去,保不住吴远一气之下又倒了。   杨显回过头来,一双眼睛亦是红肿,水雾朦胧地看着他们,吴远心头的闷气霎时便化作了心疼,只得强撑着:“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也不知……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回不了头了。”一滴眼泪顺着杨显的面庞滑了下来。   吴远看着这个清秀倔强的外甥女,一声不响地走进祠堂,吴夫人在一旁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跟着进去了,生怕丈夫一个冲动再打了外甥女,结果,吴远走进去没有任何表情地在杨显身边跪下了。   吴夫人和杨显都惊住了。   “你成了今天这副样子,是我这个当舅舅的管教不严,对不起姐姐,对不起祖宗,若是要跪,也该我跪。”吴远望着那桌上的牌位,心里一阵酸楚。   “舅舅!”杨显轻轻唤了一声。   “别叫我舅舅。”吴远平静道,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起伏,“你若执意这么做,从今之后便别再叫我舅舅,你的事我从今再也不管。”   “老爷!”   “舅舅!”   两声惊呼并没有改变什么,吴远闭了闭眼,一脸疲倦:“莫要叫了,这是我最大的让步了。这件事闹成什么样的收场,囡……杨显,你要自己负责。”   杨显瘫软在地上,脸色煞白,吴夫人心疼不已,却也没有办法。   杨显默默无言地陪着吴远在祠堂里跪了一天,直到吴远病弱体力不支又晕了过去,七手八脚地将吴远扶回房的时候,她拉了吴夫人的袖子,轻声道:“舅母,是囡囡对不起您,对不起舅舅。您要多保重自己,替我照料舅舅……”   杨显这一边说着,泪便淌了一脸。   吴夫人心疼地替她擦着眼泪道:“囡囡,你舅舅他只是一时的气话,你莫要放在心上。”说着,她欲言又止:“囡囡,你……”   “舅母,您不必再劝我了。”杨显低下头,嗓子微哑,“舅母,囡囡告辞了。”   这一条路从来没有走得那么累过,杨显拒绝了吴管家给她备的马车,漫无目的地走在道路上,双腿好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地没有一点踏实感,她开始怀疑,她是不是错了,她不该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更不该将这件事跟舅舅坦白,害得舅舅倒在病床上。   等到杨显停下的时候,已经站在了柳府的门口,她望着这朱红的门,静静的,突然就泪流满面。   “杨公子,您怎么也不进来?您不知道,姑娘她可……”门房见到杨显,忙着上前打千行礼,这一抬头,便看到了杨公子泪眼模糊的模样,不禁吓了一大跳,正说着的话生生地给咽了下去,不知道是该继续请杨公子进去,还是装作没看到她。   杨显吸了一口气,她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脚却不受控制地朝门里走去。   柳繁音在长廊下坐着,看着满院的花花草草,心情甚好,偶尔瞟到哪个小丫头对种着的药感兴趣,她兴致来了也开口给她们讲上一番。   这正讲着,就看到杨显跟丢了魂儿一样地进来了。   “杨显?”柳繁音有些心慌,她上前来牵了杨显的手,冰凉得跟寒冬腊月的冰霜一样,没有半丝温度。   “发生什么事了?”柳繁音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地颤着。   “繁音。”杨显伸手抱住她,紧紧得好像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一样,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是她舍不得推开杨显,她舍不得。   将柳繁音抱在怀里,杨显这才觉得不知道飘到哪里的魂儿终于回来了,她的心不再慌乱,渐渐地安定了下来。她将头埋在柳繁音的肩窝,眼泪慢慢地将柳繁音的衣裳湿透,柳繁音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缓和了声音道:“没事的,没事的……”   “繁音。”许久,杨显才轻声唤道。   “我在。”柳繁音轻抚着杨显的脊背,她能感受到杨显一直抱着她在颤抖,她却那么地不擅长安慰。   “繁音,我只剩下你了。”杨显的哭腔愈加浓重。   柳繁音的心里一颤,许久,她才轻声道:“杨显,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不会孤单无依。”   “我知道。”杨显轻轻地抽泣了一下,她不想在柳繁音面前落泪,却怎么都控制不住,“我告诉舅舅了。他不要我了。”   柳繁音抚摸着杨显的手顿住了,心内一阵刺痛,她轻声道:“杨显,会好起来的。”   她们就这样,在春天的阳光里,流着眼泪互相拥抱着,府里的小丫鬟们早已知趣地退下了,静悄悄的,天地好像就只剩下了她们二人,和空气中淡淡漂浮的药香。   “杨显。”许久,柳繁音轻轻唤道。   “嗯。”杨显沉醉在这怀抱中,轻轻地应道。   “我们成亲吧。”柳繁音道。   “快了。”   “我说,我们现在成亲吧。”   杨显松开柳繁音,有些不可置信,一双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有些像只无辜的小狗:“你说什么?”   柳繁音看着她的眼睛,平静道:“我说,我们现在成亲吧。”   “繁音……”杨显轻轻唤道,她虽不解,听到这句话她的心中却是充盈着满满的甜蜜。   “杨显,我等不及了,我想我们现在就成亲。”柳繁音口气平稳,心里却波澜壮阔得很,她莫名地感到心慌,她总觉得如果她不快一点,就会来不及,来不及跟杨显在堂前三叩首,来不及与杨显共饮合卺酒,来不及跟杨显度过她们原本计划好的一生……   “好。”杨显的心砰砰跳个不停,她虽确信她这一生已经跟柳繁音绑在了一起,但从听到这句话,她还是止不住地紧张,止不住地激动。   “跟我来。”   柳繁音拉了杨显的手,二人匆匆地跑向柳繁音的房间,她们常常牵手走在一起,这次却分外不同。   “屋里不用你们伺候,我不言语,你们谁都不许进来。”柳繁音淡淡地将在房里当值的大小丫鬟都撵了出去,就连小蝶也同样被赶了出去。   别的丫鬟确实温顺驯良,但小蝶一直与众不同,此番柳繁音也未曾抬举她给她半点例外,她虽嘴上不敢说些什么,却可怜了杨显,生生挨了她无数眼刀,一副恨不能将杨显千刀万剐了的样子。   杨显打了一个寒颤:“这小丫头怎么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你不理她便是。”柳繁音往窗外看了一眼,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将这丫头给送出府去,继而回过头来,拉了杨显到碧纱橱里,指了嵌在墙上的木柜道:“打开看看。”   杨显咽了口口水,十指轻轻划在漆了红漆的柜子,一时紧张得竟是有些颤抖。   第二十六章   柜子打开,出现在杨显面前的是一片鲜红的衣料,她回头看了一眼柳繁音,柳繁音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这是……嫁衣?”杨显伸手捧出那喜服,小心翼翼得好像捧着绝世珍宝。   柳繁音点点头:“喜欢吗?”   “给,给我的?”杨显明显有些结巴了,满脸不可置信,可眼中就要溢出来的惊喜之色表示出了她有多么的欢喜。   柳繁音轻轻地从杨显手中接过那件嫁衣,一寸一寸地细心将它铺平在床上,精致的刺绣让杨显都舍不得移开眼睛。   “女子成亲,自然要穿嫁衣。纵然拜堂那日你不能穿,我也不能委屈了你。”柳繁音自己都不曾知道,原来她阴寒的眸中可以盛满这样的柔情,她清冷的声音可以温软成这副模样。   “繁音,你对我真好。”都道女子出嫁的那一天,鲜红嫁衣乃是这一生中最美的时刻,杨显她虽扮了十多年的男子,爱上的也是一个女子,但这点心愿,却是同全天下的女子都是一样的。柳繁音想的这般周到妥帖,她怎能不感动?   “你是我最爱的人,我不对你好,还要对谁好?”柳繁音轻轻一笑,而后轻轻地将杨显推到了屏风后,“快些去换衣服吧。”   杨显欢喜地抱了嫁衣,喜滋滋地去了屏风后,柳繁音看着屏风后的那个影子,脸上带着一丝眷恋满足的轻笑。   待到杨显从屏风后面出来,入目的便是一袭同样鲜红嫁衣站在那里的柳繁音,身姿窈窕,面若桃花。   柳繁音这些日子虽比以往爱笑了许多,但她的气质清冷,纵然是笑着的,也有些冷冷清清的模样。这一袭鲜红的嫁衣,却将她的冷清给一扫而光,看上去活泼泼的,跟一朵热热闹闹开放的红玫瑰一样。   “繁音,你真是美。”杨显呆呆地站在原处看着柳繁音许久,才喃喃地开了口,“你真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   柳繁音嘴角微微弯起:“你才是最美的女子。”   说着,便将杨显给按在了梳妆台前,一把檀木梳子拿在手中,一下一下地往下梳着。   杨显微微动了一下,这是她们成亲的大日子,她不想让柳繁音伺候她。柳繁音却按住了她的肩膀,轻轻念道:“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姑娘儿孙满地,四梳老爷行好运,出路相逢遇贵人;五梳五子登科来接契,五条银笋百样齐;六梳亲朋来助庆,香闺对镜染胭红;七梳七姐下凡配董永,鹊桥高架互轻平;八梳八仙来贺寿,宝鸭穿莲道外游;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十梳夫妻两老到白头……”   柳繁音念着,两人却一同泪流满面。   挽了同样的发髻,华丽的凤冠亦是相同的,阳光透过打开的窗子照进来,映得二人头顶的凤冠无比闪耀,鲜红嫁衣上各绣了一只鸳鸯,二人站在一起,裙子连着,是一幅鸳鸯戏水图。   “杨显,你我二人,从今之后,是爱人,更是亲人。”柳繁音唇角带笑,对面的杨显粉面桃腮,一双桃花眼水盈盈的都是诱人的光泽,她不知想象了多少次杨显穿上嫁衣的模样,如今真人站在她面前,与想象中的那个形象无比熨帖地贴合在了一起。   杨显伸手握住柳繁音的手:“想着以后能与你相守一生,我就很高兴。”   女娲像是柳繁音早就准备好了的,那个摆在桌案上的女娲娘娘,一张俏脸喜笑盈盈,手持了一朵红绸花,喜气洋洋地看着面前的一对新人。   两支红烛跳跃着昏黄而又温暖的光,烛身是雕刻得精美的双囍字,映在二人的眼中,闪烁着的都是幸福的意味。   “一拜天地。”   二人转过身来,对着门跪了下来,深深叩首。   “二拜高堂。”   两把椅子代替了“高堂”,大概,没有哪个“高堂”愿意来见证她们的结合吧。   “夫妻对拜。”   凤冠上的流苏窸窸窣窣地碰在一起,叮铃铃的声音格外好听。   “从今以后,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真好。”柳繁音看着杨显,唇角的笑意不曾消失过,她这样笑着真是美丽,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也不再那样深不见底了,荡漾着幸福的微光,多了少女特有的娇憨。   杨显看着这样的她,心里一阵麻酥酥的战栗,她沾了胭脂唇散着诱人的甜香,一缕一缕地在杨显的鼻翼间飘荡着,让她忍不住地一阵心猿意马。   “杨……”杨显的目光太过灼热,柳繁音的脸上浮出了一抹羞涩的红晕,没等她将这个烂熟在心中的名字给叫出来,杨显突然俯身过来,轻轻地含住了她的唇瓣,轻轻柔柔地舔着,想要品尝这美好,却又不忍心,只得控制着自己轻轻地,轻轻地吻下去。   柳繁音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这不是她们第一次接吻了,可这是她们第一次在掌姻缘的女娲娘娘面前接吻,那个仁慈美丽的神仙,应该是会祝福她们的吧?   想到这里,柳繁音慢慢闭上了眼,紧紧地抱住了杨显,深深地回吻,这种甜蜜的滋味,她不想浪费。   这对红衣倩影,落在地上,分外的和谐。   与爱人相处的时间总是飞快,好像杨显才刚刚来了柳府,一眨眼的功夫,便已暮色四合,晚霞满天了。   杨显登上马车之前,回头看了一眼,柳繁音站在朱红的大门前,一袭清丽的绿衣,恰似一条初春的嫩柳,绿莹莹地开在柳府前头,含笑着望向她,漆黑的眸子里是一望无际的浓情蜜意,生机勃勃得让她恨不能立马带回家去。   可是她还不能。   不过很快就能了。杨显的脸上浮出一抹笑意,再过半月,再过半月这个女子就能名正言顺地进入她杨家的门,与她杨显一生一世一双人,幸福度过这一生。   “繁音,等我来娶你!”   马车快要走出彩凤街的时候,杨显突然伸出身子,对着那个依旧站在门口的身影大喊,她从走出柳府的大门的那一刻就在惶恐,柳繁音的笑脸越是动人,她心中的惶恐就更甚,好像她走出了那大门,今生都要与柳府无缘一样。   因此她忍不住了,她要喊出来,好像这样就能笃定,柳繁音一定能嫁给她。   站在门口的柳繁音听到这孩子气的喊声,唇边一抹温柔的笑意,眼中却慢慢溢出了泪水,许是离得太远了,也许是眼泪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那张已经刻在心中的脸,恍然生出了隔世之感。   一路上这马车好像分外颠簸,路也分外得,杨显只觉得她的脑袋昏昏胀胀,好似不能思考,直到马车在杨府门前停下,门房的小厮来请她下车,她还愣愣地坐在马车里。   “少爷,李小将军来了,等您了许多时候呢。”小厮看着杨显的眼神分外暧昧,心里默默地给少爷点赞,少爷实在是有魅力。   杨显回过神来,感觉有些头疼。这李慕还真是契而不舍,她以前也没看出来他居然是有断袖的潜质啊?这一断居然还断这么彻底。   从进了大门起,杨显就在伤透脑筋地想着该如何把李慕给彻底说死心了,她这边伤脑筋得很,李慕在她的房里来回踱步,焦灼得快疯掉了——也不知道吴远这个做舅舅的为什么这么不靠谱,明明跟他已经达成共识了,说翻脸就翻脸,闹得他现在心里很是没谱。   “李小将军,少爷回来了。”   杨显这院里的下人们早就被李慕给收买了,这不,杨显前脚刚踏进门,后脚立马就有人报到了李慕跟前去。   “你可算回来了!”李慕听到这话如同仙音入耳,激动得也不避嫌了,一个跨步地到了杨显跟前,紧紧地抓住了杨显的手,声情并茂道,“你可知我这几天有多焦心?”   杨府的下人们立马心照不宣地转了头,互相挤眉弄眼地传达着内心的激动,一边还不忘撇出那么一抹两抹的余光来,偷偷地关注一下当下进展如何。   杨显尴尬地抽了抽手——没抽出来。李慕毕竟是李府的小将军,力气不是她一个女子能比的。   “咳咳,李小将军,莫要如此激动,莫要如此激动啊。”杨显一边满面虚伪的假笑,一边奋力地抽着自己的手,奈何这一幕落到旁人眼里,却像是两人执手相望,很是深情的模样,你看,自家少爷那灿烂的笑容,不知对李小将军这主动的一握产生了多大的愉悦呢。   “吴大人竟说你真的要娶亲,我竟是不信的。杨显,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我定不会说半个不字。”   杨府的下人们热泪盈眶,没想到啊,李小将军竟也是对少爷情根深种,这般深情的话语,让他们这些粗人都忍不住地眼眶酸上一酸。   “那个,男大当婚,杨显今年已十七了,再不娶亲,可要惹人闲话了。”杨显笑得愈发地假,一边暗自怒骂为什么这李慕的力气这么大,她的手怎么都拔不出来了。   下人们一边装作各忙各的,一边在心中默默吐槽:少爷,您惹得闲话还少么?   “可是你……”可是你是个女子啊!这话差点冲口而出,李慕及时地咬了自己的舌头,舌尖的一阵疼痛让他稍稍平静了一下,他想了想道:“可是你喜欢的是我啊!”   天啊天啊天啊!李小将军这是在表白吗?!杨府的下人们心中都沸腾了,还是强忍着激动之情装作一副平静的样子,委实装得很辛苦。这样一来,对还未过门的少夫人又多了几分同情,看来少夫人娶回来也是摆设,可怜的少夫人啊!   杨显干笑道:“李小将军误会了,杨显实在不敢对小将军有非分之想,只想踏踏实实地娶亲过日子。”   “就算你不喜欢我,可你喜欢的是男人啊。”   李小将军,你也太直白了吧。杨府下人默默吐槽。   “李小将军,杨显喜欢女人。”杨显一字一顿道,她目光少有的犀利。   李慕心里一颤,不知为何,这目光让他强烈的不安,紧紧握住杨显的手也下意识地松开了,他颓然道:“你怎么会喜欢女人?”   “从我遇见她,我就知道,我喜欢的是女人。”杨显反而越来越平静起来。   杨府的下人们终于忍不住了,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咬耳朵,天啊,李小将军被少爷拒绝了?!少爷转性喜欢女人了?!这真是京城里的大新闻呐!!!   李慕心中的无力更甚,他很想反驳,但看到杨显坚定的眼神,他却又不知道从何反驳,只默默地转身离开。   哎,真是可怜了李小将军啊。   第二十七章   一切进行得都很是顺利,杨显每天除了跟着管家,凡事亲力亲为地去采办,晚上还凑空儿偷偷地再去绣盖头。   杨同徽对杨显这段时日的表现十分满意,总算是见着儿子干正事了,虽说也是满大街转着买东西,好歹不是那么游手好闲了。   于是杨丞相最近特别热衷于说媒。   爱喝花酒?赶紧说门亲事就好了;爱赌骰子?赶紧说门亲事就好了;游手好闲?赶紧说门亲事就好了……   再兼着杨丞相乃是科举出身,作得了一手的锦绣文章,口才更是了得,忽悠得一群老臣心动,摸着胡子道丞相大人所言甚是;苦了一群没玩够的官家子弟,远远地瞅见杨府的马车就赶紧回家把大门给关上,省得杨丞相一个心血来潮就到家里做媒了。   杨显也乐得看着老爹这么青春焕发地跟媒婆抢生意,加快着红盖头的绣花进度。   成亲之前新娘和新郎是不能见的,胖媒婆便成了传书的鸿雁,每日奔波在柳府和杨府之间腿差点儿给跑折了不说,还要强忍着满腔的疑惑——这断袖……也能断着断着再断回去么?   胖媒婆自认是行业翘楚,甚讲究良心道义,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脱口而出搅合了这一桩婚事,又怕这杨公子果然是个断袖祸害了人家清白女子,因此十分纠结,每日见到杨显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于是杨府盛传,少爷如今男女通吃,连来操持婚事的媒婆都常常对着少爷含情脉脉。   哎,如今少爷桃花可真旺。本来跟那个猥琐的柳大夫还在不清不楚,突然被人家的花痴女儿看上了(柳繁音:……谁猥琐,谁花痴……);这边刚要娶媳妇,那边李小将军就因为少爷断袖了……这李小将军那茬儿还没处理干净,又冒出个胖媒婆每日对着少爷长吁短叹……啧啧,果然呐,是春天……   一心沉浸在绣盖头事业中的杨显,心情愉快,看谁都和蔼可亲,对自家下人心中这一出热闹大戏半点儿没察觉,只是觉得近来自家的小厮都勤快了不少,没事儿就喜欢往自己眼前蹭;还有那个胖媒婆,年轻的时候怕也是个心思细腻的文弱少女,每日里净见她在那儿伤春悲秋了。   再说柳府,柳繁音向来清冷,对内务园子一向没甚热情,这次突然亲自带人将全府上下给捣腾成了药铺,除了小蝶,下人们都在背地里议论自家姑娘这手笔是为何;结果没等大家议论出个一二三来,柳姑娘小手一挥,每人给了丰厚钱资都给打发了,只余下小蝶等几个心腹。   于是胖媒婆每次来柳府都颇多感慨。   不愧是住彩凤街的大户人家,每次来这丫鬟小厮都不一样,可见柳府下人之多,家产之丰厚。   这样一想,胖媒婆的职业操守又在心中乱窜了。   于是……   “柳姑娘可真是容貌过人,怪不得杨公子那般挑剔的人也被姑娘收得服服帖帖。”   “胖婶活到如今这年纪,不是夸口,见过的美人无数,却也只见得柳姑娘这般才貌皆全的!”   ……   柳姑娘哭笑不得。   这话听着像是夸她,实际上拐弯抹角地在骂杨显,就差没跟她说“柳姑娘,杨公子向来热爱花街柳巷,那儿的姑娘不知道见了多少,要不在考虑考虑?”。   柳繁音虽然听着好笑又好气,却也知这胖媒婆毕竟是一片好心,再者她这些日子因着同杨显的事,心情愉悦性格柔顺了不少,也不像从前那般冷冰冰的动辄就把人看到如坠冰窖,当下心平气和、认认真真道:“我同杨公子,早已相约三生。”   胖媒婆目瞪口呆。   柳繁音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粉面微红,她往日里冷漠惯了的,自以为从小看透了这红尘之中的情情爱爱,却未曾想过有一天从她的口中亦会吐出这般肉麻的言语。   可她的心里为什么翻腾的都是满满的甜蜜呢?   胖媒婆眼见着劝说无效,只得在心里头默默地安慰自己,这俩定然是真爱,真爱……于是,自此胖媒婆也便消停了。   然后,便又轮到小蝶不消停了。   “姑娘,成亲可是大事……真的……真的……”小蝶这几日里越想越烦躁,好端端的,满园春花烂漫成了药材铺,姑爷从俊逸贵公子成了变态浪荡子,姑娘更是干净利落地把整府的人都换了个遍。   “真的。”柳繁音淡淡地看了小蝶一眼。   从前她为人冷漠,唯有在小蝶面前偶尔投以温柔目光;如今,她性情平和了很多,对人对事都不像从前那般,可唯独对这个丫头失了耐心。   柳繁音的目光太过寒凉,小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吞吞吐吐了半天,只得生生咽下后面的话,却对杨显又生出了许多怨恨来。   对,都是因为杨显,姑娘放着好好的梁公子不嫁,偏偏要冒着被王爷打死的风险瞒着各方下嫁到杨家;都是因为杨显,姑娘才从此对她有了诸多不满……   小蝶怔怔地望着柳府的大门,目光不知飘向了何处,心内却满满的都是怨念。   柳繁音偶尔兴起去前院看药草,没想到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一幕。   她自小心思明透,小蝶又是自小在身边的,她如何看不透小蝶所想?   原本她念在自小的情分上,要留下小蝶在身边的。可如今看来……柳繁音长吁了一口气,心内竟是有些微微泛疼。   罢了,小蝶如今诸多埋怨,恐怕跟着她到了杨家也会是个不安分的,倒不如先为她寻个好去处,也省得日后多了许多龌龊出来。   原本,一门亲事要成向来是要经过许多的,以显示双方郑重、亦显深情,可这柳、杨两家,倒是很快地订下了成亲的日子,便是下月十五。   胖媒婆咂舌。这杨大人盼着儿子赶紧成家故而心急,那柳姑娘模样爽利又不是嫁不出的样子、柳家亦是富贵人家,怎地也这般舍得让才要及笄的女儿如此匆匆嫁人?   许……是真爱吧。   胖媒婆想破脑袋,到最后自己反而笑了。她是个媒婆,该盼着这婚礼热热闹闹她好讨杯喜酒喝才是,怎地操心起这些来了?   都是这杨公子闹的。   胖媒婆拍了拍脑门儿,得出了个这么样的结论。   而闹了胖媒婆心的杨显杨公子呢?除了绣盖头之外,这几日还要避着每天来爬墙头的李小将军。   李慕这几日心里苦。   他原本巴巴地把希望都放到了吴远身上,结果吴远莫名其妙地就闭门谢客了;求人不如求己,他这还没反应过来,杨显那边连成亲的日子都订下来了。   人生啊……   于是,李慕只得每天忧伤地去扒杨府的墙头去了。   杨府的下人们都对李小将军同情的很,都是自家少爷太作孽,勾得李小将军断了袖,现在自个儿潇潇洒洒娶亲去了,徒留李小将军长吁短叹。   故而李慕这墙头爬得十分顺利。   苦了杨显,原本这些日子她事事亲力亲为已很是劳神费心,还要偷偷摸摸地抽时间去绣盖头,又不能去见柳繁音心内思念得紧,好不容易想出门儿散个心,前脚才踏出门槛,便感受到一缕幽怨的目光粘滞在自己身上,霎时间只觉得阴风阵阵、后背发凉。   “李小将军,男子汉大丈夫,你天天爬我杨府的墙头算是个什么事儿?”一次两次便算了,杨显也就忍了,可她每天都要接受这哀怨目光的洗礼,实在是头皮发麻,忍无可忍。   李慕原本焉了吧唧,此刻眼睛倏忽一亮,以手托腮:“跟杨兄当初爬我家的墙是同样的事儿。”   “……”才不是好吗!!!杨显心中默默咆哮,偏偏又不知从何解释,直堵得心口发闷,差点呕出一口血来。   杨显的心情很是复杂,表情很是纠结,表现很是沉默。   这般种种落到李慕眼中,便解读出了许多别的意思。   “杨兄,我知你心意的。”李慕脱口而出。   这话音一落,满院子早已竖着耳朵听动静的小厮下人们,内心十分激荡。   “知知知!知你个头啊!”杨显真要气晕过去,一时气血翻涌,面部充血,霎时间脸上一片潮红。   李慕瞧着杨显白皙的脸上倏忽飘来红晕,一双极为漂亮的桃花眼因着激动而泛着水泽,本就已十分勾人;她这般咬牙切齿的模样,又给她平添了几分生动。   她……是害羞了么?李慕心中美滋滋地想,不然她为什么会脸红?果然啊,姑娘家就是爱说反话。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若真有这许许多多的阻碍,那我李慕就走在杨兄前头除去那些阻碍!”李慕一席话说得可谓铿锵有力、慷慨激昂,自己都觉得感动——他看戏文中那些英雄美人的故事,男主角适时如此表达心意,定然抱得那美人归的。   杨显目瞪口呆,一时想不明白这事情为何就照这个方向发展来了——委实诡异啊。   在她缓过神之前,杨府的下人们早已按捺不住自己那颗八卦的心,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感慨了。   瞧瞧,李小将军这般深情告白之后,自家少爷面红耳赤地呆望着李小将军,可不是天雷地火一点就着么?啧啧,敢情少爷前些日子那些举止,都只为勾着李小将军来表白一番?   啧啧,少爷啊,您这也忒任性。   啧啧,少夫人啊,您……就当自己瞎了眼吧。   第二十八章   最终,深情告白的李小将军,是被气疯了的杨显拿着扫帚一个横扫给拍下墙头的。   这事儿传到杨同徽耳朵中,杨丞相分外满意——议亲果然是个好法子,瞅瞅,他这个断袖儿子被根治的很是彻底嘛。   那李小将军好端端地断了袖也算是被自己那不孝子给连累的,他身为丞相大人最是公正讲理,不然……亲自给李小将军说门好亲事?   老爷子以往甚是古板,说媒么,自然是女人的事儿,再轮上个十回八回都轮不到他堂堂丞相大人身上去。近来,杨老爷子便对这事儿有所改观了。   一来,亲事医好了自己的心头大患;   二来么,杨丞相提起来此事又开始鬓角隐隐作痛——大宛国前来和亲的使者仍在使馆中住着,眼下大瀛朝皇帝认真论起来还是个孩子,正是稳民心扎根基的时候,不宜与别国交恶,那和亲之事恐怕是板上钉钉之事。他这个丞相,这段时间正咬着笔杆子想破头想着和亲的好人选——说到底做的不就是媒婆的事儿么?   一个亲事是说,两个仍是说。   杨丞相自觉自己身心开阔,精神境界又上升了一个层次——说亲利国又利民,何乐而不为呢?   这般一想,杨丞相就分外有动力。   倒是那李将军并不领情,非但不领情,且是瞧见杨同徽便分外光火。   想来自家儿子好端端一个清白男子,无端被杨家那个祸害给勾成了个断袖;结果自家儿子断袖了,杨家那个祸害却拍拍屁股娶媳妇去了。李将军想到这里,委实就对这杨丞相提不起好脸色来。   杨同徽原本自恃清高,被拂了面子说什么都不可能再去热脸贴冷屁股。   哪儿知被怠慢了的杨丞相虽然气得想去掐一掐李将军,但自认是个十分讲道理重道义的人,一心要给李小将军说门亲事才算完,故而仍是没事儿往李将军面前凑得殷勤。   于是朝中诸位臣子纷纷感慨,杨丞相不愧是国之栋梁,朝上忙着为国家联姻之事操心,朝下又热心于解决家(剩)庭(男)矛(剩)盾(女),实在是我辈楷模。   杨府的下人们也感慨纷纷——李将军府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先是小的勾走了自家少爷,现在看样子老的又要把自家老爷也勾走了。啧啧。李家的男人呐……   杨显左耳朵塞着朝中的传言,右耳朵灌着自家下人的八卦,觉得心惊肉跳,总觉得自家老头儿在玩火,而这火一不小心便烧到了自己头上。   唉。可惜繁音不能再早些过门。想到这里,杨显对柳繁音的思念更甚。她已几日没有见着柳繁音,恨不能此刻便娶了她来,也不至于到如今心内空落落,唯恐中间出了什么变故。   “呸呸呸!”杨显慌忙往地上呸了几声,揉着额角叹气。她真是想柳繁音给想糊涂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身为杨公子去娶柳姑娘,那简直是天作之合,又怎会出什么变故?   虽是这般宽慰着自己,可她心中的不安却愈加浓重。   于是杨府的下人们纷纷相告:我们少爷似是有些婚前焦虑,可得看住了,万一一个犯浑逃婚了,自家老爷估计得当场厥过去。   纵然杨府的下人自觉做了充足的准备,未曾想到自家老爷还是难逃厥过去的厄运。   原本杨同徽欢欢喜喜地为国又为民的当媒婆。   原本杨显一门心思地绣盖头只等娶柳繁音过门。   这一切都是这么的好。   直到真的到了杨显激动万分的那一天。   杨府张灯结彩,到处都是红艳艳的喜字,杨同徽虽平日里同杨显置气不少,可到底是杨丞相的独子,娶亲大事,焉能小办?   这不,一大早的,杨府便已客至如云,前来道贺的人接踵而至,杨同徽好不容易盼到自己这逆子成亲的时候,激动得笑出一脸褶子来,倒比他年轻时自己娶亲时还要开怀。   “少爷,夫人来看您了。”有杨同徽在前应付来道贺的人,新郎官杨显倒落得轻松自在,指挥着仪仗,正轻点着各项准备前去迎亲。满心的欢喜交织着紧张,倒把前些日子的惴惴不安给忘了脑后去,猛地听到身侧小厮突然来报,心内突地一沉。   杨显缓缓地回过头来,却见吴夫人唇侧带了一抹温柔笑意望着她,只是眼角眉梢是掩饰不住的忧虑。   “显儿,你都这么大了。”吴夫人感慨万千。   “少爷都要娶亲了,可是不小了呢。”纵然杨府同吴府来往不甚亲近,却也是知道杨夫人对杨显是真心疼爱的,更何况近日是少爷大喜的日子,故而有一个机灵的小厮凑上前来说句俏皮话,想要引得吴夫人一笑。   只是,这小厮哪儿知道,他这一句俏皮话,却正正好戳了吴夫人的心。   吴夫人勉强一笑,上前拍了拍杨显的手:“显儿如今长大成人,我这做舅母的少不得来教导你几句。”   杨显颔首,默不作声地跟着吴夫人进了内室。   “多谢舅母今日能来。”杨显垂着眼睫,声若蚊呐。这话确实是她真心话,她忤逆了吴远,做出这般惊世骇俗的事情来,生生将吴远气出病来,已然是大大的不孝不敬,又怎敢奢求什么长辈的祝福?   吴夫人见她绞着手站在自己面前,一身大红的喜服愈加衬得她眉眼如画,清俊之中带了三分丰韵,若真的是个男儿,当得起“翩翩公子”之称。   只可惜……吴夫人心内一阵发堵。   “囡囡,你若此时反悔,舅舅舅母自会替你周旋,你只当做了一场梦……”吴夫人温声相劝,她总以为,杨显会有如此举止,都是自小当男孩儿养的过错。若是杨显今日醒悟,她和吴远自当不顾一切也要恢复杨显女儿的身份,让这个外甥女平安和乐地度过这余生。   对着吴夫人殷切的目光,杨显愧疚难当。   只是再愧疚,她也断然舍弃不了柳繁音。   “舅母……”杨显轻声唤道,吴夫人精神一振,以为她终于回心转意,“对不起……”   最后一点儿希望破灭,吴夫人面上血色几乎褪尽。   “傻孩子……”她轻声叹了一句,想要再劝,目光触及到杨显那一脸的坚定,便也都咽了回去;千言万语盘桓在嘴边,到了最后也只余了一身长叹,“罢了,罢了。我所求的,不过是要你平安喜乐;若你如此当真喜乐,那舅母也就不再勉强了。”   “舅母……”杨显的眼泪,不知怎地便汹涌落下。   吴夫人伸手为她拭去泪水,心内亦是一阵绞痛。   “既然你选择了这样一条路,恐怕今后便再难以回头。”再也不能恢复女儿的身份,此生此世都要以杨府公子的身份、战战兢兢地活下去。   “既然选了这样一条路,这眼泪啊,”吴夫人捏捏杨显的脸,勉强挤出一个笑来,“从此就不能再有了。”   “无人替你遮风挡雨,无人是你的仰仗靠山,而你,要能遮风挡雨,要能成为仰仗依靠。”吴夫人说出这些话来,只觉得心酸,显儿艰难了这么多年,往后的日子,恐怕只会更加难过。   “舅母……”杨显死命地点着头,明明她知道,她须得在舅母面前坚韧一些才可使她放心,可她这眼泪,却怎么都停不下来。   “少爷,夫人!”有小厮探头探脑地往里看,小心翼翼地禀道,“再不去迎亲,便要误了吉时了。”   吴夫人朝那小厮微微颔首,笑道:“你们这群孩子,倒是个顶个儿的急。”   那小厮见舅夫人温柔可亲,便也扮个鬼脸笑道:“小的们不急,就是怕新娘子等急了惹恼了,回头吃苦的可是我们少爷!”   这一番俏皮话,倒引得吴夫人笑起来:“行了行了,显儿马上出去,你们赶紧门外候着去。”   看着小厮们离去,吴夫人摸了摸杨显的脸,怜道:“既然如此,便去吧。”见杨显仍是眼圈儿红红,又温声宽慰道:“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落泪可是不好。”   杨显点点头,朝吴夫人庄重地施了一礼,这才踏出门去,被外面喧天的热闹簇拥着上了马出了门。   一路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杨显虽不惯骑马,今日穿了这一身大红喜服从这长街当中朝柳府而去,才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种喜悦放到成亲这事儿上,也是分外贴合。   “不愧是丞相府的公子,这排场,啧啧……”   “嗨,原来这就是那个杨公子啊,长得细皮嫩肉呢。”   “看来传言不虚哟……”   ……   议论声顺着风,七零八落地飘到了杨家的耳中。   大喜的日子,听到这些闲言碎语,杨家前来迎亲的亲朋好友都有些面色不虞,互相看了一眼,皆是将目光定定地投向了新郎官。   身为舆论中心的杨显,气定神闲地坐在马上,这些话她不知听了多少,从前听不会生气,今日听又有什么好气的呢?更何况,她马上就能娶得心上人,又何须因这些话置气?   杨家的人眼瞅着杨显淡定从容,心中默默竖一大拇指:咱家少爷,心理素质就是强!   “新娘是哪家的姑娘啊,眼睛不太好使啊……”   “谁知道是哪儿的姑娘……说不定……”   ……   杨显眸光渐寒,因着她,连累了柳繁音的名声,那可是大大的不行的。   第二十九章   “李子,栗子,你俩去后面把那箱铜钱开了洒了,也好让大家好好欢喜欢喜。”杨显眸光微沉,面上却未曾有所不满,侧身朝跟随在一侧的两个小厮嘱咐了这么一句话,继而便目光定定地望向刚才传来闲话的那行人。   这两个小厮自来就是机灵的,瞧瞧自家少爷情绪不对,立马便知少爷是何意,立马手脚麻利地翻到后面装箱的马车上去。   像杨府这样的大家,成亲之事自然是要热闹的,早就备下了两箱铜钱、金银锞子以备打赏之用,现下杨显既然发了话,栗子和李子两个将那一箱铜钱打开,笑眯眯地朝着夹道看热闹的人群喊道:“今日我家少爷大喜,望大家同乐!”   话音刚落,一箱铜钱劈头盖脸、便朝着方才那几个说柳繁音闲话的人招呼而去。   那几个人先是一喜,待铜钱噼里啪啦地落下时,这才发现——原来天上掉馅饼这种事,要接着也并不是好接的。   那铜钱虽小,分量却是足足的,又是从马车上高举着洒下的,砸在头上脸上可不要砸出包来?   这边挨了砸的苦头还未尝尽,一旁的人见这钱只往这一处撒了,立马蜂拥而上,哄抢起来;说闲话的那几个人,原本便蒙头裹脸叫苦不迭,现在又被围观群众群起而攻,一会儿功夫便被又踩又拉,更是狼狈。   杨家亲友听着后头的嘈杂声,再瞧瞧前面骑着高头大马嘴角忍不住上扬的杨显,暗暗道:咱家少爷,高啊!   街道上鼓乐喧天,柳府门内,亦是张灯结彩,欢天喜地。   柳府的下人们才被柳繁音换了一遭,才刚进来就逢着家里这种喜事,眼瞧着这般气度排场,皆是咂舌欢喜。   唯有小蝶,闷闷不乐。   柳繁音瞧了镜中的自己,大红的喜服,精致的凤冠,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头上,让她的脖子都有些酸痛起来。   可她还是那么欢喜。   这一日终是来了。   柳繁音心内泛滥的都是甜意,虽然她和杨显那一日已在女娲神像面前拜了堂,在她心内她们早已结为连理;可这般吹吹打打被迎进杨家的门,却是在向所有人宣告——她,柳繁音,从今以后是杨显的妻子。   妻子,多么美好的称谓。   “姑娘,您真的要如此么?”小蝶看着柳繁音在镜子前发呆,终是忍不住地开口问道。   “花轿已快到门前,还能有假的不成?”柳繁音看了一眼小蝶,却见她飞快地将目光挪至一旁。   这个丫头还在置气。柳繁音心内暗叹,若不是她这段时间又要忙着亲事、又要忙着应付誉王,委实腾不开手来,也不会一直留小蝶到现在。   “姑娘别嫌小蝶多嘴,”小蝶绞着手中的帕子,也不看柳繁音,只定定地望向窗外,仿佛有什么牵着她的心似的,“姑娘此举风险太大。纵然姑娘将府中下人一并换了,纵然姑娘聪明机敏瞒过王爷瞒过梁公子;可姑娘可曾想过,丞相家的公子娶亲,娶的究竟是哪家的姑娘,瞒得了一时,还能瞒得了一世吗?!”   说到这里,小蝶偷偷地觑了柳繁音一眼,却见她面上并没有多些什么波澜,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神色淡淡地望向自己。   小蝶心内一沉。   “还有吗?”柳繁音缓缓开口,声音寒凉彻骨。   小蝶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姑娘煞费苦心,将柳府改成个药材铺子,难道这般大的动静,会半点儿传不到王爷耳朵中去吗?”小蝶闭了闭眼睛,索性把心内的话全都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姑娘买下这个院子,王爷当真不知吗?彩凤街才有多少户人家?这些人家里面又有几个柳姓人家?一个柳姑娘出嫁,王爷一点儿风声都听不到吗?!”柳府实际是两个宅院,当初誉王置办了其中一个,也是如今柳府的前院;柳繁音偶尔发现自家宅院后面的那个院子景致秀美,很是雅致,便自己出手买下,并未通知誉王府。   因此,这一个柳府在别的人家看来,其实是两户人家。   而柳繁音费尽心思,改了自己买下的那个院子,杨府今日来迎亲,进的也是那个院子的门。   若是不知情,确实疑不到这两家竟是一家。   小蝶说完这些,竟是有些声嘶力竭,眼泪扑簌簌地落了许多,一张秀丽小脸也花了,看上去受了许多委屈。   “看你,”柳繁音倏忽起身,伸手亲自抹了小蝶的眼泪,声线温软了许多,“今日是我大喜的日子,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姑娘!”小蝶很是悲愤。   “知道了又怎样呢?”柳繁音淡淡地看了一眼小蝶,唇边有一缕似有似无的浅笑,明明只是轻轻一瞥,小蝶却感觉如同冰水覆身。   “……王,王爷……王爷不会放过杨公子的!”半晌,小蝶才捋直了舌头,结结巴巴地说出话来。   提起杨显,柳繁音面上的寒冰才有所消融,她抬眼望了一眼窗外,好似听到有喜乐的声音传来。   “不放过杨公子,你瞎担心什么呢?”柳繁音抬手敲了小蝶的额角一下,似是认真道,“总也不会怪到你身上。”   小蝶愣了一下,急急道:“姑娘怎能如此说?小蝶……”   “我知你不是因为这个才劝我。”柳繁音心内叹一口气,小蝶确实不是因为担心责罚而劝她,而是为了梁玉书。   只怕……柳繁音忍不住再叹一口气,只望小蝶日后不会走了歪路。   “哎呦,我的柳姑娘诶,这花轿都要到门前了,这可怎么还站着呢?”胖媒婆着急忙慌地跑进来,却见这主仆二人相对而立,一个哭天抹泪,一个表面神色淡然可眸中有遮掩不去的愁绪。   “小蝶姑娘,纵然你们主仆情深,也不好一大早就这般掉金豆儿的哈。”胖媒婆心内默默感慨,这主仆二人真是性情中人,“再说了,你家姑娘出嫁,又不是不带你。”   柳繁音微微愣了一下,这……她还真没打算带着小蝶……   “新娘子,快开门呐……”外面传来了嬉闹声。   柳繁音一向不惯这些热闹嘈杂,微微蹙了眉。   胖媒婆这么多年来什么人没有见过?柳繁音眉梢儿一弯她就知晓了她的心思,便笑道:“姑娘莫怪,这拦门的规矩自古皆有,图的就是个大家热闹。”   “我成亲,为什么要图大家热闹?”柳繁音略略回想一下,确实有听说过这一习俗——新娘的亲朋好友堵了前来接亲的新郎,为难调戏一番。   想想杨显被戏弄场面,她心内一阵反感,眉头愈发蹙了起来。   胖媒婆闻言愣了一下,见怪不怪,她做媒婆了那么多年了,也是见过新娘这般心疼新郎的,便笑着安抚道:“姑娘别担心,大家不过玩笑一番,好让新郎知晓我们家的姑娘金贵不易攀折,千辛万苦娶回去可要好生对待。”   “她是我的夫君,无须这般考量,自会好生待我。”柳繁音听着外面杨显的声音,淹没在一群姑娘的欢声笑语中,仿若一艘漂浮在海面的浮木,沉沉浮浮,隔了万水千山,恍恍惚惚总也不真切,让她没来由地心内不安。   “……”纵是胖媒婆见识多广、舌灿莲花,当下也被堵了个哑口无言。   “古来的规矩,别人都是这么来的,偏杨公子娇贵些么?”小蝶向来是不待见杨显的,方才费了一番唇舌却又半点儿作用也无,心内正是气恼,忍不住地便脱口而出。   柳繁音将眼皮抬了一抬。   胖媒婆眼瞅着新娘子沉静如水地望了外间一眼,不知怎地,浑身突然觉得一凉。   这院子风水不好。今儿这么大的喜事,怎地还能阴风阵阵的?胖媒婆暗地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挤出一脸的喜庆来:“姑爷姑爷,自然是娇客,哪有不疼的道理?”   “我们姑娘金尊玉贵,花朵一般的人物,杨姑爷今日既然想摘了这花回家,不拿花来换吗?”拦门的姑娘群里偏有爱热闹的,又伶牙俐齿分外会说,三两句话便将杨显堵在了门外。   杨显在烟花巷里胡闹了那么多年,什么没有见识过?   原本她是个爱热闹的,放在从前遇见这么一个伶牙俐齿的姑娘伶伶俐俐地挡在她前头,自然要学出了十二分的风流来调笑一番。   可今日是她与柳繁音大喜的日子,便是将红袖轩、百花楼的漂亮姑娘再加上百色馆里的清俊小生齐齐放到她跟前来,她也没心思同他们调笑。   再者,她许多日没有见到柳繁音,想念得紧;她虽然已经到了柳府的门前,可总觉得她若是不赶紧将繁音娶回家,她就再也不能牵了她的手,不能与她好好地共度这一生。   “好姐姐,花儿哪有姐姐们好看?还请姐姐们高抬贵手放在下进去,改日定要携了夫人好好谢谢诸位姐姐。”杨显一边嘴巴抹蜜,一边朝跟在身后的亲友小厮们使眼色,大家一哄而上,塞红包的塞红包,说漂亮话的口若悬河,一时间热闹非凡。   这外间的笑声话语,半点儿不落地传入了柳繁音耳中。   “请姑爷进来。”柳繁音心内不悦,再也忍不下去,清冷开口,霎时间,满室打闹声竟有一瞬静止。   第三十章   “哎呦,我的姑娘诶!”胖媒婆欲哭无泪。   外间拦门的姑娘们,听到柳繁音的声音,自是不敢再放肆,只是轻笑着打趣杨显道:“新姑爷细皮嫩肉,怪不得姑娘心疼!”   杨显听到柳繁音出声,心内如同灌了蜜一般,眼角眉梢俱是笑意,便要撇了众人朝内室走来。   “小蝶姑娘,快快将你姑娘的盖头拿来!”胖媒婆急得直跺脚,新郎官都要进来了,这新娘的盖头还未曾盖上,还直挺挺地同自家丫鬟站在一起。   小蝶尚在气头儿上,也不听胖媒婆差遣,只是梗了脖子往外看,刀子似的目光倒是生生地将杨显给隔在了珠帘外头。   “繁音,我要进来了。”杨显思忖了一下,老老实实地站在了珠帘外,满心欢喜地朝里唤了一声。   胖媒婆见杨显并未冒失地进来,这才松了口气,一把按着了明显有些激动想要自己往外跑的柳繁音,一边将她往床边引去,一边提声对外道:“姑爷莫急,姑娘有些害羞呢。”   害羞?杨显心内一甜,自己面上也忍不住一红,热辣辣地火烧了起来,也便老老实实地站牢在原处了。   “好日子里不嫌急。”胖媒婆按住柳繁音,一边将她摆成自己满意的端庄模样,一边忍不住地开口教训,一边在心内叹息——这个柳姑娘当真也忒痴情了些。   “小蝶姑娘,请姑爷进来。”胖媒婆瞧着这屋内红绸喜字俱贴得妥帖,一身红妆的新娘也盖了红盖头端庄地坐在床上,这才满意,扬声唤新郎官进来。   再怎么不乐意,也不能公然地闹了姑娘的婚礼。小蝶撩起珠帘,瞧着站在外头呆呆愣愣的杨显,心内便一阵烦躁:“还不快进来!”   杨显这才跟回过神一般,笑嘻嘻地进了来。   “杨公子大喜!”胖媒婆笑着迎上来,随手接过杨显送上的红封塞进怀里,“新娘脚不沾地,幸福大吉大利!杨公子,杨姑爷,可要好生地背好柳姑娘呐!”   红盖头下的柳繁音小脸通红,跟盖头竞相辉映甚是和谐。   未等她多想些别的,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暖暖的,温柔的。   “夫人。”她听到杨显凑到她耳边轻轻唤了一声,霎时间,她的心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了出来,面上也如同火烧,滚烫到她自己都不敢触碰。   下一瞬,她的身子便腾空了起来,未等她反应过来,已是落在了杨显的背上。   杨显毕竟是女子,虽然身量较高,但也是削肩细腰,并不宽厚,她伏在杨显的后背上,隔着层层叠叠的衣服,还能感受到杨显的骨头。   有点咯得慌,却又那么暖。   “抱紧喽。”杨显紧紧抓着她的腿,还不放心地跟她嘱咐道。   她点点头,埋头至杨显的肩头,她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馨香,是杨显的味道,跟她满心的幸福缠绕在一起,让她简直想要一头扎进去,就这样一生一世。   “出来了出来了!”随着欢呼声、鞭炮声交杂在一起,柳繁音从自己的小世界内醒转过来,伏在杨显的身上,听着她的呼吸声渐渐有些粗重起来。   “是不是太重了?”柳繁音蹙眉。   她怎么忘了,杨显她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子,就算一直当男儿养,可她毕竟不是男人,背着自己走了那么久,怕是体力不支了。   “别动。”杨显感觉到柳繁音想要从自己身上下去,轻声喝止住了她,继而笑意满满道,“今日大喜,夫人可要给我点面子。”   柳繁音愣了一下,继而忍不住地绽放一个笑容来。   花轿已在眼前,杨显小心翼翼地放柳繁音下来,也不用丫鬟搀扶,自己小心翼翼地将柳繁音扶入花轿内。   柳繁音低头的一瞬间,杨显从盖头的边缘看到她如同画一般精致的脸,霎那间,便有些呆住了。   “瞧杨公子这般小心模样儿,果然是认真起来了。”   “可不是么,这位柳姑娘也是手段不俗。”   ……   一时间,众人也是感慨纷纷。   “我们姑娘都是杨公子的人了,以后还怕没时间看?”小蝶跟过来,听着周围夸奖杨显的话便心烦意乱,再一瞧见杨显一副呆愣愣的模样便忍不住地夹枪带棒出言嘲讽两句。   “小蝶!”   “以后自然多的是时间看,”杨显截了柳繁音的轻斥,抬眼望向小蝶,眉眼之间俱漾出欢喜来,“只是繁音这般人品,看多长时间都是不嫌够的。”   说罢,这才在胖媒婆的催促下离开花轿,重新回到马上,浩浩荡荡地朝杨府而去。   小蝶愣愣地跟在花轿旁,望着前面杨显的身影,有些怔忡。   柳繁音在花轿内,心中的甜意怎么都抑制不住。她忍不住抬起袖子轻轻嗅了一下,衣裳上似乎还留着杨显身上的温暖和馨香。   这般行为搁在从前,她总觉得太过肉麻矫情,如今才知道,情至深处,再肉麻矫情的事情都能信手拈来。   如此幸福着,这一路上花轿的颠簸丝毫没有影响到她的心情,她只想着,若是花轿能够再快点儿便好了,早些到了杨府,能够早些端详一下多日未见的杨显。   想到这里,她便忍不住地悄悄撩起花轿的帘子,想要悄悄地往前看一眼,看看那个骑在马上的杨显,哪怕她只能看到一个背影。   “姑娘可太欢喜了。”胖媒婆瞧着一只手悄悄从花轿内伸出,再想想这小两口前面一副腻歪的模样,忍不住也堆了满脸的笑出来,笑着提醒柳繁音——这可是在街上,夹道站着的都是看热闹的人。   柳繁音的手微微一顿,心有不甘地收了回来。   小蝶跟在胖媒婆身后,瞧着这一幕,心内又开始烦躁起来。从小到大,她都未曾见过姑娘如此不冷静自持过,果然,那个杨显,就是个祸害。   希望——姑娘这次莫要被这个祸害给害死。小蝶抬眼看去,只见花轿已经快要到了红袖轩和百花楼所在的那条街,一时间神情变幻莫测。   胖媒婆也意识到这一点,一时间也有些唏嘘——接亲来回是不能走同一条路的,但从丞相府邸到柳府,好死不死还就两条路,无论怎么走都绕不开红袖轩和百花楼——这杨公子从前可是这两处的常客,如今成亲还要从这门前过,只望新娘子莫要想起这一茬儿来被生生怄出病来。   “杨公子今日大喜,既然途径了我们红袖轩,特地备了大礼也来庆贺一番!”红袖轩前不知何时伶伶俐俐地排出来了两溜儿极为水灵的姑娘,各个手上捧了一个红漆盘,上面放一个红锦盒,摆了各色的珠钗镯子等首饰。   别人不知这是何意,只幸灾乐祸地瞧着这一幕看新郎官如何是好,只杨显往那两排姑娘瞟了一眼,不禁有些面色发白头晕眼花——那些首饰珠宝,俱是这些年来她在红袖轩乱混时送出去讨里面姑娘欢心的。   “少爷,这……”有些没经见过事儿的小厮儿们已是有些慌了——老爷好不容易盼着少爷娶亲,结果迎亲路上还能出来这些岔子,老爷知道了不得厥过去?   杨显强自镇定,嘱咐了杨家跟来的亲友之中较有才干的,前去打赏安抚,赶紧让这两溜儿姑娘退回屋里是正经。   柳繁音在花轿内听到外面有些嘈杂,但鞭炮鼓乐声太大,她又听不真切,欲要掀了帘子朝外看个究竟,又恐怕折了杨显的面子,一时间竟是犹疑万分、无可奈何。   “姑娘莫慌,有人同姑爷玩笑而已。”小蝶在花轿一旁,突然出声提醒,定定地望着红袖轩和百花楼的方向,娇俏的小脸上突然浮出一抹笑。   胖媒婆瞅着这个小丫头,眉头皱了起来——这个丫头,倒是像不嫌事儿大一样。   柳繁音听着小蝶的话,心内却突然七上八下了起来。   她伸手掀了花轿的帘子,还未将头探出来,红袖轩那边动静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百花楼里突然琴瑟声声、乐音飘飘而来,彩绸鲜花自二楼的平台缓缓飘落,街上的人皆是惊呼,还未唏嘘完,那楼上突然有一个一袭红衣灿烂的女子,面上遮着一缕红色薄纱,仿若仙子一般,伴着乐声抓着红绸,从楼上翩跹飞舞而下。   “哇——”街上众人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当即看得目不转睛、眼直口滞。   “滟挽在此恭贺杨公子大喜,还望公子日后流连温柔乡时莫要忘了往日恩情,还能同滟挽互诉衷肠。”那女子飘然落地,虽然蒙了面纱看不真切面容,可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及其妩媚动人,眼波流转,随便一个眼神便能勾了人的心神而去;更让人惊诧的是,这滟挽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很是婉转动人,好似能压制所有的杂音,钻进人的耳中,让人不得不听完她所有的话语。   “这可是怎么回事啊……”   “这杨公子果然是个风流种子,瞧瞧,大喜的日子被小情人给堵在路上跑不了了吧……”   “可怜了新娘子啊……”   ……   第三十一章   “怎么回事!”柳繁音听得自己的声音从牙齿之间蹦出,一字一字。   短短四字,却像是席卷而来的寒风,带着锋利料峭的冰霜,直直逼向身侧的小蝶。   小蝶原以为,不畏惧自家姑娘的人中,自己首当其冲的算一份。   此刻她才明白,从前她之所以敢在姑娘面前说说笑笑,不过是姑娘愿意让她如此罢了。   “说。”柳繁音经历了方才的震怒,此刻所有的怒意俱已掩至眼底,看上去神色淡淡,不露声色,只是平平淡淡地吐出了这么一个字。   只是这么一个字,却让小蝶不敢抬眼直视自家姑娘。   “小蝶……小蝶,小蝶不知……”柳繁音的目光分明是钉在百花楼里那个滟挽身上的,可小蝶却总觉得那目光沉沉地落在了自己身上,让她一阵心慌,原应理直气壮说出的话此刻都是虚弱的无力。   “哎唷,柳姑娘不可这般呐……”胖媒婆急得一个头两个大,欲要劝解柳繁音不要这般抛头露面在众人面前,可再转眼看一眼百花楼前那个一袭红纱娇俏妩媚的滟挽姑娘,硬生生将劝解的话给咽回去了——这……此情此景,她实在是昧不下良心去劝新娘子……   “好。”胖媒婆正急得眼前黑红一片时,却听到柳繁音淡淡地答了一声,刷地放下帘子,缩手回到了花轿之内。   如此干脆利落,倒让胖媒婆愣怔住了。   这……就……没事儿了?   胖媒婆甚是不可思议。   迎亲路上遇见新郎官的小相好来拦路,若是个正经家女子也便罢了,偏偏还是个青楼女子,这新娘的脸面,不,这新娘连带一家人的脸面,都被下了个一干二净;   便是这事儿搁在寻常人家,都要闹出一大场好戏,更何况这柳家一看便是不俗?   若新娘是个烈性女子,保不准当场就让新郎下不来台,闹个鸡飞蛋打——毕竟,自己的脸面都被撕破,何必给那负心汉留脸面?   这许许多多的心思情绪在胖媒婆心中盘桓着,一时间她心情更是复杂。   没想到,这柳姑娘竟是个如此软弱可欺的,怕是……日后更不得好过啊……   这般想着,胖媒婆对这花轿内的新娘更多了几分怜悯;再一瞧跟在自己身侧的那个小丫头,也是瑟瑟缩缩的样子,跟个鹌鹑一般,倒像是她受到了天大的惊吓——刚才胖媒婆还觉得这个小丫鬟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下看来也不过是个不顶事的,怕是日后到了杨家主子受了欺负她也是个不中用的。   一时间,胖媒婆心内简直是非常复杂,一边怜悯着新娘子,一边觉得自己这次当真坑害了人家姑娘、陷入深深的愧疚之中。   胖媒婆这边兀自水深火热,柳繁音只端坐在花轿之内,只是她自己都不曾注意到,她的前襟早就被她紧紧攥在手中,揉皱成一团,几乎要扯破了去。   红袖轩和百花楼是她的产业,花娘和芸娘也一直唯她是从,人又机敏有分寸,怎会任由着今日出现如此事故?   方才她花了许多力气,才能压抑住自己去追究滟挽的冲动。一来,若她一直在外面,必然会引起骚动,对杨显大大不利;二来,她也不实在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暴露了真正的身份,到那时候,这亲当真不用继续了。   滟挽……柳繁音想起那个当街而立惊艳了众人的红衣女子,皱起眉来。   红袖轩和百花楼里的女孩儿林林总总有上百个,她不可能一一记过来,这个滟挽,就属于她记忆的空白处。   平日里如此低调,竟能在今日做出如此举动?   想一想,这整件事情都透露出无限的诡异来。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柳繁音的心内飞速地盘算着这些时日的事情,她为了准备婚礼的事情,确实对百花楼和红袖轩疏于管理,但花娘和芸娘那般的人物,她若是不放心,也不能白白由着她们在手下那么多年……   柳家的人,都被她遣散,留在身边的,唯有一个小蝶。小蝶么……   “呵……”柳繁音面上突然浮出一抹冷冷的笑意来,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霎时间更加深不见底,她大喜的日子,无论是谁,敢来横插一脚闹出这样的乱子来,她柳繁音绝不会手软放过!   “杨公子,倒也别愣着啊,小美人儿还等着公子回话呢!”人群里偏有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吆喝起来,闹腾得一群地痞无赖也跟着调笑起来。   杨显坐在马上,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红袖轩和百花楼,是柳繁音的产业,怎么会闹出这样的乱子?难道……   杨显心内一阵慌乱——莫不是柳繁音为了嫁给她舍了这些因而造成今日困局?   繁音啊繁音,你真是傻啊。   杨显一边心疼着柳繁音,一边想着舅母的话,舅母说的对,她既然选择了这男儿的身份,便要成为繁音的靠山,为她遮风挡雨,怎能让她在这大喜的日子上便遭此羞辱?   这个滟挽姑娘……杨显抬眼望了过去,只见她一袭红衣,轻纱覆面,三千青丝用了一个金步摇绾了,只是那么当街一站,已是身姿摇曳让人心向往之;再加之她一双妩媚眼睛,含了些许的哀怨望向自己,当真是惹了无数怜爱。   滟挽……滟挽……杨显只觉得鬓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她想破了头,都未曾想起何时跟这样一个姑娘扯上关系。   “这位姑娘,想来你是认错人了……”杨家的亲友,也随了杨丞相那般文绉绉地想要以理服人,只是这话刚开了头,便淹没在了一阵谴责当中去。   “认错人?怕是翻脸不认人吧!”   “谁不知道这杨小公子的花名?滟挽姑娘,依在下之意,姑娘不如快快放手,免得被这浪荡公子误了一生呐!”   ……   街头上的话越说越过分,特别是有个别的愤世嫉俗的,越说越激昂澎湃,竟是跃跃欲试,想要动手拦了车马,一时之间,拉拉扯扯更是难看。   “都道杨丞相公正耿直,却是未曾想到杨家竟也是这般仗势欺人!”杨家的人不过略略拦了一下,围观的人中不知有谁这般喊了一嗓子,立马便引了众怒。   人群之中,谴责声更重。   “杨公子,大婚之日,你还跟这烟花女子拉扯不清,把我家姑娘置于何地!”原本杨家已经焦头烂额,站在花轿旁边的小蝶突然越众而出,声音清越,直指杨显。   杨显一愣。   花轿中的柳繁音亦是差点掀了帘子,好在胖媒婆眼疾手快给按住了。   “我家姑娘性情虽好,可也不能受如此折辱!若是便这样让你们给欺负了去,我还有何面目去见我们夫人老爷!”一席话毕,小蝶倏忽往马车箱笼撞去,竟是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快快拉住她!”杨显疾言厉色道。   其实哪儿用得上杨显交待,但凡有些眼色的杨家人,便早就上去拦腰给抱住了。   “这姑娘,真是忠仆啊!”   “可怜了柳家姑娘懦弱,要是拦不住,可不是一条人命!”   “这些富贵人家,就是不把奴婢的命当人命啊!”   ……   杨显再也来不及想什么对策,“蹭”地从马上跳下,朝围观众人拱手拜了两拜,朗声道:“今日闹出这么一场事来,在下给大家赔不是。”   许是杨显态度诚恳,人群稍稍安静了一些。   “杨显从前年少轻狂,做下了不少错事,如今却是真心实意求娶柳姑娘,若是有半点儿其他心思,那我杨显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人群霎时间便静了下来。   这世间,怕是没有几个男子,敢当街对着这么多人发这般毒誓。   “这位滟挽姑娘,若是杨显当真曾留情于姑娘,今日同姑娘赔个不是,杨显之心今生今世都挂于我家夫人一人身上,姑娘冰雪聪明,切莫再浪费年华在杨显身上。”杨显转身朝滟挽也拱手行了一礼。   “姑娘若是当真恨极了杨显,那日后杨显自会负荆请罪,任打认罚,悉听尊便。”这一席话甫一落音,人群之中再次沸腾了起来。   “滟挽姑娘,杨公子并不是无情之人,只是心有所向,姑娘何必强人所难!”   “古人云:浪子回头金不换。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啊……”   ……   霎时间,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人便换作了滟挽。   滟挽微微一愣,倒是未曾想到局势转变如此迅速,但她倒也是个聪明姑娘,眼见局势已经无法逆转,便深深俯身行了一礼:“杨公子既然如此狠心,滟挽亦不会苦苦纠缠,只当这一切都是一场大梦罢了。”   这话说完,滟挽便不再瞥向杨显一眼,施施然地踏进了百花楼,甚是决绝,又引起众人一阵慨叹。   被杨家人拦住寻死未果的小蝶,此刻有些怔忡。   “小蝶姑娘,我对你家姑娘的情谊,天地可鉴、我们都城的百姓亦可鉴,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我都不会松了你家姑娘的手。”杨显回头看向小蝶,这个一向口舌伶俐的小丫头此时很是垂头丧气,她心内隐隐察觉了什么,但小蝶毕竟是繁音的身边人,既然带来了杨府,她便给她一个解释。   “都是误会一场,杨公子如此深情,小蝶姑娘也不必为你家主子担忧了……”   “是呀是呀,这小丫头们啊,见识短浅,就是容易冲动……”   “所以说才是奴才嘛。这也还要杨公子好性情,愿意同奴才费唇舌!”   ……   第三十二章   柳繁音在花轿内听着外面的动静,不禁是又气又想笑。   这世间所有的是非好歹,恐怕都被那群看热闹的人给说尽了。   再想到杨显,柳繁音冷了许久的脸上,终于撑不住地浮出了一抹甜蜜笑意。   这个杨显,成亲之事,同那些人又有什么关系?便是跟闹事的滟挽、找茬的小蝶,都没有关系;若是杨显再强硬些,全然可以将他们都驱散,何须费这唇舌?可这个傻姑娘,偏偏用了这么一个傻气方法,当街表白了一番。   明明是这般冒着傻气的行为,她怎么满心满怀都是甜呢?   “喜乐奏起来,花轿走起来!”一般波折之后,胖媒婆才恍然回过神来,继续操持起来。   饶是她当了这么多年媒婆,经了这许多事情,今日之事,还是让她措手不及。胖媒婆感慨万千,经了今日,以后再说媒时哪怕天上有个惊雷打到她眼前来,她都觉得她能淡然处之。   好在杨同徽今日大喜,在府上同前来贺喜的宾客你来我往,喜得一脸褶子都展不开,一同前去迎亲的亲朋好友,见着老爷子这副喜不自胜的模样,互相对视一眼,暗暗达成默契:这迎亲路上发生的事儿,还是暂时不要告诉老爷子的好——难保老爷子大喜大怒之下身子骨儿承受不住。   “花轿,花轿到了!”   鞭炮声阵阵,震耳欲聋,一群小孩子捂着耳朵躲在大人身后,却又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想要往外看着。   大红的鞭炮壳儿落了满地,偶有几个蹦到人身上,也透着欢欣喜悦。   杨显从马上下来,与诸位围上来贺喜的官宦子弟应付几声,便想回身往花轿处走。   “杨兄现如今真是深情款款。”一个高个儿的世家公子瞧着杨显这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朝身边的人挤眉弄眼奚落着,一边顺手就要往杨显肩膀上招呼两下。   杨显装了那么多年的男儿,同这些世家花公子要说没有一起鬼混,那是不可能的事儿;于是当下虽然心内不悦,但也扯了笑想要胡乱应付过去。   “章兄若是艳羡,也学了杨兄这般娶亲去呗。”一个略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那只本要落在杨显肩上的手,最终并没有落在实处。   杨显抬眼看时,那只作乱的手却是攥在了李慕的手中。   几日不见,李小将军却是有些憔悴,像是没有睡好,有些胡子拉碴,眼底一抹淡淡的青黑。   那位章公子,显见的对李慕这举动有些吃惊,但对方是年轻有为的小将军,不比他们这些借了家里荣光荫庇的不成器,当下便也笑着说了两句俏皮话给应付过去。   周围看热闹的世家子见此情景,也便失了玩笑的心,太过无趣,便纷纷散去,各自去寻乐子了。   “多谢。”对着李慕的目光,杨显有些不知所措,最终,只诺诺地道了一声谢。   李慕像是未曾听到她的道谢,愣愣地看着她,面前这个人,着了大红喜袍,虽然是新郎的服饰,但却已将她衬得眉目如画,不知换上真正属于她的那一袭大红嫁衣,又是何等风姿?   想到这里,李慕的心里便一阵绵密的疼。   “你……”   “哎呦,这是在哪儿找的出轿小娘?小小年纪便如此可人!”李慕刚刚掀了掀嘴唇,略略发出了一个音来,便被一阵惊呼声给淹没掉了。   众人的目光皆被吸引到了前去请新娘下花轿的出轿小娘身上,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身上,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嵌着黑葡萄似的眼睛,分外机灵招人疼,今日也穿了红色的衣裙,愈加显得小姑娘如同年画上的玉女一般。   此刻,这个出轿小娘正扯了花轿中柳繁音的一边裙子,一双粉嘟嘟的手轻轻扯了三下,口中还一个人轻声嘟囔着:“哎呀,新娘子该下轿了,新娘子该下轿了……”认真的小模样儿分外惹人怜爱。   “哎唷,可不是,这小娘惹人怜爱得紧!”   “这位少夫人好大的排场,杨家竟连出轿小娘都找得如此不同凡响!”   “可不是么,这位少夫人好福气哟!”   ……   这纷纷的议论声,撒落在花轿内柳繁音的耳中,满怀的甜蜜;   亦落在怔怔站在一旁的李慕耳中,他的神色愈加木然,只是呆呆地望着花轿,不知在想什么,连一个匆匆跑过的小厮儿撞了他他都未曾注意到。   杨显对此很是满意。   她要给柳繁音的,自然都是最好的,不论巨细。   这笑容,在触及到李慕的神情时,戛然而止。   李小将军……面色沉重地盯着花轿看得这么认真是什么情况?!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李小将军是来抢亲的了!   “咳咳……”杨显轻轻在李慕耳畔咳了一声,以此提醒——老兄,那是我的媳妇儿啊,你能别这么肆无忌惮地盯着么?   李慕晃过神儿来,便见到杨显眉尖微蹙,红润的樱唇似嗔未嗔,面色不悦地看向他。   他的心内一动,心神从花轿上面转移,落到了杨显身上——此情此景,他也曾幻想过无数次,他以为她会是一身火红嫁衣站在他的身侧同他拜天地;却未曾想过,她要拜天地,却是着了这新郎官的喜袍去娶别的姑娘,而他,不过是前来观礼的一个路人。   一阵悲怆自胸腔而起,李慕的神色愈加木然,只是这次正对的却是杨显。   杨显被瞧得毛骨悚然。   而且,由于李慕的目光过于专注和悲痛,在百色馆也甚有声明的杨显,立马引起了围观群众的八卦目光。   这下杨显不仅是毛骨悚然了,众目睽睽之下只觉得简直是如坠冰窟。   她不过轻声咳了一声稍作提醒,怎地这李小将军却愈发不正常了起来?   “那个……”介于之前的自己咳了两声带来的尴尬后果,杨显便谨慎地换了提示词。   “杨显,”李慕却抢先一步截了她的话,他定定地看着这个有些局促不安的女孩儿,心内更是一阵悲戚,“这真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杨显愣了一下。   李慕从来都是“杨兄杨兄”地来称呼她,从未如此庄重肃穆地唤了她这一声名讳,而后又这般正经地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来。   “真是。”杨显定定地回望过去,她不知道李慕为何一个好好的男儿,被她掉了一次浴桶便断了袖,但既然此事因她而起,已经如此作孽,那好歹也断了李慕的念想,莫要再多一层冤孽。   李慕原本闪着希望的眼睛,蓦地黯淡了下来。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在一刹那动情的那个姑娘,最后娶了别人?   “新娘下轿喽!”   喜娘的一声吆喝,将众人的目光重新拉回到了新娘身上。   那个出轿小娘依然又萌又懵地拉了拉柳繁音,声音软糯:“姐姐,你真好看。”   隔了大红的盖头,柳繁音略一低头,刚好能看到出轿小娘粉嘟嘟的可爱小脸。   她一向是不喜欢小孩子的,觉得他们又吵又闹不懂事,可她今日看到这个小姑娘,内心软得如同堆了棉花堆,稍稍一碰便软做了一团温暖柔和的棉衣,竟也生出了与杨显儿女绕膝的念想。   可惜——只能是念想了。   柳繁音倏忽笑了,她也是糊涂了,她今生所念,不过是要与杨显相携至白首罢了,又苛求那么多干嘛?   杨显在前面瞧着柳繁音的脚落了地,眸中面上都不由自主地浮出一抹笑来,她再顾不得李慕的心情,急急地从众人的拥簇之中,走向柳繁音。   “繁音。”她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只修长白皙的手,在这暖洋洋的春日之中,这手依然如同如瓷如玉,冰凉滑腻。   柳繁音亦回握了过去,杨显的手不同于她的手,杨显的手,温暖、柔软,她握着如同握了一只小小的珍禽异兽,又想紧紧握在手中,又想珍惜地好好捧着。   “小两口真够甜甜蜜蜜的……”   “谁说不是,必然是郎才女貌,才能如此贴心合意。”   “杨丞相可算是得偿所愿呀。”   ……   伴着这般嘁嘁喳喳的议论声,杨显的心情愈发明亮起来,她忍不住地紧了紧柳繁音的手。   柳繁音亦是回握表示回应。   明明隔了大红的盖头,却好像能看到彼此的笑颜,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彼此的存在,这种感觉,真好。   李慕怔怔地被喝彩的人群挤到一旁,他眼睁睁地看着杨显欢天喜地地朝新娘走去,脸上的笑意和幸福,是装不出挡不住的。   她那般美的笑容,可惜不是给他的,也,不是他能给的。   喜乐阵阵鞭炮声声,周围的众人面上都是喜乐的,可没有一丝喜悦是属于他的。   那他,还是离开吧。   长叹一口气,李慕转身默然地离开了相府。   第三十三章   “李将军!”李慕前脚踏出相府,后脚便听到了身后一声娇唤。   他转脸过去,看到一个一袭粉嫩衣裳的姑娘追了过来,长得很是机灵不俗,似乎是在哪里瞧见过,但他此刻满心满脑子都是乱糟糟的,哪儿还有空闲来想到底在何处见过对面这个姑娘。   “姑娘有何贵干?”李慕并没有什么心情来搭理这个姑娘,却又不好当众折了姑娘家的面子,只好漠然地问了一句。   “奴婢方才只是看到了李将军望着我家姑娘的眼神。”这个姑娘浮出来了一抹笑。原本这个姑娘面容姣好,看上去也是天真烂漫一片,不知为何,这笑中却带了说不出的诡异。   她家姑娘?李慕拧了眉,想了半天,终是想起来为何这姑娘看着有些眼熟,而这句话又是因何而来。   他方才在院里时,看见花轿旁边站着的小丫鬟,便是这个姑娘。   应是新娘的陪嫁丫鬟。   只是这话……李慕不禁失笑,小小丫头,想得倒是不少,他不过失神地望了花轿的方向,没想到居然被误会到这种地步。   想来这小丫头也是忠心得很,许是怕自己痴缠她家姑娘、大喜的日子里做出什么事儿来影响她家姑娘的清白吧。   “姑娘放心,李某分得清是非轻重,便是再多情思,也不会平白毁人姻缘。”这话虽不是为新娘而说的,却是李慕的真心话,他李慕堂堂正正,再喜欢杨显,若她不愿意,也不会勉强。   只是,这话出口,尽是苦涩呢。   李慕自嘲地笑笑。   “李将军误会了,”小蝶朝他深深地福了福身子,“我家姑娘得将军青眼,小蝶十分高兴。今日是姑娘大喜的日子,小蝶却分外难过。”   李慕听得如坠云里雾里,只道这丫鬟是因为自家姑娘嫁了人不能长伴其父母而难过,一时间感慨万千,心道连丫鬟都如此有孝道,杨显选的这位新娘必然是万里挑一、知书达理。   “姑娘切莫伤怀,杨丞相和善、杨公子体贴,你家姑娘嫁过来不会受委屈的。”李慕眼见着小蝶申请暗淡、一副即将潸然泪下的模样,不由得安慰两句。   只是这话说出口,更添酸涩。   明明是自己想娶的姑娘,现在看着她一身喜袍去娶别的姑娘,自己一口老血郁结于心却要在这儿安慰新娘的小丫鬟。   我真是高风亮节。李慕默默在心内安慰自己。   小蝶闻言愣了一下。   李慕瞧着小蝶的表情,心内又默默地夸了自己一句,觉得自己表现甚好,竟将方才的愁绪悲戚冲淡了一些。   “将军误会了……”事情发展得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小蝶艰难万分地继续往外挤话,“奴婢觉得,若是姑娘嫁于将军,定然会更幸福。”   李慕觉得这青天白日里眼前闪过一道惊雷,劈得他有点儿头晕眼花,暂时反应不过来。   “奴婢看得出,将军对我家姑娘一往情深,奴婢以为……”小蝶见李慕并无其他反应,自以为猜对了他的心思,便觉得打铁须趁热,趁机赶紧说出自己的计划。   人生真是无常啊。   比方说前几日他李慕还在想着怎样娶杨显进门,今日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她欢天喜地地娶别人;比方说他还在感慨眼前这个小丫鬟真是难得一见的忠仆,霎时间便变成了背后毁自家姑娘姻缘的推手。   “姑娘慎言。”感慨归感慨,李慕飞快地打断了小蝶的话,略带了些蔑然,“李某以为,姑娘多此一举。”   小蝶霎时间面红耳赤。   “呵。”李慕再不看小蝶一眼,摔了袖子大步而去。   “诶……哼!”小蝶欲要叫住李慕,可她要做的事又不能大声声张出来,只好恨恨跺了跺脚,咬牙切齿道,“什么少将军,不过也是个草包罢了!”   而在喜堂之内,杨同徽喜气洋洋端坐在主位上,一向古板的老头儿今儿个破天荒地今日穿得也略新鲜喜庆,一张脸笑得满脸褶子都未曾展开过。   他这个儿子,长到如今十七岁,花街柳巷地混,从未让他省心开怀过;今日,终于瞧着他成家了,他这个当爹的,也终于踏实了些,也终于……能够在以后去见他死去的夫人时,少些羞惭了……   瞧着穿着喜服的杨显,杨同徽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原来显儿长得,竟是那般像她的母亲。那眉,那眼,如出一辙。   “一拜天地——”胖媒婆的声音拉得分外悠长喜悦。   杨同徽看着这一双新人面朝门外,恭谨跪下,珍重万分地磕下头,只觉得有些恍惚,跟他成亲时的场景交叠起来,竟让他有些眼眶微湿。   他向来是瞧不上儿女嫁娶时家人这般哭啼矫情的,定然是杨显这小子平素里太过不羁,造成他今日老怀过慰才有些把持不住。   “别怕。”柳繁音瞧着杨显俯身下去,手指微微颤抖,心内知她紧张,便在一侧轻声安慰道。   柳繁音的声音并不温暖,带着一如既往的清冷,可刚刚好,能抹平她心中微微的不安。   “二拜高堂——”   二人转过身来,端端正正地跪下,朝着杨同徽齐齐拜下。   杨同徽心内一阵激荡,竟有些目眩,可面儿上仍是端正自持,倒比之前少了许多笑容。   杨显凑空觑了一眼自家老头儿,只见老头儿一本正经地绷着一张脸,眼底似乎有笑意,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大概是吧。杨显自嘲地弯了弯唇角,她自小诸事都不衬杨同徽的意,对于她,杨同徽想来吝于笑容,她今日成亲,大约,于杨同徽而言,不过是……操劳一场吧。   不知为何,从步入喜堂开始,她的心便开始莫名慌乱起来。此时,更添几分沉重。   柳繁音明显感觉到了杨显的心神不宁,许是她们心意相连,她很快便被杨显给感染,也开始不安起来。   明明是大喜的日子,之前在红袖轩和百花楼前经历那一场波折时,她们都未曾有如此低落的情绪;   此时,明明她们该开开心心的。   可是,彼此之间的空气流转的都是郁郁。   “夫妻对拜——”   终是到了这里。   杨显略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脸上有了一抹喜色。   许是之前她太紧张了吧。   二人一手持了红绸的一端,相对而立,方要朝对方拜了下去,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且慢!”一声分外刺耳的声音传了进来,霎时间满堂的人都乌乌压压地站了起来,骚动不安。   “梁公子在此,谁敢拦?!”   一声怒斥之后,端坐首位的杨同徽再也坐不下去,腾地站了起来。   第三十四章   “丞相大人今日大喜呵。”梁玉书缓缓地从外面走进来,身后不过也同其他世家子弟一般,跟了一个看着有几分机灵的小厮。   这话本是道喜,落在耳中却是阴阳怪气、甚是刺耳。   周遭的人群一阵骚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有之,翘首以盼想要前来攀交的有之,家有女儿的人家伸长了脖子想要趁机寻个贵婿的亦有之。   “多谢梁小公子今日前来贺喜,杨某替犬子谢过梁小公子。”搁在往日里,杨同徽再不会理会梁玉书的,只是今日他杨家大喜,不能砸了自家场子;于是杨丞相,心里憋着一股气儿,纡尊降贵地朝梁玉书打了招呼。   梁玉书原本就是来砸场子的,碰到个杨同徽高高站在主位上,居高临下地瞧着他说出这一番话来,不由得心内窝着的那团火越燃越旺。   杨显的眼皮跳了两跳。   怪道她今日这般心神不宁,原来是梁玉书来捣鬼了。   柳繁音盖头底下的脸色早就冰到了极点,连带着她周遭的气温都降了几分,离这对儿新人站得略尽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心内称怪:怎地这堂内突然就刮来一阵无形阴风似的了呢……   “丞相大人何须谢我,”梁玉书阴恻恻地看了杨显一眼,“能娶到如此娇妻,自然是杨兄大大的喜。”   “多谢梁公子赞誉,”杨显抢在自家老头儿前面接了话茬儿,在杨同徽的眼刀子底下笑吟吟地看着梁玉书,“还要多谢梁公子今日前来观礼,不胜荣幸。”   围观群众纷纷表示,这两位公子的话中有话,听上去十分有趣,皆伸长了脖子想要多看两眼热闹。   梁玉书被杨显一席话呛得差点儿背过气儿去,多亏他身后的小厮儿机灵万分,不动声色地在他身后扯了袖子,轻声提醒道:“少爷,正事儿要紧。”   梁玉书这才反怒为笑。   是啊,他有什么好气的?杨显便是嘴巴再利索,且由着她耍嘴皮子,待会儿,他便要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杨公子,你自然是荣幸的。”梁玉书眸中闪过一丝狠厉,“你拐带了本公子的未婚妻,还不够你荣幸的了么?!”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一派胡言!”杨显气得够呛,第一个呛声的却是杨同徽。   从这位梁公子一进门开始,杨丞相便觉得自己眼皮子跳得厉害,果不其然,三两句话便出了问题。   “是不是胡言,可不是丞相大人你说了算。”梁玉书瞧着一向古板的杨丞相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模样儿,只觉得方才胸中郁结之气烟消云散,自己又是往日里的那个翩翩如玉佳公子了。   杨同徽看着这个年轻人一把折扇在自己面前摇得风生水起,暗地劝慰自己道“他又不是你儿子,打坏了跟跟陛下跟公主殿下无法交待,打坏了对不起江山社稷对不起黎民百姓……”,忍了半天才没有一巴掌拍到梁玉书的脑袋上去。   盖头底下的柳繁音只觉得气血上涌,一向镇静的她,竟有股掀了盖头的冲动。   杨显按了按她的手,低声道:“我来。”   舅母说得对,她既然要娶了繁音,那便要成为她的依靠。   “我们杨家的事,父亲大人说了不算,难道梁公子说了算?”杨显被指名道姓地冠上了“拐带旁人未婚妻”的罪名,内里的怒火正翻天覆地,面儿上却能如此笑眯眯的,也算是非常进益了。   “再者,虽然我同梁公子一向有些误会,梁公子却也不至于在我成亲当日来开这等玩笑吧。”杨显依然笑得真诚,就差没直接说“梁玉书你好不要脸公然报私仇!”   梁玉书瞧着杨显笑得跟只刚偷了鸡的狐狸似的,也浮出一抹冷笑来:“杨公子好伶俐一张嘴。”   “不敢当不敢当,”杨显微微眯了眯眼睛,“哪里比得上梁公子您,张嘴就能给在下扣了那么一大顶帽子,压得在下这会儿都脖子疼呢。”   “杨显!”梁玉书勃然大怒。   “在呢。”杨显仍是笑意盈盈。   周围观礼的人瞧着这二位你来我往不分胜负,有些分不清到底孰是孰非。   梁玉书身后的小厮,到底是个机灵镇静的好孩子,再次扯了扯梁玉书的袖子,提醒他大家都在看着呢,莫要当堂变了脸色落了下乘。   “呵,杨公子,”梁玉书稳了稳心神,冷笑道,“脖子疼算什么?怕是一会儿有得你杨公子头疼的!”   “放肆!”半晌没吭声的杨同徽终是忍不住了,若是他手边现在有一张桌案,定然会被他一巴掌给劈得粉碎了去。   众人听得这一声之中愤怒之情非同小可,皆齐齐朝杨同徽望去,只见平日里古板斯文的杨丞相,此刻气得脸红脖子粗,一张眼睛瞪得溜圆,嘴边胡须气得直颤。   “梁小公子,今日杨家喜事,来者是客,可若是小公子无意来讨这杯喜酒喝,那还请小公子移尊驾去别处寻乐趣!”杨同徽只觉得额角青筋直蹦——他这是什么命呐?平日里自家这小兔崽子就没干过什么让他舒心的事儿,今日他好不容易看这小兔崽子顺眼了些,便又冒出个梁玉书来让他堵心——他是跟这帮子年轻人有什么仇什么怨!!!   “喜酒?”梁玉书看了看一袭大红嫁衣好整以暇安静站在喜堂中央的柳繁音,内心的怨毒又多了几分,“本公子倒真的想尝尝,杨公子这偷来的喜酒滋味儿如何。”   “梁公子,”杨显叹了口气,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是在下的过错。”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连梁玉书都有些被震住了。   “在下原以为梁公子早已放下了,可没想到……”杨显顿了顿,继而更加痛心疾首道,“没想到,梁公子竟是执念到如此地步,竟是疯魔了……”   梁玉书气得倒仰,差点儿便捋了袖子一拳挥了过来,幸而那小厮仍是契而不舍地在他后头拽着他的袖子。   疯魔……杨显这个混蛋居然敢说自己疯魔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   梁玉书气得牙根儿直痒。   “杨显!”梁玉书觉得今儿他这风流倜傥的形象算是栽在杨显这婚礼上了。   可若是能将繁音带回去……梁玉书浮出一抹冷笑,那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反正,这些失去的,他总能给拿回来……   “梁公子,千万别再这么叫了,”杨显一脸认真,“在下心中现在只有夫人一个,梁公子便是再深情呼唤,也是枉然。”   “噗嗤——”不知是谁先撑不住笑出声来,霎时间诸人哄堂大笑,梁玉书的脸色愈发青紫了起来。   柳繁音静静地立在杨显身后,她原本燥怒的心,慢慢平缓了下来,此刻,随着大家的笑声,竟也能浮出一抹笑来。   杨显的表现,真的是出乎她的意料。   “行了行了,眼看着天都要黑了,这喜酒到底还让不让喝了?”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传了过来,带着些不耐烦。   杨显略略一惊,竟是李慕。   她朝那声音的来源望了过去,只见李慕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眼中都是不耐,仿佛真的是这位小将军不喜繁文缛节、等着喝了这杯喜酒便交差回家的样子。   李慕这话虽粗,胖媒婆和喜娘却在这一突然的提示下如梦初醒,忙打叠起笑容和精神,准备把仪式进行下去。   “慢着!”梁玉书冷冷出声,不再看着杨显,却将目光投向新娘……身侧。   “梁玉书!”杨显终是没了耐心,误了吉时,她定然是要跟梁玉书拼命的。   “嗯?”梁玉书冷哼一声,只见得新娘身侧的小丫鬟低敛了眉目,身子微微颤抖。   柳繁音心道不好。   “梁公子,您可算来带姑娘走了!”小蝶在梁玉书的目光之下,抖了半天,终是咬了咬牙,一不做二不休,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哭得梨花带雨。   第三十五章   人群中骤然一片唏嘘。   李慕的眉毛慢慢拢在了一起。他方才便觉得不对劲儿,走到了半路又重新折了回来,没想到,这个小丫鬟果然有问题。   “你……”杨显素来不是什么沉稳的人,现下又是她成亲的日子,当着所有人的面被泼了这一盆脏水,不由得目眦尽裂,捋了袖子便想上来拼命。   “让她说完。”柳繁音伸手拽住了杨显的手,她的手,此刻更加冰凉,仿若冬日寒泉,触之刺骨;隔了大红的盖头,杨显虽看不到柳繁音的表情,但她仍是能想象得出,繁音那一双幽深漆黑的眸子。   从前,她总是觉得那双眸子太过寒凉;今日想到,不知为何反而给她了些许平静的慰籍。   小蝶顿了半天,见竟是无人拦她,不由得有些尴尬地卡了词儿。   这跟她预想的不一样啊。   在拜堂的时候,由新娘的贴身丫鬟来哭诉自家姑娘如何一时糊涂被杨显这个人渣哄骗了来,杨显向来无甚才干,定然会控制不住情绪,砸了自己的场子,不仅毁了婚礼,落在众人眼中亦是恼羞成怒;   再说杨同徽,这个老古板向来自持清高孤傲,独子的婚礼上爆出这样的丑闻,依着这老头儿的执拗劲儿,定然会当场退婚以示自己公平耿正,再不济也会暴怒而起,使杨显无论如何也娶不了柳繁音。   可眼下,除了满堂观礼的人的嘁嘁喳喳声,当事人皆是一个赛一个镇定地站在原处。   这就好比,她怀揣了好戏本儿,粉墨一新隆重登场,希望博得个满堂彩,却发现底下的人都睡着了。   可这写本子的人就在一旁虎视眈眈地望着呢,她也不能悄然地退了场。   而且,事到如今,她哪里还能悄然退场?便是打碎了牙齿和血吞,也只好艰涩地演下去吧。   小蝶头一次觉得,梁公子的注视,原来并不是一直那么使人如沐春风。   “诶?这小丫头怎么又不出声了?”   “许是哭得太伤心吧……”   “啧啧,我怎么看着是有点儿心虚啊……”   “心虚?虚不虚,我看这丫头都活不过今天了……”   ……   议论声传入到了小蝶耳中,她原本就有些犹豫的心,突地变得更加仓惶起来。   她背叛了姑娘,姑娘定然不会再护她,若是……若是杨家……她有些不敢想下去了。   “咳咳。”一声轻咳落入小蝶耳中,她辨出是梁公子身后小厮东子的声音。   “你是繁音的人,繁音嫁到梁家来,你自然也是我的人。”梁公子的温柔笑语似乎还在她的耳畔,散着微热的气息,让她一阵目眩。   “姑娘,姑娘你可醒转过来吧!”一个恍神之间,小蝶咬了咬牙早已做出了决定,声泪俱下地朝着柳繁音道。   柳繁音仍是不作声。   这个丫头,到了最后,仍是选择了背叛她。   是她柳繁音识人不清,错信于她,又没有当机立断、早早地将这祸患送出府去,这才闹得她的婚礼这般热闹。   呵呵。柳繁音的眼眸又深了两分。   “这杨公子,花街柳巷多年,深谙甜言蜜语之道,姑娘生性单纯,哪里是她的对手?”小蝶原本要伸手去拽柳繁音的裙角,若是她被甩到了一边去,那更为她添了几分悲情与忠心之意。   可她的手未曾触摸到柳繁音衣裙的半丝儿,便已觉得承受不住自家姑娘的冰冷,只重重地扑倒在了地上,哀哀欲绝地哭着。   “诸位皆知,杨公子素有断袖之癖,此番前来讨好我家姑娘,这么快地定了婚事,焉知不是一出瞒天过海之计?”小蝶说到此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她也不抬手拭去,只是仰了一张巴掌小脸,任凭这眼泪花了脸。   “若是如此,我家姑娘以后可怎么活?!”小蝶痛哭失声。   围观众人议论声更杂了些。   杨显平日里却是“声名”远扬,此时被小蝶抓了当箭头往自己身上戳,却很得众人赞同。   梁玉书见此情景,面上的笑意慢慢浮出,终于恢复了往日里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形象,轻轻摇着手中折扇,强压着心中喜意甚是哀痛地看着杨显和柳繁音。   “姑娘——”小蝶不再多言,最后只是哀哀地叫了一声,带了无尽的绝望与悲痛,仿若这一切都是真真切切发生的,而不是她随口胡诌演出来的。   众人眼见着一个秀美伶俐的小姑娘,满脸泪痕地跪倒在地上,一心一意只为唤回自家姑娘回归正途,内心不由得有些恻隐。   “你且起来。”正当众人看热闹看得兴起,就等面上不动声色其实气得早已快要晕死过去的杨丞相站出来主持大局时,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新娘子突然开了口,声音清冷无比,分明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在场所有的人都一字不落地听到。   小蝶一怔。   姑娘一向聪慧,这等场合,她便是开口为自己辩驳,众人也只会当她年轻单纯一时糊涂被浪子迷了心窍;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姑娘怎么会做?   可……姑娘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事吗?   小蝶心跳如鼓,有些疑惑,更多的是失措。   可她怎能表现出来?她方才好不容易看到了梁公子因她而笑了,又怎会不好好把握这机会,让公子对自己另眼相待?   “姑娘若是执意如此,小蝶怎敢起来?”小蝶非但没有起身,反而伏地痛哭,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愈加惹人怜爱。   “蠢材。”柳繁音心内叹了一口气,这丫头跟了她这么多年,想要暗算她,居然用了这么低劣的手段,委实没有半点儿长进。   “小蝶,我自小待你如姐妹,你怎能为了外人如此对我?”柳繁音的语气突然松软了些,虽然声线依旧清冷,却也带了一丝悲伤,比起小蝶的嚎啕大哭,柳繁音这种平静里隐忍的悲痛却更加勾人些。   不就是演戏么?谁不会?柳繁音在盖头底下微微勾了勾唇角,她从接手百花楼和红袖轩这些年经了那么多事,世态沉浮看了太多,若想伪装,从中选出一二来便可。   小蝶明显是被柳繁音这突如其来的反应给吓怔住了——这,这根本不是她平日里所熟悉的姑娘啊!   梁玉书愣了一下,心内有一抹不好的预感划过。   “婚姻一事,原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然我年轻见识短,误信了杨公子,难道父亲母亲竟是有意毁了自家女儿的前程么?”柳繁音想了想,本想捏了嗓子亦学出一副哭腔出来,结果硬是学不出来,只好颤了颤嗓音,“小蝶,父亲母亲平日里待你不薄,你竟如此诋毁他们的声名!”   “再者,纵然杨公子年轻不懂事,丞相大人公平清正,难道会纵着他来哄骗清白人家的女儿?小蝶……”柳繁音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一副悲伤中带了一抹恨铁不成钢的腔调,“污蔑朝廷命官,小蝶,便是我再袒护你,也是袒护不过去的啊!”   这一席话,掷地有声,有理有据。   众人皆点头称赞。   若不是新娘子机敏,竟是被那小丫头给绕糊涂了。可见这些奴才果然是不能太纵着了,居然做出这等欺主的事来!   面色铁青的杨同徽,亦稍稍缓和了脸色。   自家这小兔崽子的眼光一向不咋地,但眼下看来,对选媳妇儿这件事儿上,还是挺有见地的。   第三十六章   柳繁音的一席话毕,便重新站定在原处不发一言,大红盖头遮着,众人也看不到新娘到底是何表情,脑补一下总觉得新娘此刻说不准便是泪流满面,纷纷慨叹——这新娘命苦,大婚当日,误了吉时,还被贴身丫鬟这般折辱,啧啧。   “梁小公子口口声声地在这边叫嚣说犬子夺了你的未婚妻,”场面已是对杨家有利,杨同徽作为家长,对于自家喜事被搅合气得心肺俱疼,此刻不发难还要待到何时?“公主殿下尊贵荣华,梁家亦是大家,结亲这般大事,难道没有婚书?再不济,也有凭物。梁小公子诸物皆无,便来满口污蔑,杨家有何脸面再在京城立足?明日,我杨某便去向陛下请辞,也好了了梁小公子心事!”   杨同徽这话说的忒重。   便是杨显,都未曾想过,自家老头儿堂堂一国丞相,居然因这事连辞官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   杨家今日喜事,来了许多朝中臣子来观礼,丞相此话一出,诸位大臣皆是惊了。   虽说杨丞相以往也没少在陛下面前说辞官之事,可今日不同,今日是他们杨家大喜之日。   “丞相大人,这可使不得!”朝中钦佩杨同徽的人并不在少数,方才小蝶闹那一番时,早就有人压抑不住愤怒想要上前亲自拖了那丫鬟下场;只是这是杨丞相的家事,外人掺和唯恐下了丞相大人的面子,这才强压着心头之怒看了一场热闹;可这热闹看完,丞相大人都要辞官了,这可万万忍不了。   “梁玉书!你无官无品,也能口出狂言,简直是为殿下抹黑!”有个别愤青的,连一句“公子”都不再叫,竟是指名道姓地怒骂了起来。   梁玉书娇生惯养长到如今,朝中虽挂了个闲散职位,可从未去亲历过什么,不知道朝中有些言官可是连小皇帝都敢说的,更别提他梁玉书了。   “你……”梁玉书气得倒仰,“你们可知,他杨显娶的到底是谁!”   冲动之下,这话便脱口而出。   一时之间,喜堂内便又清静了。   未知的事总是散着神秘的气息,更何况这话是从一个貌似知情人口中说出的。   “不管杨公子娶的是谁,都和梁公子无关吧?!”杨丞相一派的臣子自从他们的丞相大人说出“请辞”二字时,就对梁玉书说话没有任何顾忌了。   这话……倒也没什么不对。   有些年轻的世家子已经开始连声附和了。   梁玉书一口气被憋在了喉咙口,差点儿喘不上气。   杨显和柳繁音并肩站在一起,看不到彼此的表情,却都浮出了一抹轻笑。   这下梁玉书却是有口难言了。   誉王从未承认过柳繁音的身份,有所耳闻的人,也只是知道誉王府有位神秘的贵客,至于这贵客到底是谁,没人知道——亦或是说,有人也许知道,但没人敢说。   眼下,梁玉书便是这个知道、却不能说的人。   王室秘辛从来不少,誉王和柳繁音不过是最普通的一件儿,可既然没有誉王从未对外松口,那他梁玉书便是知道再多,都不能提起。   更何况,他若想日后娶了柳繁音,定然不能将此事捅出来太得罪了誉王爷。   人呐,果然不能太冲动。   梁玉书悔恨万分。   他方才嘴快了那么一丢丢,这会儿便进退两难了。   都怪东子,居然都没有阻止他。   想到这里,梁玉书便忍不住地冷冷横了身后的东子一眼。   东子冷汗涔涔——他纵然是再机灵,那嘴巴长在公子身上,公子动动嘴皮子那话就出去了,他哪儿拦得及啊?   见梁玉书吃瘪,杨显分外舒心。   原本想再踩一脚,但……杨显环视一下这满堂红妆,心内又开始不舒服起来。   她真是有毛病!成亲都被掺和成这样了,她还有心情舒心!   舒个鬼啊!   还是赶紧把堂拜了是正经,以后的事儿……杨显磨磨牙,她是绝不会轻易放过梁玉书的!   “既然梁公子也不知道,便不要满口胡言。”杨显冷冷接了话,“更不要耽误拜堂的吉时。”   最后五个字,咬字极重,胖媒婆如梦初醒,默默转眼看了看杨同徽,见杨大人并无反对的意思,便赶忙拾起本职工作,继续未完的拜堂。   “誉王到——”一声尖厉的叫声。   杨同徽皱起了眉,觉得额角青筋蹦了又蹦。   今日他杨家办个喜事,倒跟皇家拉扯不完了。   先是公主殿下的混账儿子,再是这个富贵闲散王爷。   杨显心中咯噔一声,出汗如浆,手心潮湿一片,竟有些头晕目眩。   为什么……她突然觉得身边的柳繁音已离她远去了呢……   柳繁音差点儿掀了盖头来——誉王居然亲自来了!   她千算万算,都未曾算到这一步来。   唯有梁玉书喜出望外,急忙出门去迎接。   杨同徽深吸了一口气,誉王亲自来临,他无论是作为臣子还是作为杨家主人,都该亲自出门相迎。   只是梁玉书那小子……杨同徽狠狠吐了一口气,居然半点儿规矩也无,跑在主人前头去。   杨同徽携了杨显前去迎接,朝中大臣也一同而去,剩下的没有品阶和官职的世家子皆已跪了满地行礼,只余了柳繁音直挺挺地站在喜堂之上,大红喜服,分外夺目。   “哎呦,姑娘,快跪啊!”胖媒婆伏在地上,心内一边激荡——这可是王爷呢,她这等平民,这辈子能一睹王爷真容也算是不枉此生了,靠她这一张利嘴,可够说一辈子了;一边又很是焦灼——这新娘子突然跟根木桩子似的,也不知怎么回事,难道是第一次见到王爷这般人物太激动了?   不至于。胖媒婆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正想着要不要再拽拽新娘子的裙子来提醒一下,结果身边一道阴影一闪,却是新娘跪了下来。   “起来吧。”誉王的声音居高临下地传来。   众人松了口气,正想起身,稍一抬头,这才惊悚地发觉,王爷金口玉言的这一句话,并不是跟大家说的。   而是,亲自站到了新娘面前,纡尊降贵地伸出手来,亲自要扶起新娘。   誉王的身影投在了胖媒婆前,胖媒婆埋头跪着,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过去。   “谢王爷。”柳繁音的声音依然镇定。   “本王说过,你无须如此。”誉王冷眼环视了周遭,心内一片发堵,再看看自家女儿一身喜服站在面前,头上还搭着个大红盖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誉王伸手掀了柳繁音头上的盖头,原本想要训斥,盖头掀起的一瞬间,他有些怔愣。   这个华衣凤冠、立在自己面前的,是自己的小女儿,繁音。   她的眼睛还是那般像他,幽深漆黑,深不见底,一眼望去冰冰冷冷;可她又不那么像他了,不知为何,她的脸上多了一丝温情,虽然此刻她仍是面无表情,可那抹柔和的气息,是怎么也抹不去的。   原来,她盛装的样子,是这般。   原来,她其实也很像她娘亲;只是那双眼睛平日里太过夺目,遮掩了她娘亲的太多痕迹。   誉王有些恍神。   只是,誉王这一恍神,围观群众心内却炸开了锅。   听王爷这话,怎地莫名有些……宠溺?难道……难道……难道这杨公子果真无法无天,竟拐了王爷的爱妾么?   怪不得梁公子方才那般无法启齿。   哎唷……   众人一边跪地低头一派恭谨的样子,一边偷偷分出几抹余光来看一下其他人的反应。   杨显只觉得全身,一半的血凉透了都快凝固了,另一半的血却是沸腾起来,叫嚣着要她上前去保护柳繁音。   “站住!”杨同徽眼疾手快,轻声斥住了杨显。   这个柳家,竟还同誉王府有关系。   杨同徽眉头一阵疼。   他向来不屑于这些,现下可好,他一世的清白名声,全要毁在今日了。   第三十七章   “王爷请上座。”纵然是百般抑郁,杨同徽仍是不能怠慢了这位誉王,冷着脸请道。   誉王看了一眼杨同徽,目光又落在了杨显身上,只见这小子一双眼睛分外盈润,在一身喜服的衬托下,倒带了些女子的妩媚,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繁音看。   呵。果然是个沉迷美色的浪荡子。   誉王心内冷哼。   玄色带暗红色纹路的衣袖拂过,誉王已落座,瞧了满堂跪着的众人,懒懒道:“都起来吧。”   众人皆谢恩起身,却都不约而同地低了头,目光不敢落在已掀了盖头的新娘身上。   谁会不要命地去打量王爷的女人。   呃……除了杨显这样缺心眼的浪荡子。   “不知王爷驾临,有失远迎,臣下惶恐,还望王爷恕罪。”杨同徽不卑不亢地站在底下,一张老脸绷得紧紧的,就差没把“我并没有请王爷来喝喜酒王爷不请自来委实不要脸”这句话给写在脸上。   誉王扬了扬眉,一双眸子沉了沉,唇角勾了一抹冷笑。   惶恐?呵,他倒是没看出来丞相大人惶恐在哪里。更何况,这位丞相大人,在小皇帝面前都未曾惶恐过,还能在他这个闲散王爷面前惶恐?   “杨大人,”誉王随手捡起手边桌案上的一只瓷杯,在手中慢慢把玩着,淡淡道,“吉时既然误了,这亲,便改日再成吧。”   在场众人皆低眉顺眼,恨不能把脑袋扎进地里去,更恨不得假装自己根本没来过这里。   梁玉书脸上笑意渐浓。   杨显攥了攥手指,方要出声,却听杨同徽冷声道:“王爷这是何意?”   誉王唇边笑意更深更冷:“大喜之日,尚且如此不顺,怕是杨大人之前未曾好好请人合八字吧。”   “犬子与柳姑娘八字合得很。”杨同徽强忍着满心满头的怒火,沉声道,“况且,婚姻一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连陛下都赏赐了贺礼,岂是王爷一句话就能否的?”   言外之意,“誉王爷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哦?”誉王也不恼,只缓缓道,“本王以为,迎亲路上百花楼和红袖轩之事,足以让柳家退亲了。”   杨显浑身一震。   柳繁音的脸色亦有些苍白。   她私自瞒了誉王将自己嫁入杨家,以誉王的个性,定然是震怒;且红袖轩和百花楼是她的产业,她成亲之日,闹出这种事来,她该作何解释说并不是她的意思?   百般念头在心内回转,百花楼和红袖轩的事情,不会是誉王所指使的,若是誉王早就知道此事,定然早早阻止了此事,犯不着在今日才动手为难;   若是誉王经过今日之事,以为她后悔,以为发难之事皆是她授意,那……   想到这里,柳繁音的脸色顿时煞白。   誉王的手段,她从来都是清楚的。   “迎亲路上?”由于诸位亲友的贴心举止,杨同徽并不知道路上发生了那般声势浩大的……意外。   杨显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她动了动嘴唇,有心隐瞒,但那事诸位看得清楚,如果她现在撒谎便会被立马给在场的人识破出来;若是她承认……后果她连想都不敢想;可若是她什么都不说,就算在场的人全都站在她这边保持沉默,不出明日,大街小巷都会传遍,结果也是一样的。   “迎亲路上,无甚大事。”气氛正在紧张中,柳繁音突然淡淡开了口,“不过是些许玩笑,无伤大雅,更谈不上退亲。”   梁玉书的笑意顿时凝固在了脸上。   誉王把玩瓷杯的动作停滞,眸色更深,心中怒火已有燎原之势。   “姑娘,事到如今,您还要为杨公子开脱吗?!”跪伏在地上一直没有言语的小蝶,突然抬起头来,声泪俱下。   柳繁音冷冷瞥了小蝶一眼,这个丫头,是她看错了她。   “现在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百花楼和红袖轩里杨公子昔日相好当众为难姑娘,姑娘如今是要弃整个柳家的名声于不顾么……”说到此处,小蝶又抽噎起来,字不成句,分外悲恸。   誉王和柳繁音的面色同时沉了下来。   这个丫头,她确实看错了她。大胆叛主,还蠢到一塌糊涂。   “主子们说话,也轮得到你来插话吗?!”誉王抬抬眼皮,身后的德管家立马便觉察到了王爷的不悦,不用誉王发一言,便立马出声训斥。   小蝶感受到了来自誉王和姑娘的两道冰冷目光,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   她后悔了。   梁玉书接收到了小蝶哀求的目光,转眼看向誉王,却见誉王微阖双目,面无表情,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   他自然不会因为一个丫鬟来得罪誉王。   王爷已经不悦,王府的人立马手脚利落地上前来拖小蝶。   “姑娘——”娇嫩的皮肤摩擦在粗糙的地面上,刻骨的疼痛传至身上的每一处,小蝶忍不住哭喊道。   柳繁音微微抬了抬眼皮,小蝶立马双目放光——果然,还是有希望的。   但下一瞬,柳繁音已恢复成了和誉王一样的表情,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皆是眼睫低敛,面无表情,浑身却散发着躲都躲不开的寒气。   “梁公子——”绝望之下,小蝶下意识地叫出了梁玉书。   这下,气氛更加诡异。   杨显微微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地望向梁玉书:“哦——原来如此。”   梁玉书恼怒地望了小蝶一眼,见小蝶仍张了嘴想要继续叫,原本还算清秀可人的一张脸,今日因为哭了太多的缘故,双目通红浮肿,面上敷的脂粉也被泪水冲得纵横交错,再让人提不出半点儿怜爱来。   “还不快快地拖了下去!”梁玉书怒喝道。   “公子,公子,你不能这样,不能啊——”小蝶凄厉的叫声,分外令人毛骨悚然。   可这场闹剧,却是愈发热闹了起来呢。   “梁公子,执念不可太深唷。”气氛实在诡异,王爷又一副睡着了的样子,杨同徽早就气得被诸亲友围在当中安抚、以免他当场同王爷动起手来,有品阶高、又同杨同徽站在同一条线上的老臣,捋了胡子慢条斯理又意味深长地劝着梁玉书。   梁玉书气得差点怄出血来。   这个小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定然不会放过她。他眸中闪过一丝阴鸷的光。   周遭原本因着王爷在场,一直肃穆着,经了小蝶这一闹腾,梁公子这一反应,大家开始慢慢地交头接耳起来。   “够了!”这下,却是杨同徽和誉王同时暴喝。   丞相大人和王爷同时动了怒,大家立马把自己的头低到地缝去,假装都恢复了童趣兴致盎然地数蚂蚁。   “这亲事,到此为止吧。”誉王慢悠悠地吐出这几个字,字字如冰,大堂上顿时如北风过境,一瞬间,竟是冰封之势。   “既然如此,甚好。”杨同徽难得有一次同誉王持了相同意见,老头儿眼下气得脸红脖子粗,额角青筋乱蹦,多说几句话都要喘几口气——成亲当日都被气成这样,这成了亲还得了?   “不行!”柳繁音和杨显异口同声。   “闭嘴!”杨同徽和誉王今日甚是默契。   喜堂上的人头埋得更低,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牵扯其中,万劫不复。   “父亲,我们杨家一向清明,竟也做得出当堂退婚这种事吗?”杨显从来惯于忤逆杨同徽,“退亲一事,对女子声誉伤害有多么大,父亲难道不清楚吗?”   杨同徽自然清楚,他也更看重杨家的名声。   “这个就不劳杨公子费心。”誉王仍是缓缓道。   繁音是他的女儿,他多的是手段给她任何身份让她更加尊贵地过下去。   “繁音已进了杨家的门,焉有再退出去的道理?”柳繁音突然开口,声音清冷,却很是坚决。   “杨家家主已作出决定。”誉王淡淡看向杨同徽,在杨同徽眼中,他看到了同样的坚决。很好,他和他,平日里都不想有所牵连,更别说日后成为亲家。   “我……”杨显甫一出声,杨同徽已开口,朝仍在大堂上诸位低头数蚂蚁的众人深深躬身行了一礼:“我杨家今日劳烦诸位白跑一趟,改日定备清酒向诸位请罪。”   此话的意思已是很明显,妥妥的逐客令。   大家看了这一场热闹,眼下更是如坐针毡,听闻此言,莫不如蒙大赦,纷纷请丞相大人莫要如此言重、保重身体要紧,皆脚下抹油溜之大吉。   第三十八章   喜堂之上,人群已退了干干净净,唯留下了几个当事人。   对于梁玉书还好端端地站在堂上,杨显分外不满,半炷香时间,已拿眼横了他无数次。   “玉书无妨。”誉王淡淡地看了杨显一眼,这个杨家的公子,美目有情、顾盼神飞,若生为女子,定然是个为祸众生的主儿;一个男子生成这般柔美好皮囊,不仅显得轻浮,也定然是个薄情之人。   杨同徽没有言语。   无论是誉王,还是梁玉书的公主母亲,他都从无意结交,也并不想结交;没想到,他从不喜欢结交的人,今儿个齐刷刷地站在了他的府邸。   柳家同誉王府的关系,看来确实不同凡响;既然如此,那与柳家的亲事,就此作罢也是好的。   可惜了柳家的女儿,看上去确实是个好的。   不过,好女儿常有,好名声可不常用。   “繁音,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已经屏退众人,誉王也就不在意这许多,淡漠地扫了杨同徽一眼,冷冷道,“丞相大人果然教子有方,连本王的女儿都敢拐带。”   “什么?!”杨同徽只觉得青天白日里头顶闪过一道霹雳,劈得他眼冒金星。   “孽畜!”杨同徽气得浑身乱颤,顺手抄起手边的茶壶,也不论里面装的是冷茶还是沸水,不管不顾地朝杨显掷去。   “咣当——”青瓷茶壶落在杨显脚边,摔得粉碎,茶水泼了杨显一脚。   那壶中原本装的是煮沸的热茶,放了这许久,虽不至于沸腾,但仍是滚烫,这般毫无防备地全泼在了杨显脚上,仍是钻心的疼痛。   可杨显半点儿没有躲。   “丞相大人要教训儿子,还是等本王走了再说吧。”誉王慢慢拢了眉毛,很是不悦。   “若非繁音自愿,杨显便是有三头六臂,也拐带不了繁音。”柳繁音没有半点儿畏惧,一样的漫不经心,一样的冷漠语调。   杨同徽这时再看柳繁音,这才惊觉,这个女子和誉王,一眼望去,都有着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一样的寒凉,一样的如同一个黑洞、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这分明就是活脱脱的父女。   可他杨同徽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居然如此愚钝,到了此时才察觉出来。   “是吗?”誉王再看了一眼杨显,只见她眸中有星光点点,不由得心中更多了几分厌恶。   “是我杨某教子无方,”杨同徽差不多要将一口牙齿给咬碎,“誉王府我们自然高攀不起,犬子做出如此荒谬之事,我杨某明日便带了他去陛下面前请罪,要杀要剐,全凭圣上旨意,定会给王爷一个交待。”   此话掷地有声,也表明了杨同徽的态度。   他宁可折了自家儿子,也不愿杨家声誉受损。杨显悲凉一笑,老头儿,可真不愧是耿直清正的杨丞相啊。   “繁音已嫁进杨家,丞相大人若执意将繁音赶出府去,恐怕折损声誉。”柳繁音既然知道杨同徽在意什么,那便一个劲儿地往那里下重脚吧。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二人,欺瞒父母,做出这等事来,原本便不算;且我杨家福薄,娶不起柳姑娘这等尊贵人物。”然而杨同徽亦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誉王听到这里,唇边勾起一抹淡笑来——杨家确实娶不起他的女儿,这点,杨同徽这个老古板倒还是有点自知之明。   “誉王爷,我同繁音,确实两情相悦;欺瞒父母,确是我和繁音的不是,杨显在这里跟王爷赔不是。”杨显瞧着自家老头儿毫无松动的可能,干脆扑通一声跪倒在了誉王面前。   誉王见此,徒生出一丝厌恶来。   “杨显!”杨同徽见自家小崽子居然这般干净利落地跪到了誉王面前去,直气得两眼翻白,差点儿厥了过去。   “杨显年轻不知世事,做错之处,任凭王爷日后处罚;王爷宽宏大量,定然不会计较我们小辈过错,还求王爷成全我和繁音。”杨显一头重重磕下,实实在在,触地有声。   柳繁音心疼不过,正想抬手将她扶起来,却听到誉王冷哼一声:“你倒是花言巧语会说话。”   杨显听此,只觉得有一丝希望在里面,如何能依了柳繁音从地上起来?反而更是磕头不止。   杨同徽见此,一脚踹了过去,杨显原本就不健壮,这下更是被一脚踢翻。   “杨大人!”柳繁音惊呼出声,慌里慌张地扶住杨显,“虎毒不食子,杨大人对杨显,是否太过苛求!”   “柳姑娘,”杨同徽见杨显面色苍白,额头因刚才重磕洇出血迹,大红喜服杂乱无章,心中隐有悔意,可仍是一字一顿道,“本相是在教训自己的儿子。”   连官职都抬了出来。一来显示底气,二来丞相大人监国治国,小皇帝都管得,自家儿子更加管得;三来——柳姑娘,你是外人,没有立场插手杨家家事。   “丞相大人好好教训,”誉王懒得同杨同徽辩驳,更懒得理会杨显的哀求,更不能看见柳繁音这般不冷静地为杨显争辩,“这门亲事,本王是退定了!”   “本不敢高攀!”杨同徽不甘示弱。   倒显得没杨显和柳繁音什么事了。   “我已嫁于杨显,此生不悔。”柳繁音扯了杨显的袖子一把。   杨显醒转过来,不再那般实在地跪地磕头哀求,只是上前和柳繁音站在一起,朝誉王恭谨地行了大礼,庄重道:“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噗——”淡淡喝茶的誉王喷了茶。   脸红脖子粗的杨同徽杨大人愣怔在了当场。   一直站在誉王背后看热闹自以为胜券在握的梁玉书一个不淡定差点一头从上面栽了下来。   没见过如此场合之下还能厚着脸皮说出这话的人。   当真是厚颜无耻!   但誉王毕竟是王爷,杨同徽毕竟是丞相大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过一声“岳父大人”,杀伤力也没有太大。   “繁音,你当真了解杨显么?这般孤注一掷,日后定然会后悔。”誉王仍是不理会杨显,这个人,不值得他理会。   “当真。”柳繁音答得坚定。   “就算她日后仍是流连花街柳巷?”誉王沉声问。   “是。”   “就算她日后仍是这般放浪形骸、无所事事?”   “是。”   “就算她这辈子一事无成、只能做个谁都看不上的浪荡子?”   “是。”   这几个问题问下来,誉王再冷静自持,都觉得自己要被气出心肌梗死。   杨同徽倒是有些动容,虽说这问题都是变着法儿地骂自家儿子,可这柳繁音的态度,当真难得。   若是她不是誉王的女儿……   果然,世事难全。   “就算她女扮男装欺骗你感情,你也不会后悔吗?!”誉王终是没了冷静,最后气势汹汹地发问。   “是。”柳繁音不知誉王是从何而知这等秘事,但既然她能知道,凭誉王的手段得知这真相也不足诧异——毕竟,世上无不透风的墙,若想永远掩埋一个秘密,除非这个秘密原本就不曾存在。   她不惊诧,也不质问,只是淡然冷静地答了一声,“是”。   这是他的女儿,比他年轻时更加淡漠冷静。   誉王突然觉出一抹疲倦席卷全身。   杨同徽先是对于誉王的问题表示震惊,而后对柳繁音的斩钉截铁的回答表示感动,最后——   什么?!!!   女扮男装?!!!   杨同徽抬眼注视着杨显,俊眉修目、观之有情,雪肤樱唇、身姿窈窕,虽没有敷粉涂脂,但这一袭红衣映衬,更显柔情娇俏。   他以往从未如此打量过自己的这个儿子。   儿子么?   杨同徽惊疑不定地再看了杨显一眼,她的形象和自己逝去的夫人、还有早夭的几个女儿叠合在一起,在他眼前旋转不定。   不不不,怎么会,他的儿子,杨显,长在他身边十七年的儿子,怎么会是个女儿?   “王爷何苦这般问题为难柳姑娘?”杨同徽铁青了脸,眼中仍是惊疑一片,却半点儿不肯退让,“何苦这般污蔑小儿?”   “污蔑?”誉王冷冷一笑,都道杨大人满腹经纶胸怀天下,可咱们这位有八斗高才的杨大人,被活生生瞒了十七年,居然半点儿都未察觉。   “恐怕,是杨大人不敢承认吧。”誉王现下连看都不想再看杨显一眼,只面带嘲讽看向杨同徽。   杨显一阵颤栗。   她从未想过,她女儿的身份,要在今日这等场合中被拆穿。   还是在她已经决心放弃了这身份、好好地以杨家独子的身份活下去的时候。   杨同徽充满期盼地看向杨显,这个逆子,平素最爱顶嘴,天不怕地不怕,这誉王说出如此荒谬之事,她竟半点儿怨念也无么?   难道……难道……   不不不,一定不是的!一定是杨显这个畜生,非要想着娶柳繁音、才想着讨好誉王不敢反驳的!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   急怒攻心,杨同徽只觉得喉间一甜,有液体从口中喷洒而出,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爹——!”   第三十九章   “爹——”眼见着杨同徽在自己面前倒下,杨显凄厉地叫了一声,飞扑过去,对着门外吼道,“来人!!!”   柳繁音皱了眉,她曾以柳大夫的身份混进杨府,并非半点儿医术不懂,当下便当机立断地上前去,手刚搭上杨同徽的腕间,在杨显绝望而又期待的目光下,还未感知出什么,只觉得脖颈一疼,便再无知觉。   誉王看着柳繁音软软地倒在梁玉书的怀中,微微皱眉,却也没说什么,只是起身,再不停留。   “繁音!”杨显只觉得此时天塌地陷,她眼看着父亲倒下却除了叫人束手无策,眼看着繁音被带走却不能不顾一切抛下父亲抛下所有将她拦下。   喜堂之内大红一片,喜庆不再,只留下了满目刺眼的讽刺。   杨家的下人听到自家少爷凄厉的唤声,又看到王爷带人将新娘掳走,却也不敢强拦,只得先往屋内冲去,却见自家老爷倒在地上,自家少爷如同疯魔。   于是,一天之内,杨家便成了京城之中口口相传的最大热门话题。   早上。   “哎呦这杨家不愧是大家成亲这排场这场面啧啧……”   迎亲。   “这杨公子真是糊涂新娘子不知道得心碎到什么程度嫁过去肯定没有好日子过……”   拜堂。   “听说了吗杨家和柳家好似当场退婚了据说誉王都去观礼了杨大人当场气晕过去了……”   话题多变,主角不变。   请了府医来看,只是说杨大人急怒攻心,需静卧修养、不宜动怒、不宜操劳。   府医捋了胡子开了药,杨显亲自去小厨房看着熬药。   “少爷还是守着老爷吧,这些事,小的们来就是了。”杨显恍神实在厉害,眼瞧着已经熬干了一锅药了,她还在愣怔地望着炉子发呆,守在一旁的栗子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生怕自己吓到了少爷。   守着杨老头儿么?杨显嘴边泛起一抹苦笑。   恐怕杨同徽醒来看到她,会当场气死过去;她还是离远点儿好。   “少爷……”栗子和李子实在是忧心,只觉得自家少爷很是不幸,大喜的日子里闹出这场闹剧,足足让京城内的各家看够了热闹,这也便罢了,折腾到最后,连媳妇儿也丢了,父亲也病了,可不是霉得惊世骇俗。   “你们下去吧。”温和的声音传来,栗子和李子回过头来,只见李慕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投射过来,刚好覆盖着杨显的影子,看上去,竟有些温馨。   栗子和李子莫名觉得心安起来——许是习武之人,自带保护属性,可以给人足够的安全感吧。若是……若是自家少爷果然是个断袖,这个李小将军倒是个很合适的……   这般想着,栗子和李子朝李慕点头行了礼,便忧心忡忡地退下了。   “你还没走。”杨显听到了李慕的声音,抬眼看时,却见他朝自己走来,无甚拘束地盘腿在自己面前坐下,倒也不嫌弃这是厨房地脏。   李慕看着杨显,她身上的喜服已脱去了,换成了家常所穿的青色锦袍,衬得她的脸格外得小,也衬得她脸色格外苍白。   心内牵扯出一阵疼痛来。   “不必太过忧心,”李慕不知从何安慰她,只想了半天,笨嘴笨舌地开口,“我问过大夫,大夫说杨大人只需悉心调养一段时日便可无恙。”   杨显看着李慕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突然觉得他有些可爱。   若是她喜欢的是男子,定然会喜欢李慕的。长相英武,为人温暖,加上不俗的家世和他原本的勤奋上进,足以令任何一个女子动心。   可惜,世事就是这么难料。   她生成了一个女子,却爱上的是另一个女子。   “李慕。”她轻声唤道。   “欸!”听到杨显叫他,李慕一时间紧张起来,好似他五岁的时候第一次拉弓射箭,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却不得不强装镇定,生怕使眼前人失望。   “谢谢你。”杨显抬眼看着李慕,眸光清澈,闪着些许的微光。   她对他虽无男女之意,但,她是真心感激他,感激他明白所有却从没有威胁逼迫,感激他在她今日如此狼狈之时还会留下对她说一声“不要忧心”。   李慕有些怔忡,他明白她这句谢谢代表了什么含义。   亲近之人,无需感谢。   她是真的、真的,没有一丝一毫想要接受他的打算。   所以,她对他说,谢谢。   但是没关系。世间哪儿有那么多求之便得,他愿意这样守着她,不求回报。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杨显突然轻轻发问。   这话听上去问得莫名其妙,但李慕也只是微微一愣,便明白过来。   “在你……”脑海中浮现那个掉进他浴桶的少女,脸颊微红,手捂双眼,明明在沐浴被看光的是他,可恨不能扎进水里去的却是她。李慕的脸上浮出一抹轻笑来,他温柔道,“在你偷看我洗澡的时候。”   听到此事,饶是今日经历了大风大浪大喜大悲的杨显已经心如死灰,这话还是如同一缕风将那死灰掀起几粒火星,烘烤得她面上有些微热。   “李慕,”她想了想,终是开口,“我那日原本……”   “我知道。”李慕打断了她,他猜到了她是姑娘,又看到她那般决绝地要去娶另一个姑娘,又怎会猜不出她半夜翻他墙头偷看他洗澡的目的?   他是小将军,从来坚决果敢,可在此刻,他突然没了勇气去亲耳听到那话从心爱的姑娘口中说出。   杨显垂下眼睫,他……知道啊。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担了那断袖的名声,在她这颗歪脖子树上吊死呢?   “杨显,”李慕轻声唤道,这名字从他口中吐出,原来这般普通的两个字,组在一起竟能让人如此心摇意旌,“你无须担忧,我不会痴缠。”   杨显抬起眼眸,这话李慕本不必说,他不说,她都会信。   只是,他是这般骄傲意气风发的小将军,不该因她搅入到这团漩涡中去的。   轻叹一口气,杨显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有个小厮打扮的男子在门口探头探脑,看上去有几分眼熟。   “少爷……”是了,是李慕的亲侍,名为忍冬,以往李慕来杨府时,他曾跟来过几次。   “怎么了?”李慕挑了挑眉毛,示意他开口。   只见忍冬为难地看了看杨显,欲言又止。   杨显如何不懂,怕是李将军眼见着自家儿子在杨家许久不回,正在怒火攻心。   于是,便起身清浅一笑:“李小将军,府里已无大事,小将军家中来人相请,定然是家有急事,李小将军还是速速归去吧。”   忍冬看着杨显一袭青色衣袍素淡,愈加衬得她那张小脸精致万分,笑容清浅,如同风中清荷,一眼便能让人心动。怪不得自家少爷见了这位杨公子便断了袖,如此长相风姿,如何让人不心动?   这般感慨着,忍冬抬眼看向自家少爷,果然见他面露不悦。不由得便又感慨——如此可人,当真祸水啊。   “回去禀告父亲,我稍后便回。”李慕显然并不惧怕一个来请他回去的忍冬。   忍冬又是一番欲言又止。   李慕有些不耐:“什么时候学了这般吞吞吐吐的模样?”   “这……”忍冬心一横,“将军说,若是少爷不随忍冬回去,便不要再回去了,只当……只当他没有少爷这个儿子……”   “……”李慕甚是无语,没想到自家老爹堂堂一国将军,竟也玩上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   “李慕。”杨显不再一口一个“小将军”,她看向李慕,略带了些哀求,“你回去吧。”   李慕哪里经受得了她这般目光?虽是赶他走,他的心仍是软了:“若是……若是有事,便差人去将军府。”   杨显轻笑着朝他点了点头,李慕这才在忍冬的生拉硬拽下踏出了杨家的门。   “谁让你在杨姑……杨公子面前说那些话的?!”方才一出了杨府的门,忍冬的头上便遭了一个暴栗。   忍冬眼泪汪汪地抱住脑袋,委屈万分:“少爷你啊。”   “……”李慕竟无言以对。   “还有更难听的没说呢……”忍冬分外委屈,明明他已经拣了最委婉的话来说,还逃脱不了被打的命运——果然那个长的好看的杨公子就是个祸害……   “难怪将军说杨公子会是个祸国殃民的主儿……”忍冬一个不留神,顺嘴便嘟囔了出来。   “你说什么?!”李慕差点儿气得把舌头给咬了,顺手便在忍冬后脑勺儿上给了一巴掌,瞧着忍冬抱着脑袋跳脚,这才觉得气消了些,“再胡说把你丢去捡马粪!”   于是,忍冬再不敢乱说,只哀怨地揉着脑袋跟着李慕一同回去,结果进了将军府,还未曾瞧见李将军,便先见着一只茶杯从里面掷了出来。   李慕有少将军之名,岂会被这一只茶杯打到?轻巧地闪了闪身子,茶杯便擦着他的胳膊而去,直冲他身后而去。   “哎呦——”揉着后脑勺的忍冬,这下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来揉脑门儿。   “你这个逆子!”李将军瞧见自己儿子便一阵气血上涌,“杨家婚事刚退,你便眼巴巴地贴了上去,是想代替了柳家的新娘子嫁过去么?!”   第四十章   “繁音,繁音……”是谁在呼唤?   柳繁音只觉得耳边萦绕的是熟悉的呼唤声,睁开眼来,看到满堂喜庆红色,身边站着的是一袭红嫁衣的杨显。   她这般装扮起来真是美啊,桃花眼波横,青黛远山眉,微微笑着站在那里,如同画中的仙子,美得不似在人间。   “繁音。”她轻声唤着,却一动不动。   柳繁音下意识地想要应一声,可却发现自己并不能发出声音来,这样一急,她才发现,自己并未如同杨显那般穿了嫁衣,而仅是一身素淡衣裳。   今日不是她们大喜的日子么?为何她没有穿了那鸳鸯嫁衣?   她惶恐万分,却见杨显仍是那般轻笑着望向她,整个人却真的如同仙子一般,似要乘风而去,飘飘摇摇,越来越远。   “繁音,我走了……”一声轻叹,杨显已小到一个红点,眼看着要从她面前消失。   “杨显!”拼尽全力,她终于声嘶力竭地叫喊了出来。   “哎呀,到了如今,心里梦里都忘不了呢。”一声娇娇柔柔的声音传入耳中,却不是杨显的声音。   柳繁音缓缓睁开了眼睛,只觉得遍体冷汗,她怔怔地望着头顶的烟纱帐子,一时间有些没能恍过神来。   “出了那么多汗,”那声音继续道,“小蝶,端水上来给姑娘梳洗。”   小蝶?柳繁音只觉得脑门儿微微一疼,小蝶……   抬眼望去,却也并不是她的小蝶,却也着了小蝶常穿的粉色衣裳,有着一双机灵的小脸,端了黄铜盆子,高举着在她榻前跪下,毕恭毕敬道:“请姑娘盥洗。”   “你这孩子,我本还道你是个机灵的,今日一看,却是毛毛躁躁。”那娇柔声音的主人,却是孟侧妃,只见她今日着了藕荷色的衣裙,显得她肤色极白,她原本是柔美的长相,在这颜色的映衬下,更添柔媚;孟侧妃说着,亲自接过一旁小鬟捧着的布巾,沾了水替柳繁音擦拭了脸,叹道,“新来的丫头不懂事,繁音日后教训着点便是。”   柳繁音只觉得一阵香风袭来,她闻着这香气,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便淡漠地偏过头去,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竟是绵软无力,连起身都有些困难。   “繁音心也忒急了。”孟侧妃见此,示意身边的小丫鬟上前扶着姑娘,看着她额角冒汗地在床上坐定,这才捏了手帕捂着嘴娇笑道,“繁音自小身子不好养在别苑,这才刚刚回府,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慢慢适应,不急在一时。”   听到这些,柳繁音便是再蠢笨,都明白过来了。   呵,誉王果然是好手段,这般雷霆之速,居然连她的及笄之礼都不等了。   孟侧妃瞧着柳繁音的眼眸颜色转深,面上仍是一片和悦娇笑,心内却是翻滚着一阵怨愤:这个丫头到底是回来了!胆大包天闹出那么荒唐的一出,王爷居然半点儿责罚没有,仍是将她带了回来!连及笄都等不到了!日后她就生活在王府里了,她这般得王爷宠爱,那府中的几个姑娘,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柳繁音自然是明白孟侧妃心内想的是什么。   她不屑与孟侧妃打什么交道,也懒得同她解释什么。   “繁音若是日后缺了什么紧了什么,可别委屈了自己,该要的,可一定要要。”孟侧妃笑吟吟地瞧着柳繁音,一双细长眉眼笑得更显妩媚,加之她这般温柔软语,乍一听上去,甚是和善。   柳繁音却听得这弦外之音,只觉得讽刺和好笑。   她回到这誉王府,并非是她本意,她也无意去碍着这府中姑娘的前程;怎地这孟侧妃便这般容不下她了,字字句句便在撺掇着她继续跟誉王闹一闹。   闹嘛,她自然是要闹的,只是,她却也没那个闲情逸趣去当谁的枪来使。   柳繁音冷冷想着,身上的疲乏更甚,自她醒来,困倦疲软的感觉便未曾消去过,想来是誉王防着她闹事做了什么手脚罢。   只是……柳繁音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她没有料到,誉王此次对她竟有如此宽容之心;她闹出这般忤逆之事,他仍是将她带回到府中来。   原本她偷偷嫁于杨家,身份之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所以,她未曾想过要瞒多久;她最是明白,誉王其人,冷漠高傲,便是她这么多年来得他宠爱,做出私下跟人定了终身、隐瞒身份嫁于丞相之子的事情,于誉王而言便是大逆不道,无论如何都会放弃她。   所以,她才这般无所畏惧;却未料到,事情急转直下,跟她所料大大相反。   前有小蝶背叛,后有誉王莫名举动,柳繁音只觉得所有的事情都好似隔了浓浓大雾来看,模模糊糊分外不真切,让她有一种失控的仓惶感。   丞相府中,杨同徽仍是双目紧闭,一丝儿要醒来的迹象也无。   “大夫说,父亲明明并无大碍的……”杨显有些仓皇失措,她已经熬干了几锅药了,眼看着锅底都要被她熬穿了,急火攻心需要静养的杨丞相,还是如同之前那般睡得深沉。   她记挂着柳繁音,却也不能撇下病榻上的杨同徽,焦虑过度,使得她的脸色分外难看,唇色发绀,眼瞅着也有要急怒攻心卧床静养的迹象了。   “他原本就无大碍,”一个声音冷冷地传来,“此时,不是醒不过来,怕只是不想醒过来吧。”   杨显转过脸来,却见吴远黑着一张脸站在一侧。   有段时日没有见到吴远,却见他也是清减了许多;吴远本长得清俊,如今两颊些微凹陷,多了些憔悴,平添了几分沧桑之意。   杨显心内羞惭。   吴远今日这般形容,皆是她害得。   没想到,到了如今这般田地,舅舅竟还是踏了杨家的门,来看她。   “舅舅……”杨显轻声唤道,经了这许多事,她心内早就慌乱得不知要如何是好,只是整个人木木呆呆,仿若提线木偶;这会儿见了吴远,才仿佛重新回落到人间来,百般滋味一齐涌到心头,又是羞愧又是委屈,不知从何开口,亦不知如何开口,千言万语到了嘴边都又消失不见,只余下这委委屈屈的一声轻唤。   吴远原本气恼,硬生生地气病了一场,早早逼了自己硬下心肠不要再管这个外甥女,也好让她吃吃苦头知道这世事艰难、不能诸事由着她的性子来;可他眼见着自己这唯一的外甥女,形容枯槁,孤孤单单地坐在药炉前自言自语,早就心疼得肝肠俱碎;再听到这一声委屈的轻唤,一颗心都快要碎了去,哪里还顾得上生气?   “哎,你这个人呐……”一直躲在门外想要看着他们舅甥二人解开心结的吴夫人,终是忍不住进了门来,一把将杨显拥入到怀中,轻抚道,“囡囡不要怪你舅舅,他呀,不过是嘴硬心软,心里挂着你呢。”   杨显点点头,她要如何不知?自从母亲离世,舅舅一家虽碍于父亲与她来往不多,但始终将她当成自家孩子来看的。   这样一想,愈加心酸,许是舅母的怀抱太过温暖,太令她想起母亲,眼泪便不知怎地就滚落了下来。   “囡囡……”吴远眼见着外甥女柔弱地窝在夫人怀中,抽抽噎噎委屈万分的模样,只觉得心揪着疼,只觉得又怜又气,愈加不知所措起来。   吴夫人瞥了吴远一眼,生怕他又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见他只是搓了手一副无奈的样子,这才稍微缓和了情绪,轻轻拍着杨显的后背,叹道:“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得了舅母的鼓励,杨显只觉得压在自己脑中的那根弦儿,“蹦”地断了,她以这男儿的身份活了十七年,前些日子还打算以这身份活一辈子下去,可此刻,她只想真真正正地作为一个小女儿,在母亲的怀中痛哭一场。   吴远手足无措地瞧着痛哭失声的杨显,叹了口气,外甥女的这场痛哭,将他要去找杨同徽算账的怒火,也浇灭了。   明明大夫说杨同徽身体没有太大挂碍,他却还赖在病榻上不肯醒来,不过是不肯接受这现实罢了。   第四十一章   “舅舅,您怎么来了……”终于哭完了,杨显这才红肿着一双眼睛窝在舅母怀中,问了这么一句。   听到此话,吴远的气简直不打一处来。   “我不来,等着你被人欺负死么?”吴远甚是没好气,欲要抬声训斥两句,目光触及到杨显哭得浮肿的眼,又生生给咽了下去,只气得自己腿肚子转筋。   杨显听闻吴远此言,虽未得舅舅什么好脸色,可他终归心内放的是她。   如此想来,杨显不由得又浮出一抹愧色。   “你舅舅,就是嘴硬心软,别看他前些日子里发那么大的火,其实比谁都担心你。”吴夫人轻轻将杨显散落在额前哭湿成一绺的头发给理顺,柔声细语地安慰道,“他虽人没在杨府,可心可都在这边呢。”   杨显愈加羞愧。   吴远原本烦躁,听得吴夫人将这些话都说与杨显,愈加觉得老脸挂不住,可再急怒,一看到杨显这般娇娇怯怯坐在夫人旁边的样子,也不得不平息了怒气。   “哎……”吴远怅然,他眼瞅着自家这外甥女,长得越来越像姐姐,心中亦喜亦哀——喜则姐姐的亲生骨肉,终是平安长大,长得还那么像姐姐;哀的是,姐姐却不能亲眼看到这孩子长成这般出息模样,哀的是,这孩子走了一条愈加艰辛的路,恐怕此生比姐姐更加不幸。   若是显儿日后生活不幸,他这个做舅舅的,往后该要以何面目去见自家苦命的姐姐?   吴远只觉得心中沉郁,却也不忍心再责怪杨显。   “我去看看杨……看看你爹。”吴远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外甥女命苦,生在这样的家里,亲爹跟后爹差不了多远,闹出这种事来,若是他不管她,那她这个亲爹,保不准要把她怎么样呢。   “我……”杨显犹疑了一下,嚅嗫道,“我也去……”   吴远挑了挑眉毛,声调都提了两个度:“怎么,怕我把他气个好歹来么?”   “不是,我……”杨显急忙要辩驳,被吴夫人拦下,温柔笑道:“你们舅甥俩,好好说句话也不会。”末了,抬眼看向吴远,笑意盈盈道:“你自去吧,有我照看囡囡。”   吴远眸中带了感激,望向夫人的目光亦多了几分温柔,自家夫人温柔良善,有她在,他自是放心。   吴远举步离开,吴夫人望向他的目光仍是温柔缱绻,明明她平日里最是端庄大方的一个人,此时的神情好似一个正值豆蔻的少女望向心上人的那般害羞却不避讳的深情。   杨显看着这一幕,有些神情恍惚。   她好生羡慕。   若是她与繁音,也可以同舅舅与舅母这般,相互扶持地度过这一生,能够在平淡日子里相携,能够在这样的午后相望一眼,她愿意付出所有。   “真好……”不由自主地,她喃喃出声。   吴夫人这才恍过神儿来,明白自己竟在外甥女面前犯了花痴,不由得有些两颊发热;但转念一想,自己的丈夫,又有何不妥,何必忸怩作态,这般想着,便又重新恢复了端庄雍容。   “囡囡啊……”但再转念一想,自家外甥女的婚事可刚刚被搞砸,虽说本就是不被世俗所容的婚事,可毕竟是伤心事,这孩子,恐怕是触景生情了。   吴夫人这厢便又有些愧疚了起来。   “舅母,想要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为什么会这么难呢?”不等吴夫人安慰,杨显心内的话早已藏不住了,她向来不是个矫情软弱的女孩子,此刻却觉得,眼睛酸涩非常,只强睁大眼睛,生怕眼睛一眨,这泪便落了下来。   吴夫人瞧着她这副小可怜模样儿,心内一软,伸手握住了那双紧紧捏在一起的手,轻柔地将攥在一起的手指伸开,摸着上面指甲掐出的红痕,怜爱道:“若是对的人,怎么会难呢?”   杨显愣了一下,坚定地望向吴夫人:“舅母,我从未见过比她更对的人。”   这下却是轮到吴夫人愣住了。   丈夫的这个外甥女,自小当做男儿养,性情也颇有几分男子气,心思较一般的女孩儿粗糙很多,对于很多事都不会像一般的女孩子那般执着。她一直以为,像囡囡这般的女孩儿,应是不会沉溺于情爱的。   现下看来,她不仅错了,而且大错特错。   “囡囡,你年纪还小,若是如此执着,日后难免后悔。”吴夫人虽是不忍,却仍是说了出来。   这世间,正常的夫妻还会反目,更何况她们原本就不被世俗所容?再多的深情,若是一直被牵绊阻碍,终有一天会千疮百孔,失去最初的美好。   只是,这个道理,恐怕这两个孩子并不会懂,亦听不进去。   杨显听闻此言,有些愣怔。   她何尝不知吴夫人话中之意?她自来喜欢泡在那烟花柳巷之地,负心伤情之事,在那些风月场合,从来不少。   可尽管看了那么多,她仍然愿意相信,她和繁音,可以携手走完这短暂而漫长的一生。   “舅母,我是后悔。”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的,带了无限哀思。   吴夫人心内一动,以为她听了进去。   “我后悔,为何没能早些遇见她、爱上她?若是能更早遇见她,兴许,我会更勇敢,更能好好策划这一切,不必到头儿来,热热闹闹落了一场空。”杨显说到最后,几乎是拼尽了所有力气。   她多么不愿意承认,她得到的是一场空梦。   眼前的少女眉目低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眼眶微红,双手紧紧绞在一起,白皙的手背上,有淡青色的血管根根分明。   吴夫人眼瞧着杨显的反应,终是只落得一声长叹。   而吴远早便到了杨同徽的门前,踌躇了片刻,吴远在杨府一群下人的注视下,深吸了一口气,仿若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这才大步走了进去。   杨府的下人们瞧着舅老爷这副神情,纷纷交头接耳商量着是否要去听个墙根以防万一什么的——毕竟,自家丞相大人同这位舅老爷向来不怎么和,眼下大人卧病在床,万一舅老爷一个没忍住,自家大人可不就吃亏了么……   且不论外头一群仆役怎么想,吴远铁青着脸走进门去,只见一向在朝堂上甚是硬朗的杨同徽,此刻在榻上却是无甚生气。   竟是真的气病了?   不知,丞相大人气得是杨显竟冒大不讳私自娶了誉王爷的私生女,还是气得自己养了十七年的儿子竟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女郎?   “杨同徽!”吴远毕竟不是杨府这一群贴心的仆役,并没有什么耐心等在杨同徽的榻前,只冷声叫了一声。   杨同徽的眼皮微微动了动,但仍如一潭死水般,半点儿生气也无,连一声□□也无。   吴远猛地上前,俯下身来定睛看着一动不动的杨同徽;因为吴大人来看望姐夫,早将屋内的下人一并遣了出去,因此这会儿屋内静悄悄的,倒能清晰地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杨同徽,”吴远直起身子来,面上浮出一抹冷笑来,“没关系,若你真这么气倒了,倒也罢了。”   “显儿有你这样的爹,原本就是她的不幸,若是你果真一病不起,倒是显儿的福分。”   “你若一病不起,”吴远面上的冷笑更浓,“我便让人在京内传言,说杨丞相病重,独子伤痛过度、竟染疾早夭,杨家么……从此无人。那时,显儿便不再是你杨家的人。”   “吴远!你敢!”原本直挺挺躺在床上的杨丞相,此刻却如同榻上忽然生出了无数根刺一般扎得杨大人忽地跳了起来。   吴远瞧着老脸憋得通红的杨大人,不由得出言嘲讽:“杨大人,身子可好?”   杨同徽的老脸愈红,却不同他辩驳,只是粗声粗气道:“吴大人,杨家的事还轮不到你来插一手!”   “是么?”吴远轻轻挑了挑眉毛,表情反倒云淡风轻起来,“杨家的事跟我何关?是了,显儿早该是我吴家的人。”   “你!”杨同徽差点儿被气晕过去,“杨显姓杨!”   “哦?”吴远微微一笑,更是疏淡,“不知作为女孩儿的显儿,是否还姓杨?”   “……”杨同徽被这句话噎住,差点儿气得两眼翻白。   第四十二章   “既然杨大人无话可说,那显儿便随我回吴家便是。”吴显最为恼恨的便是杨同徽这般态度。   他犹记得,当初吴老夫人威逼着杨同徽要他休了自己的姐姐的时候,心怀天下的丞相大人,唯独没有心怀自己的夫人,任由着母亲辱骂妻子,甚至于休妻一事,也只是保持沉默;他同姐姐一起跪到吴老夫人面前时,他仍记得那个祖母年龄本该仁和慈善的老妇人面上尽是刻薄,听尽了他此生所能听到的对女子的刻薄言语,可丞相大人呢?他没有丝毫维护妻子之意。   从前如此,今日亦如此。   从前他尚且是个穷书生,不能为姐姐做些什么,眼睁睁地看着姐姐受辱而无能为力,但如今,他已不是那个软弱少年;十几年过去了,杨同徽还是那个自以为忧国忧民的丞相大人,而他,却不是那个无能的年轻人了。   他之前护不了姐姐,如今,他定要护得了显儿。   “好好好!”杨同徽显然气得够呛,连道了几声“好”字,这才组织好话语来反驳吴远。只见杨同徽一双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怒若铜铃:“你们吴家做的好事!由你们来收拾!”   吴远原本就没能指望着杨同徽能够说出什么好话来,却是未曾想过他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杨同徽,你说什么!”吴远在官场中也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早就练就了圆滑的处世之道,眼下他却是再也无暇顾及什么脸面与风度,怒目而斥。   杨同徽瞧着吴远眼内冒火,一副要拼命的架势,这才惊觉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但杨丞相乃何许人也?怎么可能对着吴远服软?   “若非你们吴家随意插手杨家的事,杨显又怎么会落到今日这种荒唐的地步!”杨同徽想起来婚礼之上的那场闹剧,额角的青筋便开始乱蹦起来——他杨同徽活到如今这把年纪,着实没有比这日更丢人过。   “荒唐?”吴远冷冷一笑,“可有丞相大人你不认妻女荒唐?!”   “吴远!”杨同徽终是忍不住,再不顾什么斯文不斯文,脸红脖子粗地怒斥出声。   “哦?杨大人如此激动,是要告诉我吴远,无论显儿是男是女,无论她相爱之人是男是女,杨大人你都会认她这个孩子喽?”吴远怒极,此时看着杨同徽跳脚的模样反倒冷静了下来,只唇边一抹冷冷的笑意,语气挑衅。   “杨家的人,不会如此荒唐。”到了此刻,杨同徽倒也冷静了下来。   毕竟做了这么多年丞相,不能落了下乘。   这话言外之意,便是若杨显果真如此荒唐,便不是他杨家的人。   “咣当——”这次吴远还没有发起火来,却听到门外清脆的瓷器破碎的声音。   这下,吴远和杨同徽面面相觑。   门“吱呀”一生开了。   门外站着的是一脸已看不出表情来的杨显,她笔直地站在门外,地上是一堆碎瓷,有褐色的汤药洒了一地,她的青衫上面亦沾了些许药汁。   “显儿……”吴远看着杨显苍白的脸色,心内一阵惊惶,正不知如何安慰,却看到自家夫人亦端了一个托盘缓缓而来,远远地看到门是开着的,但杨显却兀自站在门口屹然不动,便笑眯眯地道:“囡囡站在外面做什么?可是你舅舅……”   话未曾说完,吴夫人已走近到杨显身旁,瞧着地上狼藉一片,又转脸一看杨显极其难看的脸色,便意识到了许是有什么不对,便将托盘递至身边小丫鬟的手中,给她使了个眼色,小丫鬟便行礼退下。   “囡囡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吴夫人说着,便抬手覆到了杨显的额上,却只觉得她肌肤冰冷,在这灿烂春日当中,竟是如同立于冰雪之中一般。   “舅母,无妨。”杨显一开口,在场的另外三人均吓了一跳——许是伤心又急躁,她的声音经哑了起来。   “父亲方才所言当真?”她艰涩开口。   她明知杨同徽是个怎样的人,明知他得知真相会有怎样的反应,可她还是抱着了那么一点点的侥幸——他可是她的爹啊!他本应该是这个世上与她最亲近的人,真的会不顾一丝一毫的感情,说不要她便果真不要她了吗?   她以为他不会的。   她以为。   可她毕竟是错了。   “杨显,你好大的胆子啊!”杨同徽在杨显平静又哀伤的注视之下,只觉得芒刺在背,怎样都不自在起来。可他又怎么肯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显露出来?于是,反倒更加厉声厉色起来,“一个谎言说了十七年,又诱拐了誉王爷的女儿,你还有脸在我面前问这些?!”   一席话听毕,杨显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个透。   许是时运到头了吧。她一个女孩儿,顶了个男儿的名头,招摇撞骗了那么多年,锦衣玉食了那么多年,还险些以为自己能够与心爱的女子共度一生,瞧上去是多么美好的人生啊。可这都不是属于她的,她是个被自己父亲嫌弃的女儿,这一切都只是属于那个叫“杨显”的男儿,她只是借了他的名头侥幸过了这十七年。   “是不是,”杨显面上闪过一抹凄惶,她抬眸望向杨同徽,甚是凄楚,却仍是挤出了一个笑来,她拼命地想要笑得好看些,可那笑浮在她的脸皮上仍是若清淡水墨画上去的一般,稍稍一碰便脱落得半点儿不剩,显出原本的凄楚,“是不是,若是没有那个谎言,杨显也同几个姐姐一般,连长到如今的机会都没有?”   杨同徽大骇,直震惊得倒退几步。   “可怜的囡囡……”吴夫人心疼不已,只是伸手握住了杨显的手,果然,冰冷。   吴远的脸色原本不好,听了这话,愈加铁青着脸起来,看向杨同徽的目光也更加凶狠了起来——若是可以,他真的想为姐姐、为那几个早夭的外甥女,将这位丞相大人剥皮抽筋了去。   “父亲,”话已至此,杨显反倒真的笑了起来,虽然仍是透着说不尽的凄楚,但更多了嘲讽和绝望,“大概,您从未想过,到了最后,身边竟是连一个人都没有吧。”   “既然父亲觉得我不配做杨家的人,那杨显便在这里最后称呼您一次父亲。”说着杨显挣开了吴夫人的手,长衫掀起,连眼睛眨都没有眨一下地跪在了地上。   那地上有残药有碎瓷,湿了脏了她的衣衫,碎瓷锋利,直直刺入她的皮肉,钻心入骨的疼痛,可她,竟是没有太多感觉了。   “你这孩子,快起来,这是做什么?”吴夫人眼瞧着杨显白色的裤子上有殷红血迹渗出,惊呼出声,便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也不管杨同徽有何反应,直接拉扯着杨显要她起来。   可杨显下定了决心,竟是如同千斤铁铅一般,任凭吴夫人如何拉扯,她自是一动不动。   “杨大人既不认我这个女儿,想必日后也不会再插手我的婚姻之事。杨显感激不尽,感恩杨大人抚育我成人,无以为报,唯有今日这一跪,杨大人不要嫌这礼数单薄。”杨显不知道这话是怎么从自己口中说出的,只觉得脑袋里浑浑噩噩,一片空白,两片嘴唇开开合合,这话便自己出来了。   而后,她端端正正地朝杨同徽磕了几个头,触地有声,竟是谁也拉不住。   第四十三章   “孽子啊……”杨同徽被气得一个踉跄,差点儿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够了,”吴远瞧着眼前闹成一团的父女俩,一个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碎瓷药渍都扶不起她,另一个脸色焦黄摇摇晃晃眼瞅着就要扑倒在地,“显儿随我回去,杨大人好生歇息吧。”   话毕,吴夫人便赶紧去扯杨显,杨显犹疑了一下,这才顺着舅母的手起来,跪在地上时未曾觉得膝盖上的伤口有多么疼痛,现在一有动作,方才知道原来那些细碎的瓷器扎出来的伤口竟是也能扯心拉肺地疼。   “哎唷,小心点!”吴夫人瞧着杨显起身之后明显地一软,急忙心疼地搀扶住,连声嗔怪。   杨显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淡笑来,只朝吴夫人浅笑着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再将目光移向杨同徽,杨显的嘴巴张了张,终是没有说出什么来。她轻叹了一口气,事到如今,杨同徽最不想见的人应该就是她了吧。   眼睫低敛,杨显朝杨同徽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便在吴夫人的搀扶下离开了。   杨同徽眼瞧着杨显的身影淡出目光,这气便越喘越粗,犹如在三伏天又绕着京城跑了一圈似的,面色如金纸,满头如豆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眼瞅着便又要厥了过去。   吴远淡漠地瞧着杨同徽,他想要看到他这般狼狈的模样,已经想了很多年了。   “杨大人保重。”若不是放心不下显儿,他真想就这般站着多看一会儿这个薄情的丞相大人痛苦的样子。   吴远没有半点儿想要扶一把摇摇欲坠的杨同徽的意思,淡漠地从他面前擦肩而过,末了,还轻轻掸了掸擦到杨同徽一副的袖子,好似要掸去什么厌恶的东西一般。   “咣当——”是椅子掀翻的声音。   想来应是杨同徽体力不支却又没能扶住一个能支撑着他的东西吧。   吴远面上更是冷峻,面无表情地从一群面面相觑的杨府下人面前走过,直至房内传来那声桌椅掀翻的声音,这群下人这才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往屋内跑去。   杨显在吴夫人的牵引下,如同木偶一般地往杨府外走着。   她……就这般恢复了女儿的身份,然后……离开?   果然,她的父亲,还是这般容不下一个女儿么?   呵,可能换作任何一家,养了十多年的儿子突然变成了女儿也会难以接受吧;更何况,是自己那个视传宗接代为命根的爹?   怆然一笑,也罢。他不认她这个女儿,她便又少了层阻碍,就又少了一个人来阻止她和繁音在一起了……   这般安慰着自己,可心为什么还是忍不住地痛呢?   繁音,若是有你在我身边,我定然不会如此刻一般仓皇失措、一颗心空落落到无处安放。想到这里,杨显的脸色倏忽一白——繁音!   自成亲那一场闹剧过后,她忙于照看杨同徽,遣了栗子和李子悄悄去柳府查看,却未曾见得主人,不过多问了几句,竟是被赶了出来,半点儿繁音的消息也无。   不知道繁音那个霸道的爹会把她怎样。   这样一想,杨显的心内又开始焦灼了起来。繁音性子执拗,只怕誉王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两个人碰到一起,会不会……杨显突然不敢想下去了。   “嘶——”腿上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杨显禁不住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吴夫人心急如焚,急急地将杨显牵上了马车,想要查看一下她膝盖的伤口。   “舅母,我们去一趟柳家好不好?”杨显却是猛地抓住了吴夫人的手,眼神殷切。   吴夫人愣了一下。   莫说是现在杨显身上还带着伤,便是好好的,她也不能同意。   “囡囡,”吴夫人温声道,“你膝盖上的伤要紧,莫要想些别的。”   “舅母,繁音她不是别的!”杨显忍了膝盖上传来的阵阵疼痛,抬眼望向吴夫人,一字一顿道,“她是我的命。”   “……”吴夫人震撼当场,半天未曾说出话来。   “舅母,求您了,繁音当日是被打晕带走的,若是再见不着她,我真的要去跳护城河了!”杨显知道自己这个舅母向来心软,再加上她确实焦灼,说着说着声音都哽咽了起来。   吴夫人看着杨显在自己面前含了泪的双眼,说话声音带着哭腔,不由自主地心软得一塌糊涂。   “哎……”吴夫人不再同杨显言语,只掀开车帘同外面的车夫轻声交待了句什么,马车便朝着彩凤街飞驰而过。   杨显感激地看向吴夫人,吴夫人却并不看她,只是回身打开马车上一个绣墩的暗格,从中拿出伤药来,一言不发地为杨显上药。   马车颠簸,杨显在地上又跪了不短的时间,有些碎瓷已经插进皮肉不浅,需要借助器械拔出。   “嘶……”还只是药水落在了伤口上,杨显已经疼得倒抽凉气了。   “这样怎么行?”吴夫人最是见不得女孩儿受苦,这下更是心疼,“万一你这腿废了,找到柳姑娘又怎么样?”   “……”杨显心内一阵感动,只弱弱道,“舅母放心,这些伤,还不至于把腿废了……”   “……”吴夫人无言以对,只转过身来,兀自生起闷气了,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了。   杨显瞧着吴夫人这般模样,心内苦笑。   若是她和柳繁音有母亲在世,应该也是吴夫人这般温柔细心模样吧。可惜,她们此生都无法再次拥有母亲了。那……就彼此温暖彼此吧。   奔驰许久,马车终是在彩凤街柳府的门口停下了。   “你慢着点!”吴夫人原本在佯装生气,可这马车一停,杨显立马便不管不顾地掀了轿帘就往下跳,半点儿不顾会撕拉到腿上的伤口。   “舅母别担心,无妨。”杨显哪儿顾得上舅母说教?连头都不顾得回,也不用小厮来牵引,自己跳下了马车,扑到了门前“咣当咣当”一阵乱敲。   “哎呦呦……”吴夫人急急忙忙地跟了下来,扯过杨显的手,嗔怪道,“姑娘家的手也能这般胡来。”   杨显不好意思地朝吴夫人一笑,抬了抬手想要继续敲门,但在吴夫人的目光下又不好意思继续,只好瞟了一眼身边站着的小厮,那小厮立马笑眯眯地来替了杨显敲门。   门叩了许久,柳府的门都未曾打开,杨显心急,正要让小厮直接撞了门,这门却是慢慢悠悠地开了,一个二十多岁的门房打扮的年轻人,揉着眼睛,骂骂咧咧。   “你家姑娘呢?”杨显瞧着这个门房懒懒散散的样子便一阵来气,当即拽了他的衣领,恶声恶气地问道。   “诶诶诶,”这门房瞧着杨显衣着不俗,却也不敢随意打掉了拽着自己衣领的手,只一阵乱嚎,“你做什么呢?打劫啊!”   “显儿。”吴夫人却也看不下去了,一个姑娘家,这般随手提溜着一个男子,虽这会儿着的还是男装,但总是不好的,当下便在背后轻咳一声。   杨显无奈,狠狠松了手:“快说!”   那门房心内正是不悦,哪里肯讲,回身闪到门内便想关门。   吴夫人微微一笑,身侧的几个小厮上去将那门房按了个老老实实。   “这位小哥,烦请通告你们姑娘,说是吏部吴大人的夫人今日来访,早前约好了的,不知姑娘还记不记得?”吴夫人站在门前,一身华衣端庄典雅,说起话来也只是不缓不急,可偏偏这温柔语气当中却带了让人不能抗拒的威严。   那门房小哥这才老实下来,哭丧着脸道:“夫人,并非小的有意为难,而是我家姑娘去别苑小住,恐怕近些日子都不会回来了。”   别苑小住?杨显心内咯噔一声。   这恐怕是被誉王给关了起来。   这样一想,更是焦灼。可是,繁音那般聪明,应是会想办法给自己传信的。   “既然是这样,”吴夫人瞧了一眼外甥女那一脸焦灼,心内摇头,却也无可奈何,她能帮的,也只有这些。思及至此,吴夫人方要告辞,杨显却抢了她的话茬儿,笑盈盈道,“虽然你家姑娘不在,但早前我们夫人寄存在你家姑娘那里的一物却是今日一定要取的。不若,小哥先让我们进去?”   那门房目瞪口呆。   吴夫人也柳眉微蹙,这……可是有些太没道理了。   “小哥若是不信,且看这个便是。”杨显伸出手来,却见她的手心躺着一枚玉佩,上书“柳”字,精雕细琢,分外精细,一看便是上品。   “这……”小哥倒是被这块玉给吸引住了,正待凑近些看时,一只手在他的脖颈上劈了下来,那门房只来得及闷哼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第四十四章   “舅母不用管我,我去去就回。”杨显在吴夫人震惊的目光下,拔足便要往柳府里去。   吴夫人叹了口气,她是真正看出,杨显对这桩惊世骇俗的婚事,竟是那般认真。   她虽不赞同,可也未曾那么狠心。   只是她这吴夫人的身份,当真也限制了她,不能随杨显一同进去。若是她也一同前往,恐怕明儿个大街小巷传的都是不堪流言了。   “舅母,您还是去帮我安抚一下舅舅吧。”猛然想起来吴远,杨显脚下一顿,回头对吴夫人道。   吴夫人一愣,醒转过来。是了,吴远这会儿不定怎样低落难过呢。   虽是放心不下,可在吴夫人心中终归是丈夫更为重要。踌躇了一番,便吩咐了两个小厮在这边等着杨显,自家急急上了马车朝家的方向而去。   杨显在前院里站了一会儿,看着满园的药草,前些日子移栽过来时还未有如今这般葱葱郁郁的景象。   合欢树下,鸳鸯藤边,却没了当时站在那里含笑的柳繁音。   杨显忍了快要落下的眼泪,估摸着吴夫人应是已经走远,立马回身折了回去。   柳繁音在婚事之前,为了掩饰身份,早将满园的熟悉的丫头小厮尽数遣散,现下恐怕有的都是生人和誉王留下的眼线,在这里晃悠,恐怕没有结果。她方才打晕那门房,也不过是想要借故支走舅母罢了,她真正要去的地方,是百花楼和红袖轩。   这两处,是繁音的地盘;花娘和芸娘亦是繁音的人。迎亲路上虽闹出了那样一桩闹剧,可再不济,这两处地方相对而言应是最靠谱的地方了。   出得门来,却见吴家两个小厮端端正正地等在门口,那地上的门房也还好端端地躺在地上,那俩吴家小厮还好心给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在门上靠着。   “表少爷。”小厮自然是不知杨显的女儿身份,还只是沿用前称。   杨显愣了一下,微微一笑:“你们俩不用跟着我了,自去找地方喝酒吧。”说着,便一人往手里塞了一两银子。   吴家这俩小厮却甚是有素质,虽在心内暗暗咂舌果不其然这个表少爷是个手中散漫的败家子儿,可自家夫人的交代却是不敢违抗的。因此虽然痛心万分,仍是坚决拒绝了表少爷的打赏,坚定不移地跟着。   杨显无奈,转念一想,却也无妨。   她既是男儿的身份,又有那般不堪名声,带着两个小厮儿去逛一下风月场所,应是再正常不过了。   于是吴家二位小厮,只觉得跟着表少爷走,这路上越来越香,笑声越来越多,最终表少爷的脚下一停,二人抬头一看,百花楼和红袖轩大大的招牌看得人眼直晕。   看来这再多山盟海誓都是算不得数的啊。两个小厮交头接耳磨牙道,听说表少爷在婚礼上对新娘子的一番表白感天动地,传到许多女孩儿耳中都要心动得恨不能以身相许,结果这婚事才黄了几天,杨大人还在病榻上躺着呢,这表少爷就寻乐子寻到老地方了。   啧啧。   “哎呦,杨公子,有些日子没来,姑娘们可想着公子呢!”花娘眼尖,早早地便瞅见了杨显,当下急匆匆地飞奔出来,连拉带扯便要往里面带。   杨显的下巴微不可察地朝两个小厮的方向指了指,花娘何等精明人物,立马会意,随手一个招呼,立马呼呼啦啦围上来了一群姑娘。   “这两位小哥瞧着面生,可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儿的姑娘啊,什么样的都有,保管让小哥你啊,家都不想回!”花娘的笑声未落,那群姑娘已经围得这俩小厮连盆水都泼不进去了。   这小厮何曾来过这等地方?花娘一句调笑的话都闹得大红脸,更别提这么多姑娘齐齐围了过来,自顾不暇,哪儿还顾得上杨显?   “花娘,我问你,柳姑娘呢?”杨显实在等不及,花娘方一把她引进净室,门都未曾关上,她便迫不及待地问了。   花娘吓了一跳,朝门外张望再三,确定周围没有闲杂人等,这才小心翼翼将门掩了,回身对付杨显。   “哎唷,我说杨公子,你可算来了。”花娘也是焦灼,她和芸娘这几日,简直是焦得茶饭不思。   柳姑娘传信过来,说是暂困王府不得出,定要设法与杨显联系,要她不得乱来。   可这段时日,百花楼和红袖轩也不清净,不知誉王塞了多少眼线进来;丞相府邸也森严得很,想了许多办法都未曾传信进去,这不,只能没头苍蝇似的在这儿干等着。   “姑娘说了,让杨公子不要上火,万万不可乱来。”花娘叹息,也不知道姑娘看上这个杨公子什么了,功名利禄,一点儿不沾,却偏偏要姑娘为她冒了那么大的险。   “繁音她……还好么?”杨显心内一点儿别的话都听不进去,只想知道柳繁音到底处境如何。   “这个……”花娘犹疑了一番,踌躇道,“我也不知。只是……姑娘向来得王爷宠爱,眼下突然回府,恐怕也不得安宁。”   杨显心内一滞。   也是。   莫说王侯之家,就是京内的富贵大家,表面上一团和气,实际上都是明争暗斗不断,恨不能争得个你死我活,就为了那所谓的功名,所谓的利益。   繁音为人淡漠,想来是不屑于宅院之争的,可这世上,并不是不争不抢就不会引火上身的。   越是想,杨显的心内越是焦灼。   花娘眼看着对面的杨显,雪白贝齿紧咬着下唇,用力之深,居然使得下唇不见血色。这般姿态,不应该是小女儿的纠结之态吗?   这般出现在一个年轻公子哥儿身上,花娘竟未觉得违和。   “花娘,”杨显猛然抬眸,眼神清亮,“我定是要去见一见繁音的。”   花娘醒过神来,听得这话,大惊失色:“王府戒备森严,如何混的进去?再者说,姑娘吩咐过,要公子莫要轻举妄动!”   杨显惨然一笑,明明笑得甚是明媚,却莫名给人一股悲凉的感觉。   “花娘,若我真的什么都不做,才是真真辜负了繁音。”杨显心内已经开始计划,到底要如何混进王府。   学柳繁音那样扮作大夫吗?不妥。   一来她是真的对医术一窍不通;二来誉王府这等地方,本就有上等府医候着,果真有什么疑难杂症连府医都无法解决,还可随时召御医前来——她自然是没有那等本事去混到御医里头去。   花娘心内微微波动,可也只是微微波动而已。   她在这风月之地什么没有见过?山盟海誓的有,相约三生的有,为情爱寻死觅活的更有,她见得多了。   她原本以为姑娘是不同的。姑娘自小凉薄,一双黑眸看向谁都是一样的古井无波,多说两句话都能让人遍体生凉,这样的姑娘,怎会耽于情爱?   可她终究是料错了。   姑娘再怎样聪慧淡漠,终究还只是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眼前这个杨公子,自小就没少在这些地方厮混,甜言蜜语自是学了不少过来;再加之这位杨公子委实生得隽秀人物,若是走上正途,博个好名声好仕途,定然是个能够倾倒全城姑娘的人物。   哎……花娘一声轻叹。   “花娘,劳烦你讲一讲王府之中都有哪些重要人物。”杨显此刻很是痛恨自己,平日里果真没有往朝中诸位臣子身上放半点儿心思,直到今日还诸事不知,连相见繁音一面,都如此艰难。   花娘稳了稳心神,倒也没有隐瞒。却也不是她对杨显已放下芥蒂,只是她私心里以为,杨显这等绣花枕头就算把小皇帝的祖宗八代都查了,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誉王赵临,为人深沉,富贵闲散王爷当了许多年,仍是享有无限荣光,丝毫没有其他嫡亲王爷那般被猜疑被贬谪,可以说是非常有手段非常有心计了。   赵临的正妃,出自四大家族之首的郑家,据说为人甚是端庄大方,赵临这许多年来娶了那么多侧妃纳了那么多妾侍,没有一个敢在郑妃面前造次。   赵临的侧妃当中,有两位最为出挑。   孟侧妃和许侧妃。   孟侧妃长相艳丽,照理说是那种最不得主母喜欢的妖媚之相,可她仍是安然无恙地得了赵临宠爱这么多年,若是没有手段,更到不了如今之地位。   许侧妃,便要柔婉许多。赵临当年青年风流,四处游山玩水,行至江南,遇到了在外求香的许侧妃,回眸之间,惊为天人,便许了侧妃之位吹吹打打娶回京城。   杨显的眉头紧锁,花娘这话滔滔不绝说了半天,她竟是没能从中摘出一点儿半点儿有用的信息来。   “还有就是,这许侧妃很信天命一说,王妃又自来虔诚礼佛,所以许侧妃倒是同王妃很是投契。”   第四十五章   “天命……”杨显喃喃重复道,许久,她唇边慢慢浮上了一抹浅笑来——信佛信天命么?很好。   花娘眼瞅着杨显莫名其妙地挂了一丝笑,突然觉得后背一凉,仿若阴风阵阵。   奇怪了,杨显这个浪荡公子方才这么微微一笑,竟然很有些姑娘的影子。   一定是她的错觉。这两个人,一个冷漠如冰霜的雪美人,一个见到姑娘恨不能就往怀里抱的浪荡子,怎会一样?   定然是最近焦虑过度,没有睡好的缘故。花娘在心内笃定道。   “花娘,多谢。”杨显朝花娘再微微一笑。   花娘只觉得有些心惊肉跳——定然是这段时间日防夜防地防眼线,结果现在看谁都深不可测的样子,心理素质遭到了严重破坏。   “杨公子客气了……”花娘这话还未曾说完,只见杨显又是一笑:“那索性就劳烦花娘再帮我一个忙。”   花娘的心再次剧烈抖动一番。   等到杨显笑眯眯地附耳过来说了这么一番,花娘只觉得眼前一黑——这忙,她能假装没听到吗?   “杨公子,这般行为,实在不妥……”花娘十分踌躇。这个杨显,怎么看怎么都不像个干正事的,出的这主意,怎么看也怎么像是个馊主意。   “那花娘便等着赵临把这百花楼和红袖轩重新收回然后和芸娘一起无处可去吧。”杨显此刻甚是淡定从容。   她想起平日里柳繁音便是这么神色淡淡,说话连个起伏都没有,不禁便学了来。   花娘一怔,心内微苦,终是答应了下来。   杨显这主意出得简单,可就苦了花娘四处奔波。   杨显说了,要找两个清俊孩子,最好还能略同佛理或者道法,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清秀,一定要机灵!   花娘想起杨显那般郑重其事的样子,忍不住就想翻个白眼。   一番奔波,杨显催得又紧,这孩子终究是找来了。   皆是八九岁的模样,皆是眼眸清亮有神,换了青色小道袍,规规矩矩站在那里似模似样,颇有些画上的小仙童的意味;只是这两个孩子人虽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眼睛却是不老实,皆是滴溜溜地乱转着四处打量,倒也勉强合了杨显“机灵”的要求。   看上去有些太活泼了。杨显凝眉看了一番,不过时间紧急,倒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于是再由花娘为杨显精心画了一个易容装,面色微微涂黄,粘上几道胡子,挽上道髻,换上一袭青色道袍,手握一拂尘,倒也很是像样,果然如同得道高士一般了。   那两个小孩子对此十分新奇,一会儿去拽拽杨显的道袍,一会儿又去摸摸拂尘,委实半点儿不怕生。   杨显并没有什么对付小孩子的经验,连威胁带哄骗,才让两个孩子安静下来。   花娘眼瞅着杨显这般手足无措的模样,唯有暗地里叹息——只愿,杨公子这般鬼把戏玩下来,不会坑害了姑娘。   杨显在路上思忖了半天,给两个孩子每人起了个新名字,一个叫明炘,一个叫明远。起好之后,杨显甚是沾沾自喜,自以为分外清新脱俗意义深远。   “可是,我为什么要叫明炘,他为什么要叫明远啊?”明炘一脸天真无邪。   “是啊,还是明炘好听,我才不要叫明远!”   “切,我才不要跟你换……”   ……   杨显瞧着眼前这两个小人儿很是认真地你来我往地吵嘴,不禁觉得非常头大,好不容易哄住了,又千叮咛万嘱咐地交待了注意事项,这才拎着拂尘飘飘曳曳地前往誉王府逛圈儿去了。   “哇——这就是王府啊,好生气派。”明炘惊叹,一双清亮眸子盯着王府朱红的大门转都转不动。   明远勉强装出不屑的表情,可还是忍不住地跟着赞叹道:“连门口看门儿的都穿得这么好。”说着,抬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青色粗布衣,有些忿忿,继而自我安慰道:“穿这么好还这么难看,真是浪费!”   “……”杨显无言以对。   她好端端的一个高人形象,眼睁睁地就要折在这俩小破孩儿身上了。   “不许这么没见识。”杨显甚是头疼,“若是光看看别人的大门儿就流口水的话,我就不带你们进去了。”   “哇,我们真的能进去吗?!”明炘很是兴奋。   明远跟明炘一比,就显得很是人小鬼大一些,听了杨显的话立马便端着了起来,小小的人儿直直地挺着身板儿,严肃着一张小脸儿,拼命地使自己显得从容淡定,倒是比之前调皮的时候更多了几分趣味。   “明远做得很好。”杨显摸摸明远的脑袋,故意加重了语气,明炘人小气大,见明远受了表扬甚是不服气,亦挺了挺小胸脯装出一副更是慎重的模样。   杨显忍了笑,亦夸了明炘两句,这才慢悠悠地领着这两个孩子晃悠到了正门附近。   门房瞧着一个看上去甚是仙风道骨的道士领着两个小道童,一脸凝重地站在王府门口,时不时地摇头叹息两声,那叫一个欲言又止,那叫一个纠结万分。   “这位道长,可是有什么不妥?”王府的门房自然是知道府中王妃和一位得宠的许侧妃均是信天命的,什么方丈道长均是没少见过,所以这突然有个道士围着王府转起圈儿来,倒是很快便引了门房注意。   杨显却是不发一言,抬眼看看门房,表情并无所动,只是又长长叹了一声,摇摇头便带着明炘和明远离开了。   “我们不进王府了吗?”明炘到底更沉不住气些,才刚刚离远了些,便忍不住地开口问道。   杨显微微一笑:“进,当然进,只不过,我们既然要进,就要让他们请我们进。”   她想要进誉王府的心,可比这两个爱热闹的小鬼头炽烈多了;可同繁音相识了那么久了,她虽没学到繁音的那许多聪慧计谋,可到底开了些窍儿,知道有些事,愈是心急,便愈是要沉得住气。   于是,在两个小鬼不解的目光下,杨显连着两天在王府外面晃悠了许多次。每次皆是对着那耀眼的门匾叹几口气,而后任凭门房如何发问,她皆是不发一言地摇头离去。   门房虽不敢贸贸然地便将这消息报给府中的几位娘娘,私下却也没少跟其他王府下人讲述这一奇事。   王府人多,自然嘴杂,王妃既然要管这内院,消息焉能不灵通?有个道士在王府门前晃悠的这件事,不过一下午的时间,便传到了王妃耳中。   只是王妃毕竟出身大家,又怎会轻易被这等看似故作玄虚的行为给立马撩拨了?王妃甚是沉得住气,佯装不知,不予理会。   只是,王妃身侧的人,便有意无意地同许侧妃身边的丫鬟们透露这件事了。   自从柳繁音进府这几日,王府内无论是得宠的还是不得宠的,只要育有女儿的侧妃和夫人,皆是心内躁动得很,平日里无事都要往柳繁音住的水晴榭晃悠几句,再在暗地里唾骂几句,恨不能拿个小人儿写上柳繁音的生辰八字日日夜夜来扎一扎。   许侧妃表面上温柔沉静、与世无争,但若果然是这么个省心的主儿,又怎会得王妃欢心、得赵临恩宠长盛不衰?因此,这些时日许侧妃也是着急上火的很。   消息传到许侧妃耳中时,许侧妃正在房内同几个绣娘描花样,听到这消息,竟是连花样也不描了,只扔下针线兀自叹息。   待身侧的人问时,许侧妃忧心忡忡道:“这几日,我总觉得心神不宁,现在又有道长在门外叹息,我这心是愈发静不下来了。”   那些个绣娘丫头皆是聪明伶俐之人,焉能不知许侧妃心中所想?于是,皆是七嘴八舌劝道:“娘娘一向虔诚向道,如今这般心绪不宁,兴许真是府中有什么不干不净的在作怪。眼下既然有道长出现,想必是八九不离十的,何不就此请道长进来查看?也好了却了娘娘一桩心事。”   “话虽如此,”许侧妃一副左右为难之态,“可王妃姐姐并没有发话,我自然是不敢乱作主张的。”   “娘娘切莫枉自菲薄,”底下人纷纷相劝,“王妃看重娘娘,怎会因这般小事责怪娘娘?”   又经过了几轮劝慰,许侧妃这才下定了决心似的:“那我这便去禀告王妃姐姐,你们这就去请道长进来。”   第四十六章   “姑娘,据说我们王府外头这两天来了个怪人呢。”伺候柳繁音的那个也叫小蝶的丫鬟,很是活泼,许是赵临嘱咐过,这个小蝶每日里都在柳繁音耳边叽叽喳喳地说些府中的趣事,生怕她觉得无聊。   柳繁音瞧着这个小蝶这般兴致勃勃的样子,倒也没打断她。   “据说呀,还是个道士。”这个小蝶这几日已经习惯了柳繁音淡漠的样子,也不以为意,仍是自顾自道,“还不是因为咱们几个娘娘信这些,这些年不知道来了多少个骗子来骗吃骗喝骗金银,也不差这一个。”   “不过呀,说起来这个倒是真有些不同。”小蝶歪着脑袋想了想,“以往的那些,无不是言辞夸张,这个道士倒是奇怪,至今都未曾开过口呢。”   道士?未曾开口?只在府前晃悠?柳繁音心内一动,杨显的脸慢慢浮现在脑海中,她平复了一下心神,淡淡道:“然后呢?”   “然后?”柳繁音这突然的一接话,倒让小蝶受宠若惊,恍神了半日,才结结巴巴地继续道,“然后许侧妃就去着人请了呗。”   柳繁音微微一笑,一定是她。她现在,倒是愈发沉静聪慧了起来。   可是,她不愿意她变为如今这样呢。若是日后相守,她还是愿意看着那个没心没肺的杨显,不用这般缜密计策,不用这般沉着冷静。   “对了,”柳繁音瞧了眼前这个小蝶一眼,“你日后改叫蜜儿。”   蜜儿愣了一下,欢天喜地道:“蜜儿谢姑娘赐名。”   有主子亲赐的名字,代表着认可。蜜儿以前不过是个三等丫鬟,因着嘴甜人麻利,这才被提到二等搁到柳繁音面前,没想到能得到这等殊荣,保不准以后就能提成一等丫鬟了呢。蜜儿心内美滋滋地想着。   柳繁音却是没想到这层,她给蜜儿这个名字,不过也是随口一改;至于为什么改,那便是不言而喻了。   “若是那位骗子道长到了水晴榭,记得跟我说。”柳繁音神色淡淡道。   “哎呀,姑娘,可不能这么乱说的!”蜜儿倒是个娇憨的女孩儿,急起来便忘了上下,脱口而出道,“被那些骗子给盯上了准没什么好事儿,可得保佑不要到我们这里来!”   柳繁音愣了一下,心内涌上了一丝甜意,她并没有什么欲望跟这个小丫鬟解释什么,便淡然一笑重新掂了一本书看了起来,只是,她这般冷静自持的人,竟也有一天手持一卷书却连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的时候。   外头杨显照常站在门口儿观望一番,叹气一番,便施施然地带着明炘和明远准备离开。   明炘和明远原本对这王府很是好奇,可这两天被杨显天天拖来外头看大门,便是王府的大门是金镶的也看厌了;更何况这暮春时节,夏日的燥热开始渐渐上来,每日这灿烂阳光都晒得人脸上开始有流油的趋势了,这两个小孩子的精神头儿登时就给晒了下去,再也嚷嚷着进王府了。   “道长,还请留步。”一个面皮白净的青年,倏忽上来拦了杨显。   杨显的额头微微一皱,瞧着这个青年,这般年轻,应该不是主事;言语之间虽然听上去恭谨,但眉宇之中浮现的却有不屑。   呵。杨显心内冷笑。   “明炘,明远,愣着做什么?今日回去,有冰好的甜瓜吃。”初夏时节,瓜果之类还是稀罕物,明炘和明远在往年这个时节是无论如何都吃不上的,故而,杨显便得了这个便宜,日日拿新鲜瓜果来支使俩孩子。   明炘和明远眼睛一亮,想到那皮薄肉脆的甜瓜,放在篮子里续到井中冰了一晌午,这时回去,正是清凉脆甜,咬上一口,那甜那香,可是恨不得让人连舌头都一起咬了吞了的。   想到这里,瓜果汁液到喉咙口的感觉愈加真实起来,明炘和明远哪里还管得上什么王府不王府的,强忍了口水便想拔足拉了杨显往回走。   故而,杨显却是连正眼瞧都没瞧那青年一眼,便要带着明炘明远离去了。   “道长,请千万留步。”这次开口的是一个老成很多的中年人,面红须重,一身装扮看下来,应是一个管家。   杨显略顿了顿脚。   “小孩子年轻不懂事,怠慢了道长,下去定然会严加惩戒,还请道长看在诸位仙圣的面子上,莫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这人不知比之前那年轻人高明多少,态度恭谨,又半点儿不折了誉王府的面子。   杨显微微一笑。   到这种地步,便是了。若再拿捏姿态下去,恐生事端。   “先生说的是。”杨显捋了捋自己下巴上的那几根假毛儿,装得仙风道骨。   “担不起道长一声‘先生’,道长唤在下一声‘老金’便是。”老金仍是毕恭毕敬,躬身请杨显入府。   杨显也只是略略颔首,从善如流地抬起了脚步。   “杨……师,师父,”眼瞧着杨显的方向改变,明炘在后面怯生生地拽了拽杨显的衣袍,待杨显回眼看他时,只见他委屈道,“不回去吃甜瓜了么?”   “……”杨显只觉得眼前一黑,她的高人形象啊……   那之前来请的年轻人,并几个门房,听到这话俱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一笑,便多了许多不屑与轻蔑在里头——看来,这个道长混得不怎么好,连座下的小徒弟的吃穿,都拮据到如此小家子气。   杨显的面上微微发烧,轻轻咳了一声,正要说些什么,老金却仍是面不改色,像是什么都未曾听到一般,朝明炘和明远笑得和蔼可亲:“这二位小仙童也是聪敏可爱,都是老金眼拙,未曾好好招待二位仙童。”   明炘和明远何曾听过这些,俱是听得一愣一愣的。   明炘抬起头来,拉了拉杨显的衣角,眼瞅着小嘴一张又要发问。杨显唯恐这小祖宗再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飞快地在明炘的额上用手指弹了一下道:“金先生如此诚恳相邀,你们两个,还不快快谢了金先生来?”   明炘和明远虽然还在糊涂着,但到底是机灵的,一起朝老金行了个礼,板板正正地站在杨显后头,比之平常人家的孩子却也多了几分儿不同。   老金何等精明人物,瞧着眼前这一幕心内也略略犯嘀咕,但他活到这把年纪,在誉王府里头什么事儿没有经历过?还会怕撞上门儿来的几个骗子?   这般各怀心事,已进了誉王府。   赵临原本得先皇宠信,誉王府内更是修葺得甚为华贵大气。府内游廊曲折,清池假山无所不有,房屋富丽,奇花异草无数;誉王前些日子偶来兴致,更是养了几只孔雀放在府里散着,那孔雀被这般养惯了,也不惧人,只迈着小步在水畔的草地上散步。   明炘和明远简直要看痴了。   老金原本以为这俩孩子会一番连声赞叹的,谁承想这进来了半天,那俩孩子是未曾出声。老金肃然,心下微恼,如此看来这两个孩子却是跟着道长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方才在门口执念于瓜果,也属人之常情,再板正的小孩子总归是容易被这口舌之味给牵绊的。可恨方才府内那一群没眼力劲儿的人,轻轻一笑不知道把道长得罪到哪儿去了。   幸而有这两个小道童在,贪念口腹之欲,倒也好收买;小道童安抚好了,还怕他们不在自家师父面前多说好话?   这样想着,老金才心下稍安。   杨显瞧着明炘和明远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儿,心内叫苦。幸而算是呆住了,未曾叫喊出声,才略略保住了自己的高人风范。   于是,老金和杨显二人,各自在暗地懊恼,瞧向对方的眼神儿便不由自主地心虚了许多,温软了许多,你谦我让,气氛分外和谐。   王府地界大,仆妇众多,眼瞧着府内的主事老金,虽一向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可像今日这般客气的,未曾多见。   那这道长定然是颇大来头吧。府内众人议论纷纷。   看着这道长仙风道骨,与众不同,必然是天上神仙下凡,轻易不开金口。有那多嘴的妇人已是开始编排。   于是,还没等杨显落座,这誉王府倒先传了个遍:府内来了位得道高人,有仙人之姿,带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小仙童,飘飘曳曳,似要乘风而去。   第四十七章   “姑娘,这次来的这个骗子……啊呸,道长,据说道行可深了呢。”蜜儿可是闲不住,因了柳繁音之前的一句话,担心那道长果然来到水晴榭来,没事儿便要出门打听一二,这不,得来了消息便慌慌张张地跑来禀告。   柳繁音掀了掀手中的书页,心内一动,却是连眼皮都未曾抬一抬,只淡淡问道:“何以见得?”   “他们都说,这次这个道长恍若神仙呢,还带了两个小仙童,连走路都跟旁人不同,那风一吹,就跟要飞走了一样!”蜜儿掰着手指头,将她听到的闲言碎语又添油加醋地形容了一番。   柳繁音原本神色淡然,顺手拿了案上的一杯清茶要往唇边送,待听到蜜儿那句“风一吹就要飞走了”,再忍不住,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湿了书卷。   “啊呀,姑娘!”蜜儿这些日子自比柳繁音的心腹,诸事不容旁人插手,柳繁音向来喜欢清静,倒也随她去了,故而这房内时常伺候的只有蜜儿。   眼下柳繁音自己被自己笑呛了水,蜜儿有些惶恐,手忙脚乱地撤了柳繁音面前的书卷,扬声叫外面的小丫鬟端了净水和巾帕进来,一边在暗自思忖自己方才是否有哪里说错了话。   柳繁音倒不怎么在意这些,清洗过后便去重新换了件衣裳。   她这段时日浑身酸软得厉害,每日里连去门前的庭院里散散步都懒得动,只想软软躺在房内歇着。   这便是她的好父亲留下她的本事。柳繁音冷冷一笑。   柳繁音自己略略通些粗糙医术,可赵临究竟给她下了什么,她却是探查不出的。也是,赵临心思缜密,誉王府要什么能人异士没有?寻常麻药,怎能入得了赵临的眼?   这般想着,柳繁音的眸光越发深沉了起来。   蜜儿见状,再也不敢多舌。   誉王爷的妻妾甚多,因此儿女众多;可若真冷眼看下来,最像王爷的当真是自家这个从小养在外处别苑的女儿。蜜儿心内一阵暗自嘀咕。   特别是那双眼睛。   王爷和姑娘的眼睛,可真像啊。   深沉似潭水,沉静无波,一眼望不到尽头;眼皮稍微抬一抬,眸光闪烁的都是冷意。   这般相像,搁在寻常人家恐怕都要多得几分喜欢,更何况是在王府之中?   王爷儿女众多,哪儿能够一碗水端平,各个都一般喜欢?得了眼缘,才可更多宠爱。姑娘这般,可不是得了“眼”缘吗?   蜜儿心内一阵欢喜,当初姑娘初入府时,指派来伺候的丫鬟中,原本是没有她的,亏得她花了攒了两年的月钱,这才哄得那选人的妈妈开心,让她破例来伺候姑娘了。   这么一看,这钱果然不亏。   不过……蜜儿又凝眉,可不能让那骗子道士给捉摸到水晴榭来。若是姑娘因此不得宠爱,那她的银子,可不是白使了?   柳繁音看书恍神间,便瞧见蜜儿一会儿欢喜一会儿愤懑的模样,颇有能够排出一出大戏的样子,倒也有趣。   呵,自然是有趣的。这个王府里,哪个不有趣呢?   例如那端庄贤淑的郑妃,例如那日日来看自己的孟侧妃,再如那温柔娴静此刻却迫不及待去请道长的许侧妃。   有趣,果然是有趣极了。   柳繁音只觉得一阵困倦袭来,腰肢更加酸软,手中的书卷竟都不能握住。   “姑娘,若是困了,便歇息一会儿吧。”蜜儿很是能够察言观色,眼见着柳繁音此刻半倚在躺椅上,已有些摇摇欲坠的趋势,便上前贴心建议道。   柳繁音强撑了在打架的眼皮,微微一笑,抬起脸来,一双黑眸沉沉望向蜜儿:“不知怎地,总觉得今日会有什么大事。”   蜜儿原本便有些怕姑娘那双黑沉眸子直勾勾地看向自己,再加上此刻柳繁音实在困倦,连带着声音都略带了些沙哑,落入耳中,却带着了些魅惑,好似要将人一把拉入到黑暗深沉的地下去。   “姑,姑娘……”蜜儿打了个寒颤,“可,可不好,乱,乱说的……”   柳繁音瞧着蜜儿一副见鬼了的表情,连这么一句简单的话都说得磕磕绊绊,知道这小丫头是果真有些被吓到了。   “你陪我到院里走走吧。”如此这般坐着,实在是容易犯困,若是果真睡了过去,而杨显又真的寻到了这里来,依那傻姑娘冒冒失失的性子,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儿来。   还是出去走走吧。保不准就碰到了。   柳繁音站了起来,却是一阵乏力,头上也阵阵眩晕,脚踩在地上仿若踩在了棉花堆上,没有一点儿踏实的感觉。   蜜儿看着她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心内发怵,生怕她摔了碰了,自己可是负不起这么大的罪责的。   “姑娘千金贵体,如今尚未痊愈,还是在房内歇息的好。”蜜儿瞧了一眼外面的太阳,“现在已然入夏,暑气腾腾,恐怕姑娘吃不消啊。”   “无妨。”柳繁音咬咬牙,强忍着一阵眼冒金星,搭了蜜儿的手,往外走去。   之前一直在房内倒也未曾察觉,这才一出来,热气果然扑面而来,直灼得人面上生疼。   “姑娘……”蜜儿欲言又止。   “这池内莲花要开了。”柳繁音的目光落在院内凿出的一方清池,里面栽了许多荷花,荷叶碧绿滚圆地撑在水面上,煞是可爱,当中间或有几支小小的花苞,花瓣紧闭,尚如羞涩少女一般。   蜜儿左看右看,也没看出这几朵小得可怜的花苞有盛开的趋势。   “花要开了……”柳繁音喃喃道,慢慢移步过去,心内有甜意在慢慢涌出;透过层层叠叠的荷叶,瞧见有锦鲤游动,荡出小小涟漪。柳繁音心内微动,竟来了兴致,随口吩咐道:“去拿点鱼食过来。”   “……哦。”蜜儿愣了一愣,想破脑袋也没想清楚这荷花要开了跟喂鱼怎么又扯到了一起去。   哎,姑娘的心思真是太难猜了。   王府另外一边,杨显在一群侍从的伺候下歇息,自己亲眼盯着明炘和明远没有出乱子,怎一个心累了得?   “道长若是歇息好了,可否细说一下,府内到底何处不妥,惹得道长如此忧思?”老金何等妥贴人物,眼瞧着杨显眸中已开始有不耐的神色,这才前来相请。   自然是歇息好了。杨显心道,再多歇息一会儿,她盯着这两个小崽子都能盯出眼疾来。   虚假地挂了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杨显再顺手捋了捋那粘上去的几根儿胡子,深沉道:“老道不才,只是前几日从王府外经过时,瞧着府内上空有乌云团聚,竟有遮蔽瑞光之势。”   老金心内默默翻了个白眼——这等开场,实在是俗不可耐。   “那道长可否详细说说,这乌云,团聚在何处了?”老金听到内室有珠帘窸窣作响之声,恐怕是许侧妃来听了。   这些微响声,老金听得,杨显自然也听得。   正主来了。杨显心内微微一喜。   “恕老道多言,这乌云蔽瑞之事,早有端倪可寻,不知金先生可愿以实相告?”杨显郑重其事道。   老金心内暗骂,这个老道长果然是个见识多的,三言两语,便把自己也给牵扯进来了。   “自然是知无不言。”老金亦是谦卑回道。   许侧妃在内室听着这动静,心下有些不耐——这个老金今日委实啰嗦,说了半天,都没扯到正题上。   “多谢金先生。”杨显微微一笑,“近几日来,府内女眷是否心绪不宁、颇多猜疑?”   那是自然。老金心内想着水晴榭的那位,那位一来,待遇份例可都是嫡女的标准,敢问这王府内哪个不心慌猜忌?不人心惶惶才怪。   若是这么瞧着,这位道长兴许是有几分本事。   不过,王公贵族宅院之中,最不缺的便是这后宅争斗之事,兴许是这道长恰巧猜中也未可知。   故而,老金谨慎笑道:“天气渐热,难免浮躁。”   这个老金,倒是嘴滑得很。许侧妃心内也是浮躁的,杨显一句话说中她的心事,这一急之下,便已信了大半。   “哦……”杨显故意拖长了声音,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目光意味深长地落在了老金身上。   老金心内有些发毛。   “那府中近些日子,是否有娇客来临?”杨显一双眸子蓦地闪过一丝光亮。   这下不仅坐在内室的许侧妃,连一向沉稳冷静的老金心内也是一颤。   柳繁音被誉王给接回府中,可不是娇客来临?这件事,誉王爷可是特特地交待了几位娘娘,不可在府内有任何流言传出,这位道长无论如何是不能从别处听到风声的。   这么看来,这位道长,可果真是有几分本事了。   第四十八章   “后院之事,我这糟老头子可不敢插手。”虽是心内震动,可老金终归是老金,如何敢松开?仍是不着痕迹地打太极。   杨显咧嘴一笑,这便是老金这个老狐狸所说的“知无不言”。   “既然如此,那老道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杨显说着,掸了掸衣袖,朗声道,“炘儿,远儿,我们这便离去吧。”   话虽是这么说着,杨显却悄无痕迹地朝两个孩子递了个眼色。   明炘和明远跟了杨显这几日,早就被交待了无数次,进了王府不得允许不许说话;当下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自然要好好表现一番。   “师父为何如此心急?”明炘眨巴着一双水灵眼睛道。   “对啊,王府东南位置,黑气弥漫,师父不管了么?”明远一本正经地接着道,一板一眼,很是严肃。   “皇家之事,我等草芥,如何管得?”杨显说罢,便毅然摔了袖子往外走去。   东南位置?可不正是水晴榭的方向!   无论是老金,还是在内室偷听的许侧妃,皆是心内大惊。   “道长切勿动气,还请息怒!”老金慌张来拦,叫苦不迭。   许侧妃哪儿还能坐得住?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带了小丫鬟急急走出,亲自来拦:“道长且慢!”   “见过娘娘。”老金恭谨地朝许侧妃行了礼。   杨显瞧着眼前的许侧妃,鸭蛋脸面,眉眼秀丽,着一袭淡粉色衣裳立在那里,透着一股江南女子的温柔婉约。   “见过娘娘。”杨显却只是朝许侧妃微微颔首,并不多言,眉宇之间,仍是带着方才的嗔怒。   明炘和明远见杨显这般端着,小小孩童正是仗人势的时候,当下有样学样,皆是雄赳赳气昂昂地立在杨显身后,小小下巴恨不能抬到天上去。   杨显略微有些头疼。   “这两位小仙童,当真是玉雪可爱。”许侧妃倒是未曾见过这般高傲的小道童,心内虽然不喜,却也畏惧杨显果然道法高深,便也笑意盈盈道,“道长虽然生气,可也该看在这两位小仙童的份儿上,多停留一会儿。”   末了,许侧妃雪白的下巴朝外头指了一指,笑盈盈道:“瞧这大太阳,可不得把两位小仙童给热坏了?”   说着,两侧的侍女已经很有眼色地端了各色瓜果糕点上来了,在案上又摆出各种花样儿来。   幸好知道这两个小道童嘴馋,不然,可不好拿捏。   许侧妃心内这般想着,面上仍是微风暖阳,甚是温柔:“略备瓜果几样,还请道长并两位小仙童消消暑气。”   明炘和明远方才休息了许久,瓜果糕点早就尝了无数,这会儿早就肚儿圆,看见这各色瓜果,便是再新鲜可口,也没有多少胃口了。   许侧妃瞧着这两个小道童竟是不为所动,心内开始着急。   “罢了。既然娘娘诚恳相邀,那老道便再破例多说两句。”杨显知道,这事情到底成不成,说到底是要看赵临的这几个大小老婆,既然许侧妃已经上钩了,那便不用太过拿乔。   见杨显缓和了脸色,许侧妃心下稍安,忸怩了半天,终是小心翼翼开口:“方才两位小仙童提起,说府上东南方向有黑气团绕,可是……何意?”   “这个嘛……”杨显愣了一下,佯装微怒,飞快解释道,“小孩子乱说话,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许侧妃心内疑团更重,柳繁音一直是她的心头刺,平日里见一回扎一回;眼下更是直接搬到了水晴榭,离王爷的起居之处虽然相隔略远,可那水晴榭可是一等一的好去处,当初她为女儿求了许久也未曾如愿,这下柳繁音那个贱丫头居然就这般轻易搬了去,她心内的那根刺可是越扎越深,出口气儿都要倒抽几口凉气。   “道长不必诳我,”许侧妃心急,便有些口不择言了起来,“莫不是道长不信妇孺,不肯以实相告?”   “……”得亏碰得到这么个没脑子的侧妃,也不知道是怎么爬到这侧妃之位的。杨显忍了心内得意,捋了捋胡子,缓缓道:“娘娘若是真想知道,还烦移金足,同去那东南方向去看看。”   许侧妃巴不得听到这句话,当下应了下来,也不惧外面的日光强盛,晒黑晒伤了她那雪白肌肤。   老金到底是经历的事多,总觉得此举不妥,方要开口,许侧妃一个白眼横过来,冷冷一声:“金先生若是有事,可自先去忙。”   老金顿时有苦难说,只得默默跟在后头,生怕他一个没留神,这位主子娘娘就给惹出什么大祸来。   这个道长……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老金总结道。   王府占地甚大,要走到水晴榭,冬日里都要走出一身汗来,更遑论此刻初夏时节。   但杨显为了逞她的高人形象,不好主动提出要乘小轿;老金和许侧妃以为道长高深,焉知不是故意步行以检测诚意,抑或是道长需要勘察环境?   故而,几人走得是大汗淋漓,叫苦不迭。   “道长,”许侧妃的目光落在跟在杨显身后的两个小孩子身上,水杏眼略略一转,计策便来,“天气如此炎热,两位仙童恐怕不能承受此苦,不若改乘了小轿?”   明炘和明远都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家中无甚大规矩,原本就是满山满谷野着养的,这般太阳对他们而言,确实不算什么;可王府规矩森严,新奇事虽多,却不能放肆玩闹,两人也拘得难受,因而看着也没精打采。   眼下听了要坐小轿,反而觉得新奇,眼前倏地一亮。   老金见两个孩子的反应,又看杨显未曾反对,当下急急召了轿夫来,抬了几个小轿过来。   待坐到轿内,杨显摸了摸脑门儿上的一头汗,心中唏嘘——这汗再出下去,保不准就把脸上的易容妆给冲毁了。   还好,还好啊。   只是,这小轿离水晴榭越近,她的心也跳得越快。   她这几日,托花娘费了许多功夫来打听繁音到底是何状况,除了知道她在水晴榭外,竟不能再多什么消息。   繁音那般聪敏能干,居然都未曾再传消息出来,想必是处境艰难。   呸呸呸,杨显心内又反驳自己,繁音定然是大吉大利的,怎会艰难。不会的,定然不会。   只是,不知道她这般贸然的安排,会不会坑了繁音。   这下一想,杨显的心中又开始如同擂鼓了。   “杨公子,你怎么了?”明炘是个花多的,见杨显神色有变,便开口问道。   杨显回过神来,伸手摸了摸明炘和明远的脑袋,心内有些愧疚。此事若是有风声走漏,怕会连累了这两个小鬼……哎,她可真是作孽啊。   “没事儿。”想到这里,杨显便忍不住又念叨起来,“早前交待你们的事,可都记清楚了?”   明远和明炘一副“你真是烦死了”的表情:“早就记清楚了。”   顿了顿,明远小声嘟囔道:“杨公子你明明年岁不大,怎地比我爷爷还唠叨。”   “……”杨显很想一脚把这个小鬼头给踢下去。   水晴榭。   蜜儿支着下巴站在荷花池的不远处,不明白这种天气,为何姑娘要巴巴地让人抬了躺椅出来,坐在池畔喂锦鲤。   明明姑娘身体未曾痊愈,她离了这么远来看,都看得出姑娘落在荷叶上的纤长手指有些微微发颤。   罢了,自己这种没享受过生活的下人,又怎么能体会到这种千金大小姐心中所想呢?   蜜儿索性不再去想,只挑了凉快的地方站着。   这个傻姑娘,还是未来。柳繁音眯了眯眼睛,眼前一阵眩晕,强撑了许久,才勉强保持住没从躺椅上栽倒下去。   她虽什么都不知道,但只从那三言两语的传言之中,她能笃定,那被传成仙人的道长就是杨显。   仙人么?柳繁音唇边浮出一抹笑来,像杨显那般充满世俗热闹与欢快的人,要装出仙人的冷清孤决来,恐怕也是难为她了。   哎……柳繁音叹了口气。她这几日精力着实不济,不然也不会放任着杨显来誉王府冒险。   这个傻姑娘呵,她费尽力气地传话出去让她不要轻举妄动,结果她就这么大张旗鼓地跑到誉王府来了。   傻气地冒泡。   却也傻气得可爱。   这就是她的姑娘啊。   第四十九章   王府的东南位置,自是有许多庭院。   但,那跟她杨显有什么关系呢?   杨显从未想过,有一天她竟是这般反应迅敏、巧舌如簧,三言两语,便将话头转向了水晴榭。   而许侧妃,巴不得去找水晴榭的麻烦,当下痛快应允。   水晴榭确实是个好去处。   如它的名字一般,曲水环绕,池水清盈,莲叶田田,方一入了这庭院,便有一缕荷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尖,甚是沁人心脾。   这亭台楼阁,皆小巧精致,很是适合闺阁女子。   这等地方,却也合繁音的脾性。赵临其人,对待繁音,应也是真心慈爱的吧。   杨显垂了垂眼睫。若是繁音与她,未曾有这段惊世骇俗之恋,乖乖呆在赵临身边,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只是,她现在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开繁音的手了。   不再多想,杨显举步往里走去。   亭亭荷叶之间,浮有木质的桥道,走上去却是分外得稳,未曾有半点儿浮桥的晃悠之感。   这浮桥曲曲折折,恰到好处地掩藏在茂盛的荷叶中,一眼看不尽其尽头在何处。   明明这浮桥稳健得很,杨显却觉得如同踏在了云端,飘飘忽忽,如坠梦境。   浮桥曲折回绕,终有尽头。   那尽头处,荷叶愈加繁茂,如同一个个碧绿的大伞,扣在了碧波粼粼的池面上。当中有几支早荷亭亭而出,立在一片碧绿之中,粉粉嫩嫩,俏生生地打了花苞。   初夏的阳光下,莲叶愈碧,荷花愈娇。   一只纤长白皙的手,落在浮桥最近的那朵尚且含苞的莲花上。愈发衬得那手如同白瓷,细腻瓷白。   杨显怔愣在当场。   那袭浅绿衣衫的少女,微微颔首,眼睛微闭,手指轻抚着桥边的莲花,一袭如漆如瀑的黑发未曾打理,就那般散落在身后,随着她微微倾斜的身子、掩盖了她瘦削的肩头。   阳光落在少女身上,仿若给她渡了一层金身,使她浑身都散发着一缕淡淡的光芒,如同神祗。   微风拂过,少女的长发亦随之飞舞。   “呀……”明炘明远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见到此情此景,只觉得这应是仙境中的仙女了,忍不住惊呼出声。   这声音惊扰了抚花的少女,她转过脸来,一双眸子黑沉似深潭,一眼望不到底。这双眼睛太过黑沉夺目,反倒显不出她那其实姣好的容颜来。   明炘和明远打了个寒颤。   只觉得仙女的这双眼睛,其实就像那冬日的太阳,看着明亮耀眼,其实冷冰冰得没有一点儿温度,多看两眼,只觉得天上的太阳都被遮挡了下去,如同置身于寒冬冰窖之中。   “是她。”柳繁音听得动静,转过脸来,果然看到了那个在王府中传得神乎其神的道长——一袭宽大飘逸的道袍,略微焦黄的脸上还有两道儿胡须,瞧着确实有那么一丝半点儿的仙风道骨。   可是,她却能透过那张焦黄的面皮,看到那下面那张娇艳如花的脸。   心情不由得大好,唇角抑制不住地往上轻轻翘起。   只是这么一个细微的表情,来人却都惊呆了在原处。   杨显心内只顾激动,却要强行压抑住自己,不能太过喜形于色否则可要坏了大事。她终是见到了这个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的姑娘——她愈发好看了,特别是,那清浅一笑,能倾人城,能倾她放弃一生。   明炘明远亦是呆在原处不敢动。这个仙女似的姑娘,虽然方才冷冰冰得跟雪塑出来似的,但,她,笑了?这一笑,寒冬霎时间便成了暖春,且是百花齐放的那种暖春。   生生让人花了眼。   果然是仙女啊。明炘和明远感叹。   且不论杨显的喜和明炘明远的惊,真真惊呆了的却是许侧妃。   柳繁音生来淡漠,像足了王爷年轻的时候,任何时候都是淡漠冷清的一张脸,鲜少表情,更别提有笑容。   故而,虽然柳繁音生得其实美丽,但,那冷冰冰的气质、那双寒潭般的眼睛,着实让人欣赏不到她的美好。   她原本早已习惯了那般被冰雪掩盖了光芒的柳繁音的。   可方才柳繁音那一笑,她竟被晃花了眼。   她自己本就是个不可多得的清丽美人儿,来王府了那么多年,赵临风流多情,最不少见的便是美人儿,可她从来没被那些美震惊过。   许久,许侧妃才意识到了自己竟有些失态,懊恼之间,却是醒过神来了。   “繁音身子未愈,又在这日头底下做什么?”虽然许侧妃心里对这个突然入府的名义上的女儿恨得一口银牙差点儿咬碎在嘴里头,但她是温柔贤淑的许侧妃啊?怎能不关照这个“自小养在府外体弱多病的”弱女?   说话间,许侧妃已款款走了过去,亲自弯腰扶起柳繁音,那温柔姿态,不知道的会以为那是她的亲生女儿。   “这屋里的下人们也真是的,如此没有规矩!怎么能让姑娘在这般毒日头底下晒着?姑娘花朵儿一般的人物,怎么禁得起这般怠慢?!”许侧妃抬眼望了一眼周围,却是未曾发现伺候的仆妇,心内微微一喜,面上却仍是温柔神色,只是略多了一抹怜悯与叹息,“孟姐姐如此细心精明之人,竟有如此疏漏。”   言下之意,这水晴榭当中,下人不勤勉不规矩,有她柳繁音管教不严的罪过,亦可能是孟侧妃有意为难、故意挑了些不把主子放在眼里的货色。   一句话,便涵盖了许多意思。   蜜儿原本在不远处打盹,现下突然来了这许多人,动静不小,这猛一抬头,便看到如此情景,当下惊吓过度,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请罪。   许侧妃身后的大丫鬟怎会不知自家主子的意思?早便款款移步至别处,将那些躲懒的小丫鬟们纷纷揪了出来。   一时间,这外头便乌乌压压跪了大大小小一二十个下人。   柳繁音原本见到杨显的愉悦,便被许侧妃给折腾了个差不多。   杨显亦是目瞪口呆。   继而有些庆幸,虽说杨同徽对发妻无情,这么多年来,却也未曾再娶,连侍妾夫人也未曾再往家里纳上一个,端得洁身自好,故而她这些年来虽然过得寂寞了些,却也委实没有别家那些幺蛾子。   “姑娘年轻面子薄,便由得你们这些人欺负到头上来了,是么?”能够恶心一下柳繁音,又能顺便黑一把孟侧妃,许侧妃心内正是愉悦,倒是把此行目的给忘了七七八八,居然也没再理会也没再介绍杨显,便端了侧妃娘娘的架子教训起下人来。   杨显有些尴尬。   只是抬眼觑着柳繁音。   柳繁音淡淡地看着许侧妃这般指桑骂槐之举,眼底全是淡漠与嘲讽,却也并不放在心上。感受到了杨显的目光,她抬眼望向她,眸中有一抹亮光,凉薄之意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便是温柔笑意。   明炘和明远瞧着“杨道长”与柳繁音的目光,有些摸不着头脑。   “杨……师父脸上有花么,怎地这位姑娘看着他笑得这般好看?”明炘用胳膊肘撞了撞同样不解的明远。   明远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对着这姑娘留下了哈喇子。见明炘发问,便一本正经道:“师父脸上有没有花我不知道,但这位姑娘当真是一朵花似的人物。”   这话正好落在了杨显的耳中,引得她噗嗤笑出了声来。   伸手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小小年纪就如此会油嘴滑舌招惹姑娘,长大了还得了?幸而,这张小嘴再怎么甜,也不能将她的繁音给抢了去。   “许姨娘,”柳繁音揉了揉额角,她这些日子被那软筋药折腾得头晕脚软,倒是真符合了赵临所说的“自小身子骨弱”的描述;又在那日头底下呆了这半日,虽然莲叶田田遮阴不少,但毕竟是着了热气的,眼下脚下虚浮如同踩在棉花堆上。她原本无意去理会许侧妃,但今日她毕竟有些不适,再加之杨显在此,她倒也不愿让她看多了这恼人心的场面,便缓缓开口道,“她们倒也没那个胆子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不过是我想一个人静静罢了。”   许侧妃经了多少事?怎会因这三言两语便放弃这大好的时机?   便仍是不改痛心的语气,叹道:“话虽如此,姑娘体弱,她们怎能真就躲懒过去?”   说话之间,那满地跪着的下人们早就吓得两股战战,对柳繁音又多了几分怨怼。   第五十章   “依贫道拙见,却也不是这些下人之祸,倒是有别的缘故。”虽然杨显很想就让许侧妃这么把她给忘记了,好让她就这么跟柳繁音含情脉脉相视,可终究是不能的。   刻意低沉的嗓音,倒是很容易压制住了许侧妃尖厉的斥责声。   杨显的声音入耳,许侧妃这才如梦初醒,后悔不迭。   她竟是失态了。   许是这些日子太过压抑,不过是遇见了个空子,便忍不住地忙不迭地抓住大做文章,差点儿耽误了大事。   暗暗在心中责骂着自己,许侧妃却是很快地将温柔娴静的笑容挂上,仿若方才那个不依不饶的女人不是她。   “让道长见笑了。”许侧妃温婉地朝杨显颔首。   底下跪着的下人们,见许侧妃没有继续追查责罚的意思,皆是松了口气,望向杨显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感激。   杨显在一片感激的目光当中站着,霎时间觉得自己身形都高了几寸,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了起来。   怪不得自古君王都愿意高高在上地坐着,接受来自下首的朝拜,那感觉,想必比这更要快活些。   “繁音,这位是杨道长,”许侧妃牵起柳繁音的手,目光中尽是疼惜,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叹道,“你这些日子身子仍是不大好,恐怕是有邪祟作祟。这位杨道长术法高超,十分了得,凑巧今日过府,便请道长好生瞧瞧,别真是有什么不洁之物冲撞了。”   柳繁音轻轻地将手从许侧妃手中抽了出来——她为人淡漠,向来不惯于与旁人有这些亲昵举止。   许侧妃心内一阵窝火,面上笑意却仍是半点儿不减,仿佛方才柳繁音的淡漠不是对她。   “如此,多谢许姨娘了。”柳繁音依旧嗓音平平。   许侧妃却是未曾想到她居然还会有这句道谢——虽然这声音仍是跟腊月寒风一般,落入耳中跟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一般,浇得人从头到脚到心肝脾胃,都如同放在了冰水中冻着一般。   这般冷情冷意,真是像王爷啊。纵然是再不情愿,许侧妃也不得不承认,誉王的诸多儿女当中,唯有柳繁音最像他。   “杨道长好好瞧着,可有何不妥。”未等许侧妃开口,柳繁音先看向了杨显。   跪着的蜜儿如雷轰顶。   自家这姑娘平日里头看着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伶俐人儿,可如今怎地连这都看不透?那许侧妃怎会是安了好心?平白无故地带着一个臭道士来水晴榭,可不是堂而皇之地宣告,这水晴榭有什么不吉之处?可怜姑娘竟连这都看不透,不忙着将她们给轰出来,还巴巴地自己先问上了。   这样想着,蜜儿便只觉得自己命苦。   原本以为攀上了高枝儿,眼下恐怕要被连累。   柳繁音扫了一眼一脸懊恼都忘了掩饰的蜜儿,眼底又凉了三分。   “是啊,道长可要好好瞧瞧,我们繁音千金贵体,可不能给怠慢了。”心内太过炽热,许侧妃几乎有些失言了。   杨显心内砰砰直跳。   虽然她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可真正站在这里的时候,她却有些犹豫了——她果真要说什么繁音不吉么?若是赵临果然听信了这些话,肯将繁音放出府,那是最好不过的事;可若是赵临不信呢?若是弄巧成拙害了繁音呢?   “娘娘莫急,兹事体大,贫道不敢妄言,还是仔细查看过后才是稳妥。”杨显定了定心神,缓缓开口。   “请便。”柳繁音欠了欠身子,脚下却是一软,头上又开始泛起晕来。   “还愣着做什么?快过来伺候姑娘!”许侧妃迫不及待地想要催促着杨显去快点找出个什么不吉祥的蛛丝马迹来,便也就没那么多耐心来装什么温柔娴淑了,便瞧着跪在地上呆愣愣的蜜儿和一众丫鬟有些不耐烦起来。   蜜儿回过神来,飞快地爬起来,连滚带爬地过来扶住柳繁音。   杨显瞧着柳繁音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手微微伸出,却又生生地给收了回来,暗地里悄悄捏住了拳头。   明炘站在杨显身后,他的个头还小,刚好清清楚楚地看着杨显的手指越攥越紧,紧到手背上青筋直蹦。   “杨公……师父……怎么了?”明炘悄声问道。   明远向来是以为自己比明炘沉稳的,当下便端了大人的样子,板着个小面孔,一板一眼地小声教训道:“大人的事,小孩子莫要插嘴。”   “……”明炘不服气地撅了嘴,方要反驳,却看到眼前的杨显已迈开腿朝里走去了,便慌忙拉了明远迈着小短腿跟了上去——这王府里花团锦簇,什么都好,就是看上去规矩众多,动不动就要罚跪挨罚的,他们还是紧跟着杨公子要紧。   杨显迈着大步往水晴榭里走着。   方才进来的时候,看着这曲水回廊,她心内俱是见到繁音的欢喜;可此刻,这欢喜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烦躁与懊恼。   她顶着男儿的身份在杨府当中活了十七年,中间诸多不便烦恼,可她从未懊悔过自己是个女儿身。   可她此刻,却是无尽的懊恼。她恨自己不是男儿,不能光明正大地去爱繁音,不能风光无限地将繁音迎入府中,若不然,繁音今日也不会困在这王府之中,受这无尽苦楚;而她,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身处囫囵、却连伸手扶她一把的机会都没有。   “小姐的脸色不好,恐怕有邪祟,贫道冒死请看内室。”杨显越想越不对劲,繁音向来未曾如今日这般虚弱模样。   难道……想起从前看戏时,那达官显贵之家里头的勾心斗角之龌龊,杨显的心内又是一阵剧烈跳动。   “这……”许侧妃做为难状。   “你这道士,姑娘的闺房,岂是你想看便能看的?!”蜜儿却是气了个倒仰。倒不是她有多么忠心护主,只是这明眼一看就知许侧妃来势汹汹,怎能任由着这臭道士随心所欲?姑娘若是真倒了,她作为贴身丫鬟定然好过不到哪儿去。   “大胆!是谁教你这般跟道长说话的?”许侧妃的脸色迅速地阴沉了下来,她冷然一笑,“看来孟姐姐未曾教过你府中规矩。”   “来人,好好教教她我们王府的规矩!”随着许侧妃的一声呵斥,她身后的两个大丫鬟立马便上前来,巧笑嫣然地对蜜儿道:“得罪了。”这声音方落,巴掌便抬了起来,眼看着便要落在了蜜儿的脸上。   “姑娘救命!”蜜儿受到惊吓,扑腾着要朝柳繁音扑过来,可那两个丫鬟哪儿容得下她这般放肆?一边一个牢牢地拽住了她,下一秒,便要将她的嘴巴给堵上。   “罢了罢了,”杨显有些不忍,出言阻止道,“方外之人不惹尘埃不问世事,娘娘放过那姑娘吧。”   说罢,却是看向柳繁音,微微躬身行礼道:“冒犯小姐了。”   柳繁音瞧着她这般一本正经的模样,倒是果真有几分道长的风范,却是不由得多了两分笑意,倒也忘了着恼,只淡淡点头道:“道长请便。”   “姑娘!”蜜儿才挣扎出来,一听到柳繁音的话,不由得又忘了方才的处境,竟又是忍不住出声。   “放肆!”许侧妃死命地瞪了蜜儿一眼,她这才讪讪地闭了嘴,生怕果然那巴掌落在了自己脸上。   杨显瞧着不服气的蜜儿,朝她微微一笑。蜜儿一惊。不知为何,那焦黄面容的猥琐一笑,居然带了一丝她所熟悉的深情。像谁呢……蜜儿绞尽脑汁地想着。许久,她才蓦地一惊,那笑,竟是有一丝姑娘的味道,带了点儿冷然。   待蜜儿反应过来,才看到杨显一行人已走进了姑娘的房间,而姑娘,已早被其他手脚麻利的小丫鬟给扶了进去。   这些见空就钻的小蹄子们!蜜儿恨恨地跺了跺脚,继而也慌忙跟了进去。   第五十一章   步入内室,一缕甜香飘入鼻孔之中。   这香味是名门闺阁之中最常闻到的,论理没有什么异常。   可放在柳繁音这里,便是大大的异常了。   杨显的眉头皱了起来,繁音素来不喜熏香,怎会在起卧之处点这般香料?这里,处处透着诡异。   “这香却是有些怪异。”杨显脱口而出。   继而,便后悔了起来。   她假扮的是道长,又不是大夫和调香师,请入小姐闺房之内已是逾矩,此刻又对闺房之物指指点点,更是冒昧,显得分外猥琐,那好不容易装出的高人形象,恐怕此刻要灰飞烟灭了。   想到这里,杨显忍不住汗颜。   正思忖着再说些什么圆回来,却见许侧妃神色不同往常,倏忽一亮,甚是光彩。   “既然道长这般说,快请顾先生来!”许侧妃的脸上甚至浮上了一抹不甚明显的喜色。   杨显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柳繁音却看得清清楚楚。   真是可笑啊。柳繁音心内一片淡漠。   她早知这室内香料有问题,可她这段时日身子疲软,无法费神;蜜儿表面上看着对她殷勤,其实不可重用,因此便耽搁了下来。   其实,又有什么要紧呢?她从前淡漠,却也心思缜密,既然懂了一星半点儿的医道,断然不会让自己随时处于危险之中的。   故而,她身上向来随身带了解毒的药丸——就在她脖颈上那根母亲留给她的链子上——当中有三颗金珠,实际上是空心的。   “顾先生是府内的调香高手,”许侧妃兴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激烈了一些,便温婉地朝杨显一笑,“道长所言句句真灼,妾身乃妇道人家,行为处事不免小心,让道长见笑了。”   杨显有些担心地望向柳繁音,她的目光仍是如同往常,平静淡漠,并未有半点儿不悦之色。   注意到了杨显担忧的目光,柳繁音这便抬起眼皮朝杨显微微一笑,冰雪消融般的温暖刹那间在脸上浮散开来。   “这位小姐笑起来真好看。”明炘有些看呆了,“好像仙女一样。”   明远撇了撇嘴巴,仙女自然是好看的,可总也不笑,一眼望过来让他如坠冰窖,他还是远着些好。   蜜儿瞧着柳繁音一副傻呵呵的样子,气便不打一处来。   这姑娘往日里看着是个精明的,今日看来,却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主儿——半点儿心思也无。   哎,原本以为的大好前途,眼瞅着就没了。   蜜儿不由得十分垂头丧气,再提不起精神来。   “道长再仔细瞧瞧,这屋子布局,可有什么别的不妥?”见杨显许久未曾出声,许侧妃却是有些按捺不住,问得殷切。话一出口,便意识到不妥,立马温柔道,“我家姑娘自来是娇贵的,一向身子不大安稳,故而烦请道长好生看看,落个心安。”   照理来说,老金身为王府仆役,虽是个管家,却也不能有这资格被抬举到小姐的闺房之内;但眼下规矩已破,这道士都登堂入室,老金虽深知不妥,却也只能咬咬牙跺跺脚、破罐子破摔由着去了,少不得也厚着脸皮往门边蹭着,生怕有什么意外发生。   眼见着这许侧妃平日里头多么温柔不露声色的一个主子,今日却是分外得喜形于色。老金不由得叹息——怕是这位主子骄矜过早了。   杨显抬眼又扫了这屋内布局,是个闺阁女子所处之地,金玉摆件,鲜花画屏,无不精致富丽,内帷纱帐皆是昂贵而又美丽的紫色烟纱罗——此纱罗,在京城这个物资丰富的地方,都寸寸难求,可在繁音这里随处可见,赵临对繁音的宠爱,显而易见。   只是,这般装饰摆设,并不是繁音之风,想来在此坐卧,也并不是那般称心如意吧。   又怎会称心如意呢?王府之中的勾心斗角,单单只看许侧妃今日之举,都能起一身鸡皮疙瘩,更何况,王府之中又何止这一个许侧妃呢?   想到这里,杨显心内简直是打翻了调味铺,各种滋味翻滚其中,简直要熏下泪来。   “这个,待贫道细细看来。”杨显定了顶心神,迎了许侧妃满眼的期待,淡淡说道。   许侧妃却从中自行领悟出了别的意味来,以为这其中定有猫腻,心内十分欢愉——这个道士倒是有几分眼色,这粗粗一看便找出香料的不是来,那细细查看一番,保不准能多出多少龌龊来呢。   这般一想,许侧妃仿佛看到了孟侧妃被自己踩倒在脚底下的狼狈之相,孟侧妃这个最大劲敌一倒,王爷的心思可不都在她身上了?无边荣宠,仿佛近在眼前。   这般小女人的得意之色,尽落在老金眼中。他只得一声长叹。   但愿,王府这摊浑水,不会被搅得更加浑浊吧。   “娘娘,顾先生来了。”许侧妃的侍女进来通报道。   “快请。”当下,许侧妃竟也忘记了水晴榭是柳繁音的地方,待到她感受到柳繁音那道冷冷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这才惊了一身冷汗,连连解释道,“繁音莫怪,我也是焦急得忘了规矩,繁音可不要怪我。”   “姨娘客气了。”顿了一会儿,顾先生的身影已出现在了门口,柳繁音才缓缓开了口,吐出了轻巧的几个字。   她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可许侧妃却当真急出了满头的香汗——王爷对待柳繁音,当真是不同,若是她去告了一状,依着王爷的个性,她这个侧妃怕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虽然松了口气,许侧妃却更是恨得牙痒痒了起来——她一个庶母,却要被一个小小的庶女,折腾得如此神魂不安,若是传出去,她这个侧妃又有什么地位可言?可不要笑掉京城所有人的大牙?   “见过娘娘,见过姑娘。”顾先生已被请入。   杨显抬眼看时,只见这个顾先生却是个俊秀人物,一袭白袍,甚是清逸;许侧妃说他是个调香高手,却也未曾在他身上闻到什么脂粉香气,反而是带了一抹淡淡的花草清香,那味道飘入鼻中,倒像是置身于田野中。   是个妙人儿。   漠然如柳繁音,也对他多看了两眼。   誉王府内人物冗杂,她对这个调香的顾先生有所耳闻,从未见过真人。往日里以为不过也是个趋炎附势的俗人罢了,今日一见,却像是个出淤泥而不染清白人物。   以许侧妃的为人处世,怕是与他也无甚私交。   恐怕,这个清白人物,今日是被拉来当了枪使吧。   “这个味道……”顾先生一进门来,便皱起了眉毛。   他长得极为出色,故而他一进来,那些年轻的小丫鬟们个个皆是眉目低敛、却忍不住地朝他偷看着,如今他甫一出声,更将那些个小丫鬟的注意力给勾住了。   于是,这场景显得十分庄重了。   果然是被当枪使了。柳繁音心内冷笑,许侧妃也不见得是那么没脑子,比方说顾先生此举,就应用得十分得当。   “如何?”许侧妃一脸关切。   “这香中……似有梦蝶香。”顾先生俊秀的眉毛越皱越紧,他非常确定,那昂贵的苏合香之中隐隐氤绕的,就是梦蝶香。   梦蝶香,名称风雅优美,取自“庄周梦蝶”之名,意味也非常简单明了——长期浸润在这香气之中,便如坠梦境,浑身瘫软,头晕困乏,睡眠越来越长,直至陷入永久的昏睡。   “梦蝶香?!”这次不仅是许侧妃,老金也震惊在当场。   梦蝶香是为香中禁品,听上去非常风雅的香,实际上非常恶毒,故而早就被列为禁品;如今,竟在府中姑娘的闺房之中查出,还是王爷那般看重的繁音姑娘房中。   “孟姐姐,居然如此狠心!”许侧妃一双玉手,猛地捂了嘴巴,以防止自己惊呼失态,痛心疾首的样子,不知情的人定会以为她对柳繁音关爱备至。   第五十二章   “梦蝶香……”杨显在红袖轩和百花楼这些地方浸润多年,那些宅院里的勾心斗角听说了不少,这梦蝶香的大名,过往也曾听说一二。   如今,在这水晴榭中闻得梦蝶香的名字,杨显只觉得眼前发黑,禁不住地一阵头晕目眩。   这花团锦簇的誉王府中,繁音过得竟是这样的日子?   “道长快往外请!”这下,许侧妃可是在这内室里站不住了。   这梦蝶香可非同小可,若是在这儿吸多了这香味,可真要睡去了可如何是好?这万千荣华,从今之后可就真的只能梦中相见了。   想到这里,许侧妃不禁有些花容失色,却也不忘显示了她这庶母甚是仁心慈悲,伸手携了柳繁音,便急匆匆地往外走去。   “怪道我们姑娘一时半会儿总也好不了,原来孟姐姐竟下了如此的狠手!”方一出了这内室的门,许侧妃便手握着丝帕往眼角擦去,一副悲痛的表情。   柳繁音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许是方才走得太猛了些。   “好端端的,是怎么回事?”一声厉斥,老金急急匆匆地迎上去,只见那迎面走来一袭端庄正红衣裙的妇人,不是王妃,又是哪位呢?   “见过娘娘。”一群人纷纷矮身行礼。   见王妃面露不悦,一同伴随而来的孟侧妃禁不住有些得意之色浮出——这个许侧妃这段时日兴许是气昏头了。请道士过府这样的大事,许侧妃这般轻易便自作了主张。   听说——还擅入了柳繁音的内室。   这等作为,条条骇人听闻,若是传到王爷耳中去,怕不是要被赶出府去哟。孟侧妃心内禁不住一阵欢愉。   “许妹妹今日竟如此费心,亲自请了道长过府,倒是让王妃姐姐都始料未及呢。”孟侧妃拿了帕子捂住嘴笑得眼角含春,眉目霎时间水光潋滟分外生动,颇有顾盼神飞之姿。   许侧妃柔柔弱弱地朝王妃行着礼,泫然欲泣:“妾身知错,只是……”   话到这里,许侧妃却是及时地刹住了车,欲言又止地望着孟侧妃,又立马好似做错了事一般低下头来,轻声啜泣。   王妃见状,心里头自然明白其中有龌龊,只是心内一阵烦躁——这两个侧妃,兴许是好日子过多了,越发喜欢折腾起幺蛾子来。   “说话如此吞吞吐吐,成何体统!”王妃轻斥道,声音虽不大,却半点儿威严都未曾落下。   末了,不等孟、许二位侧妃再说些什么,转而看向柳繁音,缓声道:“好孩子,今儿委屈你了。”   安抚了柳繁音,王妃这才和颜悦色地望向杨显,吩咐老金赶快请道长免礼,这才款款道:“道长莫怪。王爷不在,府内皆是妇道人家,礼数怠慢,让道长看了笑话。”   杨显见此,心内却也只是冷笑,想到繁音在此处受的委屈,不免心内一阵躁郁,面上便浮出一抹冷笑来:“娘娘言重,王府之中规矩森严,笑话如何看得?只是,这闹剧,贫道却是不巧看了一场。”   王妃的眉心跳了一跳。   “道长这话怎讲?”王妃挑了眉,话虽是对杨显说的,却是看向了孟、许二位侧妃。   杨显冷哼一声:“王府家事,贫道可不好插嘴。”   这,可是跟老金现学的。   柳繁音见杨显这般冷冷自持的模样,只觉得分外有趣,差点儿笑了出来。好歹她这么多年来冷漠惯了,也便将那笑给生生憋在了心里,面儿上仍是一派冷清。   明炘和明远两股战战地立在杨显身后,只觉得这初夏的暑气此刻消得无影无踪,这四周仿若冷风阵阵,霎时间便到了寒冬。   “繁音?”王妃在杨显这里碰了个冷钉子,倒也没有动怒,又将目光转向了柳繁音,语气宽和,“可是受了委屈?”   许侧妃闻言并未抬头,反而像是突然受到了惊吓,浑身都开始颤抖,若不是她身侧有心腹丫鬟搀扶着,她便立马软倒在地上。   孟侧妃的心猛地跳了几跳,生怕有什么龌龊真的指向了自己;可眼见着这许侧妃这般不中用的样子,恐怕是对方更加做贼心虚,便反而冷静了许多,明艳艳地笑起来:“哎呀,许妹妹这可是怎么了?”   王妃未曾从柳繁音那里听到回复,正是不耐,这孟侧妃的声音便传入了耳中,当下,觉得甚是刺耳,不由得皱起眉来。   “妾身……有些不舒服……还请,还请……”许侧妃战战兢兢的样子,分外惹人怜爱,同艳丽娇笑着的孟侧妃一比,显得甚是娇怜惹人疼。   “许姨娘何须如此?”柳繁音冷眼瞧着这一切,只觉得脑仁儿闹得疼,原本她是不想开口的,可这般纠缠下去,不知要到几时,便冷冷开了口。   “不过是梦蝶香罢了,同许姨娘并没什么干系。”柳繁音的黑眸微微一眯,无限冷意迸发开来,直直扑向孟侧妃。   “啪——”王妃手中的杯盏咣当摔了个粉碎,她不可置信地看向柳繁音,“梦蝶香?!”   这时,王妃这才意识到了屋内站着的还有个调香师顾先生,便冷冷看向他道:“顾先生倒是说句话来。”   “正是梦蝶香。”顾先生却是没有半点儿犹豫,也无半点儿阿谀之态,嗓音平平,甚是安淡,似是司空见惯了一般。   “妾身,妾身该死……”许侧妃方才还被丫鬟勉强搀扶着,听到顾先生如此说,这下脚下一软,已是生生跪倒在地上。   主子一跪,许侧妃身后的丫鬟也乌乌压压跟着跪了一片。   “妾身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只是……事关孟姐姐清誉,妾身不敢妄言,还请,还请王妃姐姐饶恕妾身……”许侧妃这一段话,说得哽咽,情到深处,全身倒伏在地,泪流满面,却也并不出声,一副默默隐忍的小可怜模样儿,分外勾人怜爱。   “许妹妹你这是什么意思?!”无缘无故被点到了名儿,况且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孟侧妃差点儿要从一旁窜出来挠许侧妃一脸花儿来,奈何王妃在场,该保持的气度也还得保持,只得咬牙切齿地要个说法来。   “孟姐姐……”许侧妃抬起头来,满脸泪痕,小脸此刻甚是苍白,见孟侧妃如此气焰,像是受到了惊吓,瘦弱的身子便一个瑟缩,又伏倒在了地上,“妾身……妾身……”   “罢了罢了。”王妃此刻也觉得脑仁儿疼,抬手示意底下的丫鬟们快快将许侧妃给扶起来赐座在一旁;若不然,这好端端的倒像是在水晴榭摆出了公堂谱,颇有些杀鸡儆猴的意味,若是传到王爷耳中,吃亏的不还是她这个王妃?   “孟侧妃,你可要说个明白了。”王妃的眸中略有寒光。   当初孟侧妃一张巧嘴说得天花乱坠,使得赵临将水晴榭的大小事宜都纷纷交于她来调配,依着赵临对柳繁音那个死丫头的纵容与宠爱,若是孟侧妃当真做得面面俱到,恐怕荣宠都要再多三分。   故而,王妃早就看这孟侧妃不顺眼了。   枪打出头鸟,这么多年了,这个孟侧妃,当真是学不乖。   王妃眸中寒芒更盛。   一时间,这室内温度似乎更低,明炘和明远只觉得胳膊上已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往彼此身边更蹭一步。   “姐姐明鉴,妾身冤枉!”孟侧妃却是扑通跪下,不若许侧妃方才那般柔弱,却是咬了嘴唇,半晌才道,“水晴榭一切事宜由妾身做主不假,可妾身光明磊落,怎会做这如此下作之事?定然是有小人在背后陷害妾身!”   “这话,却是谁都会说。”王妃缓缓道,她向来看不惯孟侧妃,又怎会今日她这三言两语便对她心慈手软?   “繁音,可真是委屈你了。”王妃并不再去理会孟、许,而是声色俱厉,“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将姑娘房内的东西都清了去!”   “好孩子,莫怕,母亲定然会为你做主。”说罢,连看都未曾看孟、许二位一眼,冷声道,“请两位侧妃娘娘回院歇息。”   第五十三章   “府内妇人浅薄,让道长见笑了。”王妃瞧着孟、许二位侧妃从自己眼前被“请”了回去,这才觉得心内郁气暂消,眉目略略舒展,口气缓和。   “但若果真有何不妥,还望道长知无不言。”比起孟、许二位,王妃却是淡然许多。她身为正妃,嫡庶有别,自然是不担心柳繁音一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庶女会夺了她的女儿的光辉,但赵临此举,她多少心内不忿,若能就此除了眼中钉,却也是好事一桩。   杨显立在这水晴榭中许久,眼看着这闹剧一般,一出又一出,倒比那戏园子里的戏都要精彩。   繁音那样的人,落在誉王府这般腌臜俗地,除却今日她所看到的,不知还受了多少委屈。   想到这里,杨显便不由得觉得恶向胆边生。   “确实不妥。”杨显淡然抬了抬眼皮,口气平平无波。   王妃听这口气,心内猛地跳了几跳——这个道士,说话口气,倒是跟柳繁音这丫头极像,十分之不讨喜。   “还请道长直言。”王妃稳了稳心神,仍是那般端庄略带威严。   “水晴榭乃是依水而建,水生和,原本极好,极为适合王府中千金小姐居住;只是,贫道看小姐眉目愁绪郁结,像有不足之症,此番富贵,实在是小姐不能承受的。贫道说句冒昧的话,小姐还是远着这王府为好。”这一大串话,杨显说得竟是半点儿结巴也无,十分流畅。   所以说,平日里多看些话本子是极好的,保不准什么时候都用上了。   柳繁音瞧着杨显这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了半天,嘴角还是微微漾出了一抹笑意。   这一席话听完,王妃的眉头却是慢慢拢了起来。   虽未见主子有话,但底下伺候的人,谁不知道这位姑娘其实从小都不曾在府中长大,只是近日来才刚接回府的——之前不是一直说这位姑娘身子骨弱,一直在别院养着的么?   这般看来,这道长果然不同凡响。   “哎——”半晌,王妃才长长叹了口气,眉目间的威严霎时间消失不见,虽然勉力使自己挂上一副哀痛的表情,但毕竟心情愉悦,眉眼之间的轻快却是掩藏不住的。   “道长可谓是神算啊……”王妃转眼看向柳繁音,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疼惜道,“可怜我们这么好的姑娘了。”   老金站在一侧垂手而立,心内惶急。   这个道长,确实好似有些本事;可如今王爷这般看重繁音姑娘,冷不丁地再冒出这般不讳之言,不知道要闹出个什么事儿来呢。   “水晴榭不妥,再择出个好去处便是了。多谢道长提点。”王妃终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面上些微显露的轻松很快便被她掩饰了下去,云淡风轻地提了解决方法,甚是端庄大方,很符合她那正妃的气质。   只是,杨显很快便感受到了王妃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原来如此。   杨显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只觉得嘲讽。   这王府中的女人,各个都是带着厚重的面具,一个个看着温婉大方、端庄贤淑,实际上私底下的小算盘怕是打得震天响了——也不怕哪天把那小算盘打得个满盘皆输。   这个道士,果然不甚讨喜。半天未得到回应,王妃心内又开始不悦起来。   “娘娘果然心思细腻。只是,除却小姐本身清白之身不堪这富贵团绕,这王府之中,另有别样气息冲天,与小姐命格水火不容。只怕,这无法可解。”杨显慢悠悠地开了口。   她原本从未想过要拉这王府的任何人下水,可既然孟侧妃她先动了繁音,她又何须对她客气?   那是她心心念念捧在心内的繁音啊,居然被孟侧妃那个女人下了梦蝶香!若是有可能,她恨不能生吞活剥了那个女人,何况是往她身上顺手泼盆脏水呢?   “这……”老金额上青筋直蹦。   王妃的眼皮亦跳了跳,她方才还道这臭道士格外不讨喜,没想到却是突然上了道儿。   柳繁音看着杨显这般面无表情地说出这样一番话,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   终究是她的傻姑娘,说了半天,所有的心思都倾向于她。她真是心疼,若不是因为她,杨显这个傻姑娘,定然还顶着个浪荡公子的名号,放肆自在地活着吧。   “那……愿闻其详。”王妃稳了稳心神,终是冷静下来。她做王妃那么多年,若是遇事都要喜形于色,恐怕,这个座位她也不能这么稳稳当当地坐了那么多年。   杨显扬起头来,眉眼中突然迸发出笑意来:“贫道来时,便道东南之处有异。”   孟侧妃所处之所,亦是东南。   当初孟侧妃到赵临那里要这水晴榭的差管之事,她的炼彩阁因与水晴榭相近,也是其理由之一。   因此,孟侧妃当初颇为得意。   只是她应是万万没想到,当初助了她的,今日反而成了她的催命符。   第五十四章   这段时日,京城之中的贵妇圈儿里头,流传着一些关于誉王府的传言。   听说,誉王府前些日子有个养在外头的庶女得了王爷的青眼给接回府中了,哪料到,这一点点荣宠便遭人嫉妒了。   就是那个艳丽无双的孟侧妃,以往瞧着是个爽朗的个性,没想到竟能做出下梦蝶香这种腌臜事情来。   此事还是一个游方道士观望气象给查出来的,说是这孟侧妃应是疯魔了,被妖孽附身,所以才做出这种种恶事来。   经此一事,这孟侧妃算是彻底被废了,连带着她母家都不受誉王待见;而那个才接进府来的小小庶女,身子到底折损太多,便被重新送出府去了——怕是也活不了太久。   这些贵夫人,平日里都闲得很是无聊,眼下终于有些能够闲磕牙还不得罪旁人的事儿能供大家一起聊天消遣,便一时口上不离这话题,说得风生水起。   这话自然也传到了吴夫人耳中。   吴夫人心思细腻,哪儿能料不到这竟是自家那外甥女的事儿?   一时间,心里头是七上八下,同吴远商议了许久,也没商议出来个什么来,只是有些跌足叹息,这个小丫头现如今也是胆子忒大,杨同徽还气得没有上朝去,她倒是已经能惹出这一档子事儿来了——倒也不同她舅舅商量商量。   “繁音,你好些了没?”杨显端得心疼。   柳繁音仍是那般困顿非常,身子只怕得慢慢调理。   “无妨。”柳繁音瞧着杨显在这房中跑来跑去,一会儿去催催药,一会儿去拿点蜜饯之类的让她甜甜口,总之,半点儿停不下来。   “哎——”杨显最终还是停了下来,趴在柳繁音面前,伸手摸了摸她的眉毛,叹道,“你受苦了。”   柳繁音瞧着杨显穿了一袭嫩黄色的衣裙,绾了两个丫髻,一副小丫鬟打扮,很是清新俏丽的小模样儿,唇角浮出一抹笑来。   当日杨显在誉王府中闹得那一出儿,后来也惊动了赵临,发了好一通脾气。   不过赵临总归是誉王,对于后院之事也想得明白。他再宠爱这个女儿,也不可能将王府后院众位夫人妃子遣散个精光;既然做不到,那此类事情,以后怕是少不了。   若是这样几番折腾下去,恐怕繁音会恨死他,也因此白白折了命进去。   故而,柳繁音竟也因此搬回了柳府继续住去了;只是,经过了小蝶背叛、孟侧妃下毒之事,赵临对她身边人的查看倒是更严格了些。   杨显这能够乔扮成小丫鬟混进来,还是托赖了芸娘和花娘的不少好话。   “倒是委屈你了。”柳繁音摸了摸杨显的额角,眉眼微微一弯,“只是,你在我这边住下,还是要遣人去吴大人府上说一声的好,莫让他们为你忧心。”   顿了顿,又叹息道:“杨丞相那里……”   “算了,”杨显笑嘻嘻地打断了柳繁音的话,面儿上很是不在乎,“老头儿眼下里还是别知道我的消息的好,不然非得气死过去,倒显得我不孝。”   柳繁音愣了愣,她与杨显在一起,眼底的漠然与冷淡总是会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些这人世间最常见的温情与牵挂。   若是搁在以往,她定然觉得这父父子子之间,纠缠牵扯至此甚是可笑,又岂会对杨显提上方才那些话?   有她在,她便从那冷漠冰寒世界之中走出,成为了一个真正活生生的人——有烟火气,会忧心,有怅然。   “舅舅那里,我早就要人去知会舅母了,不用担心。”杨显咧嘴笑了,舅舅一家最是关心于她,她定然是不能如此狼心狗肺的。   “那便好。”柳繁音支了下巴瞧着杨显,她换上女装,无论衣裳华贵还是简单,穿在她身上,无不能映衬出她的好颜色来。这般想着,柳繁音便忍不住摸了摸杨显的脸,嗯,皮肤柔软细腻,看上去似上好的羊脂玉,摸上去……想软软的发面馒头,手感好得想要让人忍不住地捏一捏。   “繁音,你的手真好看。”杨显的目光落在柳繁音的手上,忍不住慨叹。指若削葱根,白皙如玉,这类形容飞快地从她脑中闪过,却没有一个能够完美得把柳繁音的手指给形容出来。   柳繁音瞧着杨显娇憨的笑,突然有一丝坏心思闪过,她抽回了手,似笑非笑道:“难道我不好看?”   “啊?”杨显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怔地看着柳繁音,迷迷糊糊地好似一只刚刚睡醒的小猫咪,不谙世事,天真无邪。   “你方才只说了我的手好看,”柳繁音越发起了逗弄她的心思,这般一想,便收敛了笑意,装出了一副板板正正的样子,“难道是因为我不好看,所以只能夸手好看?”   “???”杨显有些惶急,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再抬眼一看,繁音的笑意已看不见,只余下了满目的淡漠,不由得心如架在热火油锅上烹炸一般,“繁音自然哪儿都好看……”   “那为何方才不说?”柳繁音瞧着眼前的乖巧小猫炸毛,强忍了笑意,“现在又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不是真心。”   “这怎么可能?!”杨显却是真的急了,咕咚一下站了起来,膝盖磕在了床头都没觉出疼来,“我待繁音之心,若有半点儿不真,便让那天雷滚滚劈……”   “胡说什么!”柳繁音却是没有想到杨显真的急了,眼看着杨显已经开始指天说地地赌咒发誓了,心内便急切了起来——她倒是忘了,从前她向来是不信这些赌咒啊命啊的。   猛地起了身来,一把捂住了杨显的嘴,迎着杨显惊诧而又急切的目光,她的表情温软而又松弛,她松了手,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叹道,“我信你。”   “我怎会不信你?你说的什么,我都信。”   “繁音……”杨显觉得,柳繁音的这声音分外轻柔和煦,使她忍不住地要沉醉其中。   “在这世上,我若连你都不信,还能信谁呢?”   轻柔的声音,轻柔的温度,如同羽毛,带着让人陷入沉睡的温软,稳稳地落在了她的唇畔。   第五十五章   “这个鬼丫头,居然真的去了柳府……”吴远从杨显派来报信的小厮处得到消息,差点儿给气晕厥过去。   “她……”李慕这些时日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杨显,去丞相府翻墙都找不到,转念一想,便寻到了吴府中来。   俗话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纵然李慕前些时日天天跑丞相府做的都是些无用功,这才刚来了一次尚书府便赶上杨显送信过来,可以说是非常凑巧了。   吴远这几日因着瞅不见自己那不省心的外甥女,每日是寝食难安,生怕她一个想不开去寻了短见,结果……   这个死丫头,居然堂而皇之地搬去了柳姑娘处!   若是寻常姑娘也就算了,他这个做舅舅的,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孩子过得开心快乐也就对得起姐姐了。   可这个柳姑娘偏偏身份隐秘,是最难招惹的皇家人。   赵临看上去富贵闲人一个,可若是杨显当真拐走了他看重的女儿,恐怕逃到天涯海角都会被他追杀吧。   想到这里,吴远仿佛看到了外甥女脖颈旁边的刀剑泛着冷光,就待赵临哪日上下嘴唇微微一碰、说上一句“杀”,这个混沌不开的外甥女就小命不保了。   这么一想,愈加烦躁。   “这成何体统!”吴远面上紧绷,“赶紧派人将显儿接回来!”   吴夫人和李慕皆是一愣,心中叹息,吴远忧思过度,那般谨慎圆滑的人,居然也脱口而出心里话了。   “吴大人三思。”李慕上前一拜。   吴远焦急上火,只觉得头顶上仿若吊着一炉热碳,烘得他心焦气躁;眼下这个姓李的年轻人,口口声声说着思慕杨姑娘,居然在此性命攸关的时候,请他三思!这话如同一个拨火棍子,三下两下就将那炉热碳拨着了火。   “大人且勿动怒,”李慕对着这吴远很是恭敬——他虽是粗人,却也能明白,对于杨显而言,这个舅舅的地位甚是高重,她所敬爱的人,他自然也是敬爱。思及此,心内却又是一阵酸痛,稳了稳心神,李慕这才继续道,“若是大人派人去接杨姑娘,岂不是将她的身份直接抖搂出来?若是如此,恐怕会将杨姑娘身陷囫囵啊。”   吴远慢慢平静了下来,却也是有些懊恼自己为何就失了冷静,说出了那番没头没脑的话——年纪大了啊。   “不若徐徐图之。”李慕微微一笑,似是成竹在胸。   再看柳府之中,有杨显陪伴,柳繁音尖尖的小脸,倒比从前多了些圆润。   “都是因为小仙一张巧嘴,能够哄得姑娘开心,人也精神。”有赵临从王府特地拨过来的丫鬟跟着,也算是了解柳繁音的脾气秉性,几日下来同杨显混熟了,倒也敢在姑娘面前开句玩笑了。   “可惜我们笨嘴拙舌比不得小仙,不然姑娘可要欢喜多了。”另一个小丫鬟跟着打趣。   杨显捂了嘴笑出了声,却也不以为杵,欢笑道:“得亏你们不若我机灵,不然,我得多花多少心思让姑娘多看我两眼。”   “噗……”柳繁音听得此话,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瞧瞧,瞧瞧,得亏小仙是个丫头,若是个男子,这张油嘴可要迷倒一群姑娘哟!”见柳繁音开心,小丫鬟们便愈加放得开了,说话也便更活泼了起来。   “来来来,让我看看,你们几个能被我迷倒多少?”杨显是在百花楼和红袖轩厮混过多少日子的人?听得几个小丫头的话,不由得玩心大起,凑过去伸了手挑了小丫鬟的下巴,装出一副纨绔公子的模样。   小丫鬟们又是笑又是躲,笑骂道:“小仙这蹄子,倒是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柳繁音见此场景,却是笑得直肚子疼,她自小冷清,房内的丫鬟们没有一个敢在她面前这般笑闹的;故而,今日此景,从前却是从未有过的。   她以为她会排斥这样的热闹的,却不想,她很是乐在其中。   “来来来,小美人儿,快让本公子摸一摸!”杨显瞧着这一群小丫鬟笑闹成一团,心里越发想要淘气起来,直扑了上前去,呵了呵手,便朝几个小丫鬟肋下轻挠下去,惹得小丫鬟们又是笑成了一团,横七竖八地倒在一旁的软塌上直不起腰来。   “哎呀小仙……”有机灵的丫鬟,虽然笑得已喘不过气来,却仍是想到了救星,“姑娘倒也管管小仙啊……”   柳繁音瞧着这乱糟糟的一幕,笑容清浅,只觉得心房暖暖。   听到小丫鬟的求救声,柳繁音却是抿嘴笑了:“小仙,你可小心一会儿被她们围攻了。”   柳繁音的这话一出,几个小丫鬟却是得了信息,你搀我扶地爬了起来,笑嘻嘻地朝杨显扑去,也学了她的样子,一同呵她痒痒,这下却是杨显笑倒在软塌上,上气不接下气,无论如何都挣扎不起来了。   “你们几个起来一下,倒让我来替你们报报仇。”柳繁音眼见着几个小丫鬟围着杨显上下其手,虽是好笑,却终究是忍不住上前。   小丫鬟们有些惊诧,姑娘这般清冷性子,倒真的被勾起玩性来了。既然姑娘开了口,小丫鬟们慌忙散开,看着柳繁音上前来,纤纤细手往杨显身上轻轻一挠,杨显便笑得满榻打滚,直不起腰来。   “阿弥托佛,还是姑娘替我们好好磨磨小仙这小蹄子。”小丫鬟们在一旁纷纷拍手叫好,笑声盈荡在整个院落,分外活泼快乐。   赵临难得来柳府一趟,因着柳繁音这段时日身体被梦蝶香所伤,到底有所亏损,便未叫下人通报,径自前去了柳繁音日常起居的院落。方一进了拱门,便听到里面阵阵的欢笑声——都是十几岁的女孩子,笑声清脆,分外让人心内喜悦。   “姑娘今日很是欢喜呢。”这下,却是赵临身边的管家忍不住地先开了口。   赵临一阵恍惚。   可不是呢,繁音这个孩子,自小像他,因此也最得他喜爱。可他终究是没想过,她还是个才值豆蔻年华的少女,也有这般孩子气欢笑的一面。   纵然,他也愿意看到她这般欢笑着的模样,可……终究是不能的吧。   赵临的眸光又暗了暗,却是没有再往前迈开一步。   “王爷?”管家看着赵临的目光明明灭灭,半晌,才敢出声提示。   “回罢。”赵临淡淡道,再不多言,转身走出了柳府。   若是她能开心一些,这样……也好。   第五十六章   已是初夏,夜晚便多了几分燥热。   杨显原是有些怕热的,这晚越发觉得燥热难安,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翻身起来,踢踏着软鞋下去将窗户开了一半,但一回头看到柳繁音,想了一想,重新又将窗户关上了。   “睡不着?”柳繁音却也未曾睡着,想来也是,杨显方才在她身边翻来覆去好似烙烧饼一般,她原本睡眠极浅极易惊醒,有杨显这般行动,必然是睡不着的。   “嗯。”杨显靠在窗格上,听着小丫鬟们在外间已经均匀的呼吸声,轻轻叹了口气。   柳繁音见此,更是睡意全无,便已起身坐了起来。   “担心丞相大人?”柳繁音向来心思玲珑,而杨显向来又惯于将心事全都写在脸上,故而,柳繁音将她的愁容看得真切。   杨显轻轻吁了一口气。   杨老头儿虽然动不动要打死她这个逆子,动辄要同她恩断义绝,可他毕竟没有。   她纨绔混账了这么多年,杨老头儿动辄气得死去活来,扬言要打死她,可她不是照样安安稳稳活到了现在么?   杨老头儿嘴上向来不饶人,不是个好丈夫,也算不上个好父亲,可……毕竟是她的父亲啊。   不知,当初那婚礼上的一气,杨老头儿如今好些了没。   杨显想到这里,心情更是沉重。   “丞相大人并无大碍,前段时日心情沉郁,故而皇上特许在家静养;如今,丞相大人心系国事,已经每日上朝议政,似无不妥。”柳繁音淡淡道来,没有半点儿邀功请赏的意思,也没有执意安慰的意思,好似在背着先生留下的晦涩古文,半点儿情感都不往里搁。   杨显听得愣愣的,继而松了口气。   “月亮看够了么,可以睡了吗?”柳繁音瞧着杨显呆愣愣的模样儿,却终是忍不住一直绷着脸了,出言调侃道。   杨显这才回神,转眼一看,柳繁音懒懒地倚在床背上,披了一件淡绿色的衣裳,微微露出一截肩头,越发衬得她肤色极白;隔了散下的水红色烟纱帐子看着,柳繁音的脸带着无限的娇媚,比往日里多了几分柔情。   杨显不禁又看呆了。   “噗嗤……”柳繁音瞧着杨显这般愈发怔愣的模样,不禁笑出了声。   “姑娘,可是要喝茶?”外间值夜的小丫鬟听到内屋的动静,打着哈欠带着浓浓的睡意问道,接着是一阵窸窣的穿衣声,恐怕接下来就是去提外间炉上的热茶了。   “不用,你还歇着。”柳繁音略略扬声道,忍了笑意,“有小仙在里头伺候。”   “若是有旁的吩咐,姑娘说一声便是。”外头的小丫鬟又打了个哈欠,接着便恢复了平静,应是倒头便重新睡着了。   “姑娘可是要喝茶?小仙来伺候姑娘。”杨显学了小丫鬟的口气,一脸真诚地望向柳繁音,末了,还不忘朝柳繁音眨眨眼睛。   柳繁音见此,忍俊不禁,笑道:“还不快过来,这半夜里的风可是凉的,莫要站在窗口吹着。”   “已经关了呢。”杨显一边反驳着,一边却乖乖地踢踏着软鞋跑到了柳繁音的榻上。   “小仙来伺候姑娘了。”杨显说着,朝柳繁音继续眨巴着眼睛。   杨显的眼睛本是一双清澈媚人的桃花眼,这般一眨,更是魅惑。   柳繁音只在心中默念,亏得杨显是自小当做男儿来养的;若是果然是如同一般的千金小姐一样长大,出落成这般模样,不知道得有多少男子跌落到这双眸子布下的陷阱爬不出来呢,那——她的情敌,岂不是多之又多了?   这样一想,倒是庆幸杨家是个极为重男轻女的家族了。   “用不着你伺候,”柳繁音笑着在杨显额上轻轻敲了一下,重新躺回到了被窝中去,“老老实实睡觉是正经。”   “若我就是不正经呢?”杨显脱口而出。   柳繁音一怔,望向杨显的目光甚是意味深长。   杨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出了多么别有意味的话,一下子脸色爆红,轻轻摸一摸,定然已经烫手。   “那个……我的意思是……我不老实……”杨显的话又顿了顿,这话怎么听着……比刚才那话还要别有意味呢?   “哦?”柳繁音兴致上来,倒也不忙着催促杨显睡觉了,一手支了下巴,满头青丝散落在肩上,在一旁微弱烛光的映衬下,甚是妩媚。   杨显瞧着这样的柳繁音,忍不住地咽了口口水,半晌,更是不知所措,说什么都有些越描越黑的意思。   “小傻子。”柳繁音瞧着杨显这般局促的模样,忍不住地笑了,伸出一只手在她的额上轻轻敲了一下,“你这丞相府的小公子名满京城,何曾老实过正经过?这会儿倒不好意思来了。”   “还不是因为繁音你。”杨显发现自己是越发喜欢繁音这般轻敲自己额角了,带着无限的宠溺,让她很是受用。   柳繁音闻言,唇边笑意更浓:“果然甚是不老实不正经。”   杨显冷不丁地伸手过去,一把将柳繁音拥入了怀中——繁音的皮肤细白如瓷,也如那瓷器一般光滑清冷,抱在怀中,让她忍不住地涌起疼爱来。   “那就不老实不正经。”柳繁音的发丝落在了她的颈间,散发出淡淡的幽香来,让她一阵心猿意马,忍不住离她更近了一些,俯首在她的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柳繁音只觉得颈间一阵微热,甚是舒服。   她向来是不喜同他人有所接触的,可唯有杨显,能够让她忍不住地想要靠近,再靠近。   “繁音。”杨显埋首在柳繁音的脖颈,半天,才闷闷地叫了一声。   “嗯?”柳繁音紧了紧抱着杨显的手,笑着捋了捋她散落下来的头发。   “你知道吗,今日你帮着那帮小丫鬟来欺负我,我可吃醋了呢。”杨显的声音越发低沉了起来,比之平日的声音,更多了几分魅惑。   柳繁音“噗嗤”笑出声来,忍不住地拍了拍杨显的后背,叹道:“你这个傻子,先吃醋的人,是我啊。”   “嗯……”温香软玉在怀,杨显的心思也是飘的,只是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猛地反应过来,“嗯?!”   柳繁音哭笑不得。   “你那般去调戏那几个小丫鬟,动手动脚的,我岂会不吃醋;既然醋了,自然是要亲自教训教训你的——免得,又让那帮小丫鬟们占了便宜。”柳繁音绷着一张小脸,淡淡道。   “哈哈,”杨显却忍不住得意起来,“繁音如此,我甚是开怀。”   “是么?”柳繁音挑了挑眉毛,“我却不甚开怀。”   “啊?”   “不若,你来做些让我也能开怀的事?”   “啧啧啧,繁音,不老实不正经的,分明是你嘛……唔……”   一旁点着的蜡烛,此时也烧到了尽头,微弱的烛光忽闪了几下,“扑”地便灭了。   夜,越发深了,唯有满室温香。   第五十七章   “今儿个姑娘气色看着好了许多呢。”早上,外间的小丫鬟进来伺候,瞧见柳繁音面色看着比往常要红润些,便打趣道,“还是小仙会伺候,以后,便都让小仙值夜可好?”   “好啊好啊,本少……本姑娘心灵手巧,最得姑娘喜欢,你们呀,比不得。”杨显早就练就了一副顺杆子爬的好性格,嘴皮子更是耍得极溜。   那小丫鬟愣了愣神,笑骂道:“说两句还要上天了,看我不挠你!”   说着,上前来,果然要去挠杨显痒痒,杨显慌忙躲开,两人笑骂成一团,一旁伺候的小丫鬟们看姑娘并无不悦,便也跟着笑起来,个别胆大的,倒还给她俩加加油助助威。   “姑娘,梁公子来瞧您了。”正在笑闹中,外间进来了一个小丫鬟,笑意盈盈地朝柳繁音禀道。   听到这句话,杨显却是猛地停了手,也不再同小丫鬟笑闹,周身的气氛霎时间冷了下来。   “同梁公子说,姑娘身体不适,不宜见客,让他回吧。”这句话说的,语气极硬,神色冷峻,同她平日里说说笑笑的顽皮模样儿大相庭径,倒像是换了个人一般——那神情,那气场,甚是像——姑娘。   小丫鬟们被震住了,杨显身上的威压,确实不是寻常小丫鬟身上所有的,倒像是如姑娘这般的贵女。   但感觉归感觉,毕竟,做主的还是姑娘。   小仙这个死丫头,怎么就突然疯了。姑娘平日里那般冷清,如同月宫里头的仙子一般,冰冷得生人熟人谁都近不得身;这几日瞧着倒是松快些了,可也不是能让小仙这般昝越的——若是被王爷知道了,怕是这一屋子人都要跟着遭殃。   小丫鬟们的额头上,皆是汗珠滚滚。   “愣着做什么?照小仙说的去回梁公子。”柳繁音瞧着杨显这般神色紧张且冷漠的样子,心内有些微微泛疼,却又有些松快——看到她这般在乎她,她还是忍不住有些高兴。   小丫鬟回过神来,如获大赦,慌忙退下去回禀梁玉书;其余小丫鬟们心内也松了口气,却也看出柳繁音有些不悦,但也能看得出,她的不悦不是对着小仙的,她们不若小仙那般得姑娘青眼,还是趁早离了姑娘的眼,省得被拿来撒气。   瞧着小丫鬟们散去,柳繁音转过脸来,看着杨显仍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叹了口气,上前去揽她入怀,双手环过她的腰,轻叹道:“委屈你了。”   “我不委屈,”杨显高过柳繁音半头,柳繁音软软地靠过来,刚好靠在她的肩上,这般温柔细腻,她的心不禁软得一塌糊涂,忍不住地将柳繁音抱得更紧,也叹道,“我只是,不想你委屈。”   柳繁音却是“噗嗤”笑了出来,松开环着杨显的手,抬手在杨显额上敲了一下,笑道:“凭他?却是委屈不了我。”   若不是因为他,那婚礼当场,恐怕也闹不到如今田地。杨显仍是有些牙根儿直痒。   “不信?”柳繁音自然是看得出杨显心内想的是什么,却是故意加重了语气来问她,也免得她再多想。   果不其然,杨显便有些着了慌。   “我自然是信繁音的,只是……”   “只是你这小小丫鬟太过大胆!”杨显的话未曾说完,便有一个声音打断了她,柳繁音闻声眉头便蹙了起来,不用抬眼,她便已知来人到底是谁。   “姑娘身体不适,你不好好在一旁伺候着,却让姑娘站在窗口吹风,却是个嫌命长的。”梁玉书冷声道。   “哼。”杨显从鼻子内哼了一声,甚至都懒得抬眼看他,这般在丫鬟面前呈能的大少爷,是怎么被公主养出来的?都道梁小公子温润谦谦,敢情这京城之内的谦谦公子都死绝了这名头才落在了他头上?   “小小……”梁玉书从小娇生惯养,哪儿受到过丫鬟的白眼,当下气得快要呕血,眼看便要发作起来。   “梁公子有事么?”柳繁音打断了梁玉书,神色冷淡。   梁玉书见她如今愈发冷清,却是连“表哥”都不唤他一声了,心内更是焦灼愤懑,倒也顾不上同杨显置气了。   “繁音怎地如此客气了?”梁玉书笑得温和,倒是让人如沐春风,加上他那副好看皮相,确实也能蒙蔽无知少女。   “繁音身体不爽利,我自然是要来看看的,省得那些不省心的刁奴欺主。”说到这里,梁玉书又瞧了一眼窗边站着的杨显,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丫鬟有些眼熟,虽然这丫鬟一直低着头,他并未瞧见她正脸;理了理思绪,他义正言辞、痛心疾首道:“果然就有个不省心的!繁音,你也脾性太好,这若……”   “不劳梁公子操心。”柳繁音凉凉打断梁玉书,心内只觉得好笑,“梁公子诸多才干,用于内院之事,怕是过于浪费。”   这一席话说出,梁玉书面上一阵烧灼。   且不说他不该插手到柳府内院之事;再说,外面道梁公子颇有才干,但以誉王府和梁府的亲近程度,柳繁音自然轻易得知,这个梁小公子的好名声,皆是家人造就,实际上,他却是并未多少能力,全凭家里信任多年的老仆管家打理成全了他这好名声。   故而,柳繁音这话,实是诛心之语。   被揭了老底的梁玉书,恼怒非常,却也不能真惹恼了柳繁音——他若是将她拐回了家,有的是本事折磨她,何必在这里逞一时口舌之快?   梁玉书面上的笑容虚浮,眼看着便要撕裂开来:“瞧着繁音乏了,且休息着吧。”   说着,便怒气冲冲地离开。   杨显瞧着梁玉书如此狼狈,甚是开怀,站在窗边瞧着他的背影,面上浮出笑来,眉眼俱是生动起来。   梁玉书听到笑声,回头方要狠狠瞪那丫鬟,这一回头,却是惊住——未曾想过,繁音这里,居然藏了这么一个俏丫鬟,这等神采这等风流,哪像寻常丫鬟?倒比一般的贵女还要出彩。   若是当真娶了繁音,这个小美人,还不一样是他的?   这般一冷一热两个美人,左拥右抱,定能羡煞旁人。   这般想着,梁玉书的心情倒是好了起来。   “小仙,还不快过来!”柳繁音的声音遥遥传来。   原来是叫小仙。梁玉书嘴角微翘,果然人品如仙,甚是风流;他瞧着这丫鬟很是眼熟,想来也是命定的姻缘。   第五十八章   “以后,离梁玉书远些!”瞧着梁玉书的背影渐远,柳繁音却觉得自己有些动气了。   按照往日她的性情,断不会因这般小人动气。可今日,他居然为难杨显,这会儿,居然还盯着杨显看了那么久。那般垂涎欲滴的模样,看着就让人肝火甚旺。   “我?”杨显反手指了指自己。   柳繁音瞧着她这般懵懂的迟钝模样,心内又有些烦躁了起来:“自然是你。”   杨显却是“噗嗤”笑了出来:“我还没让繁音你离他远一些,繁音倒是先说起我来了。”   “他?”柳繁音眼内的不屑愈加浓重,若论手段论智谋,十个梁玉书,也未必能比得上她柳繁音;不,一个靠家族荫庇的绣花枕头,连同她相比的资格都不应有。   “他若是再敢对你动心思,保证下次连我那公主姑姑都认不出他来。”柳繁音的唇边慢慢浮出一抹冷笑。   她本就无情,自然什么无情之事都做的出来。   “繁音……”杨显瞧着她的目光又如同最初相遇之时那般清冷若寒潭深水,不由得心疼,这是她爱的姑娘,她只愿她如真正的豆蔻少女那般快乐自在便可。   柳繁音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方才不自觉地又神情凌厉了起来,轻叹了口气,上前摸了摸杨显的额。   她从小便是如此,性格如冰。她冷了那么多年,杨显却是她唯一不想寒了她的人。   “没事,不要担心。”柳繁音语气温和了许多。   话是这么说,她却是不可能会放过他的。   坏了她和杨显的婚事,在她的百花楼和红袖轩里默不作声地安插眼线,在迎亲路上设了那么多难堪,还折了小蝶进去,这林林总总的一把烂账算下来,她,还没那么慷慨大方到如此地步。   如今,还想打杨显的主意?   呵。天下所有的美事他倒是都想一桩桩的占完了。   杨府之内,杨同徽下朝回去,门口的小厮迎上前来,行礼之后,便诺诺退下,再无言语。   杨同徽本不是爱热闹的人,往常有杨显在时,每每看到她,他总觉得心中郁气难以平息,这般逆子,实在有违杨家清誉。   他总觉得杨显聒噪,杨显碍眼,自己早晚要被这个逆子给气出个好歹来;如今,这个逆子真的离家了,他却生出了许多挂念来,只觉得这整个杨府都空荡荡了起来。   罢了罢了,这个逆子……哦,不,这个丫头,居然生生骗了他那么多年,让他白白误会了这么多年,让他老母亲白白欣喜了一番。   不过……若是果真没有这个谎言,恐怕杨府会闹得愈加鸡飞狗跳吧。   若是那样,恐怕清儿(杨显的母亲)会更加不好过吧。清儿……杨同徽闭了闭眼,清儿多年未曾入他的梦了,想来,是很责怪他的吧……也好,清儿若是已经投胎转世,千万要寻得良人,莫要再嫁到杨府这般人家了。   清儿啊……杨同徽默默念道,这许多年来,他一直孑然一身,未曾再续弦,也未曾纳妾,终归是心中有愧罢了。   杨显……他虽气恼,也曾暴跳如雷,可冷静下来,这个孩子,一个姑娘家,这么多年装出个风流样子惹了那么多非议,恐怕,也是不易。   她那般不羁,恐怕是怕给他太多希望吧。   眼下,这丫头负气出府,应是在吴远那里,安全无虞吧。   “老爷……”管家在杨府多年,对自家大人的脾气秉性了然于胸,见他长吁短叹,知道他嘴上不说,心内还是在挂念少爷的。毕竟,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又怎会当真就一刀两断了呢?   “嗯?”杨同徽回过神来,他好似看到管家张了嘴,却并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老奴是说,少爷如今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能否吃饱穿暖。哎,少爷从小心思单纯,不知……”管家也是长吁短叹,甚是忧心。   “住口!”杨同徽突然暴怒,他转过脸来,额角青筋暴起,双目快要喷出火来,怒不可遏。   管家吓了一跳,杨同徽乃是科举出身,极少会如此怒气,他也未曾想过,提了少爷,老爷会如此之怒,只得闭了口,再不出声。   “明日发讣告,就说杨显感染急病,不治身亡。”杨同徽闭了闭眼,平息了一下情绪,再睁开眼时,声音冷淡地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老爷!”管家吓了一大跳,扑通跪了下来,“少爷年少无知,不可如此啊!”   “若是再任由着这个逆子败坏我们杨家家风,老夫百年之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既然如此,不若这般干干净净由她去,也省得辱没了我们杨家的门楣!”杨同徽如此怒斥道,说罢,不待管家再多说什么,拂袖而去。   管家愣怔在原地片刻,有些反应不过来。   直至杨同徽的身影在他眼中消失,一旁的栗子和李子这才敢战战兢兢地过来将管家扶了起来。   “这……真按老爷说得办么……”栗子怯生生地问道。   管家叹了口气,这才回过神来,瞧着栗子和李子这般六神无主的模样,抬手一人赏了一个脑镚儿,骂道:“老爷正在气头上,哪儿就能这么做了?还不快呸呸呸,这般不吉利的话也好问出来?少爷可是白疼你们俩了!”   栗子和李子捂着脑袋朝地下呸了几声,这才如释重负。   “老老实实做你们的事,莫要胡说,要是让我再听见问这些话,可要仔细屁股开花!”管家一本正经地教训着两个少年。   栗子和李子脑袋上的疼还没完全消散,听得管家这么一说,不由得便觉得屁股一凉,好似那板子便要落了下来,当下哪儿还敢再追问?慌忙捂了屁股忙不迭地跑去找事做了。   瞧着这两个小厮跑远,管家的表情却愈加郑重了起来。   生死之事,岂能这般轻易说出口?老爷虽这么多年表面上不喜少爷,可毕竟是亲生骨肉,哪儿能当真不爱?   可方才老爷那口风,又分明不像是在气头上的话。   这到底如何,他确实是很为难啊。   只愿少爷赶紧回来,好好地同老爷服个软吧。   管家一腔愁绪无处释放,只能盼着杨显赶快回来。可他又怎会知道,杨显,这次,恐怕是真的不好回来了。   第五十九章   “小将军,那梁公子去了柳府了!”李慕安排在柳府四周密切关注的暗卫突然匆匆来报。   李慕原本正在院中练剑,剑势如虹,虎虎生风,甚是英武。   可这话方一入耳,李慕手中的剑一偏,生生将院中的一棵老树削掉了半截。   “怎么回事?”李慕早就吩咐了那些暗卫,若是誉王赵临、或是梁玉书,只要入了柳繁音的院子,就迅速来报,无论他当时在做什么,都可直接打断,故而,便有了上头那一幕。   “梁公子去时被拦到了院子外,但毕竟是梁小公子,并没有被拦住;后面梁公子好似受了什么气,很快便出来了,但走时突然又高兴起来了。”暗卫简单地叙述了一下当时的过程,只觉得这个梁公子情绪反复无常,甚是有些癫痫的症状。   李慕的眉头拧了起来。   什么一会儿生气一会儿高兴的,这个梁玉书一肚子坏水,怕是在打什么歪主意。   杨显……李慕的心不由得拧做了一团,难受得好似五脏六腑都要随之移了位。   不能再等了。   李慕抬脚便走。   “少爷要去哪儿?!”忍冬瞧着一个暗卫出现,毕恭毕敬地朝少爷汇报了什么之后,小少爷便神色凝重,继而就面色沉沉地要出门,便忍不住地扯了嗓子叫道。   李慕瞥了他一眼,这个忍冬,自打杨显的婚礼过后,不知道被他家老头儿许了多少好处灌了多少迷魂汤,天天看他看得比看守财奴守金子还尽忠职守。   “你现在话愈发多了。”李慕抬手拍了忍冬一巴掌,力道儿不轻,疼得忍冬捂着个脑袋在原地叫唤了大半天,待想起正事儿时,一抬头,哪儿还有自家小将军的影子?   忍冬跺了跺脚,老爷啊老爷,只要少爷想出门儿,一百个忍冬都看不住啊!现在人看没了,能怎么办呢?只能赶紧出去找啊!   忍冬叹着气,眼神发愣地出了门儿——少爷定然是去了杨府,嗯,一定是的。   李慕一路疾驰到了柳府门前。   “烦请通告你家姑娘,李慕前来叨扰。”李慕心急如焚,很是想直接闯了进去,但又怕得罪了柳繁音,唐突了杨显,反倒惹了厌烦,只得压下满心焦灼,耐着性子同门房讲道。   大瀛朝中,李慕乃是世家子弟年轻一代中的俊秀人物,声满京城,门房焉能不知?当下毕恭毕敬地朝李慕行了礼,便急急匆匆地去往内院通报了。   “李慕?!”进去房间通报的小丫鬟的话方一落音,柳繁音未曾有所反应,在一旁拿着一只苹果大啃特啃的杨显却是大惊失色,手一哆嗦,这饱满多汁甜蜜非常的苹果便掉落在了地上。   柳繁音瞧着这苹果落在地上,默不作声。   “咳咳。”杨显这才注意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了,讪讪地朝柳繁音笑了笑,道,“姑娘见吗?”   “哦?”柳繁音伸手按了按额角,“有些乏了。”   小丫鬟会意,方要退下,杨显急忙叫住:“等一下!”   “嗯?”柳繁音挑了挑眉毛看向杨显,眸中潭水深沉,倒映出杨显满脸的讨好。   “我给姑娘按一按。”杨显十分狗腿地上前去,话没说完,一双纤白的手便先按上了柳繁音的额角。   柳繁音原本瞧着她这般心心念念要见李慕的样子,有些生气,可见杨显又这般伏低做小的样子,便又是气又是好笑,倒也怒不起来了。   “请吧。”柳繁音看着小丫鬟一脸茫然,叹了口气,淡淡道。   小丫鬟这才应声而去。   “姑娘真好。”杨显笑得愈加狗腿。   柳繁音心内已是笑了出来,面儿上却仍是绷得严严实实,眼皮都未曾抬上一抬,只淡淡道:“那就好好按着。”   于是,李慕前来,入目的便是一袭浅绿色衣裳的杨显,笑意盈盈地在柳繁音身侧坐着为她按额角。   虽然早就知道了杨显是个女孩儿,且杨显男儿装束亦是眉目如画分外英气,但他从未见过女儿装束的杨显。   不过是寻常的小姑娘装束,却愈发衬得杨显面若桃花,眉如黛眼如水,活泼泼的好似不谙世事不惹尘埃的小仙女,却又不是半点儿不沾烟火气息,亦有着尘世间的美。   那个坐着的,想来便是杨显放在心上的姑娘。只消一眼,便觉得迎面一阵冷意,如同腊月寒风拂过一般,生生在这初夏时节让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若仔细看来,那姑娘长相亦是极美的,特别是那双犹如寒潭的眸子,深沉得望不到底,只是这双眼睛太多夺目冷清,倒是让人不敢直视,那美也就略略逊色了几分。   只是,她应也是很喜欢杨显吧。   这般清冷孤傲的人物,唯有同杨显对视之时,才会有片刻的温柔浮现。   不知为何,这般情景,居然看着很是和谐。   “你们都下去吧。”柳繁音淡淡开口,声音亦是清冷如冰——果然是个冰雕雪塑的美人儿。   论起来,姑娘的闺房之中,不该接见男客,更别说是遣散众位侍者。可柳府的小丫鬟们却是无半点儿惊诧之意,皆是屈膝行礼,柔顺退去,并没有一个什么大丫鬟或者一个奶娘之类的人物出来规劝念叨。   看来,这个柳姑娘,确实是个不屑世俗之人。   “你怎么来了?”杨显这些时日一直同柳繁音呆在一起,心内甚是愉悦,见到李慕前来,虽然不是很是雀跃,但也是喜欢的。   李慕瞧着她眉眼开怀的模样儿,不禁呆了呆,她这般欢笑的模样,真是俏到了人心里去。   “李慕?”杨显瞧着他这般出神的样子,不禁又笑弯了眉眼,忍不住出声提醒他道。   “我来看看你。”半晌,李慕才回过神来,看着对面佳人笑,心内俱是苦涩,却也慢慢放下了心来——能这般开心,怕是没有什么事了。   第六十章   “杨……杨姑娘,”李慕开口,只觉得喉咙之间干涩无比,让他每说一个字,都忍不住地一阵嗓子发痒,想要咳嗽出来,“吴大人很是担心你。”   杨显愣了一愣,轻轻叹了口气。   舅舅应是气坏了吧。   柳繁音闻言,先是看了一眼杨显,见她果然是神色黯淡;再望向李慕时,眸中的冷意便更多了几分。   “劳李小将军费心了。”柳繁音的冷意简直要迸发直扑向李慕而去。   李慕注意到了她的敌意,皱起了眉头。   他李小将军,向来光明磊落,不屑于什么勾心斗角。可眼下看来,这位柳姑娘,应是把他当作了“携吴远以令杨显”的卑劣小人了。   “柳姑娘不必相疑,李某并没有别的意思。吴大人向来疼爱杨姑娘,得知杨姑娘在姑娘府上,心内自是不安,故而有所提及。”李慕既然不屑于勾心斗角,那自然是不肯别人将自己想龌龊了的,特别是在杨显面前,他可不愿意被柳繁音给低看了去。   这下倒是柳繁音怔愣住了。   片刻,柳繁音回过神来,却也对李慕刮目相看。这般直爽之人,怕也不会对杨显不利。   杨显她,值得所有优秀的人来爱她。   哪怕李慕此时算是她柳繁音的情敌,她也庆幸,她的情敌是这般磊落直爽之人,而不是像梁玉书那般,在背后下些冷刀子。   “烦请转告舅舅,显儿不孝,让舅舅忧心了。”杨显顿了顿,抬眼看向李慕,片刻,却是浮出了一抹笑来,“待事情结束,显儿自会带了繁音,去跟舅舅、舅母请罪。”   这下,同时震在原处的,是柳繁音和李慕两个。   柳繁音有些不可思议,她是知道的,吴远当初得知杨显与她之事,震怒之下,差点儿同杨显断绝关系;她以为,光明正大地去见相亲之人,恐怕此生都不会有了。可杨显,刚才清清楚楚地说,日后,她要带她去见亲人。   眼睛有些微酸发热,应是这初夏时节,热气蒸腾的原因吧。柳繁音仰了仰脸,努力使自己不要失态。   李慕也怔愣在原处。原来,他果真是一点儿机会也无了吗?他满腔深情,无处相送,还在痴心等着,万一,万一她有天看到他了呢?毕竟,她们的感情,为世间不容,保不准哪天,他就等来了呢?可如今看着,他却是等不到那个万一了。   心思百转千回,却是不能说出,万万想不到他李慕,也有被儿女□□折磨得如此心痛之时。   “话虽如此,”李慕艰涩开口,勉力挤出了一抹笑来,“杨姑娘在此,不是长久之计。我听说上次……”话说得太过急切,便说漏出来,李慕的话戛然而止。   杨显拧了眉头看向李慕,似乎他知道些什么?   李慕见杨显看他,一张俏丽的脸上都是疑惑,可也只是疑惑而已,并没有什么怀疑之色。   他的心情霎时间好了许多。   “誉王、梁玉书,皆非善类,所以……我派了暗卫在这边。”李慕面上微哂,堂堂小将军做出这种事,甚是难为情。   杨显“噗嗤”笑了出来。   柳繁音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叹了口气,面色冷凝:“李小将军怕我护不住杨显?”   “是。”李慕瞧着这冷美人儿的脸色不虞,但仍是很坦诚——他自然是不信这个弱女子能够护住杨显的,哪怕她是传闻当中誉王府中隐秘的贵客;若是果真能够相护,婚礼上又怎会闹出那一场闹剧?   若是,那婚礼礼成了,他便也死心了。   李慕心内轻叹。   这回答很是简短,却足以让柳繁音的脸色又变了一回。   “你……”冷傲如柳繁音,结结实实地被这个“是”字给噎住了。   “好了好了,”杨显笑眯眯地出来打圆场了,她虽偏袒柳繁音,但也不好对李慕太过,“李慕,你放心好了,繁音定能护我安好。”   末了,她转脸看向柳繁音,眉眼弯弯,笑得分外娇俏:“我信你。”   杨府之内,杨同徽难得有一日是自己踱步回家的,慢慢悠悠地走了这一路,神色冷清。他这些时日,看着苍老了许多。   管家瞧见自家老爷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内亦是不安,迎上前去,殷勤问道:“老爷今日晚饭想用些什么?”   这话一听,便是没话找话说。   杨同徽向来不注重这些,何时厨房里准备膳食也没先来过问他。   “随意便好。”杨同徽挥了挥手,面色仍是沉郁,一副半点儿胃口也无的样子。   管家心内轻叹,方要退下,却又被杨同徽叫住了。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杨同徽凝眉望向管家,眸中意味不明。   管家一时间有些糊涂,杨府乃是大家,事情繁杂,杨同徽并未指明,他这一时半会儿却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见管家这副懵掉了的样子,杨同徽不禁气上心来:“我问你杨显死了没!”   这句话说得,中气十足,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差不多是吼出来的了。   管家听到这话,一个哆嗦——他万万想不到杨同徽竟然还挂念着这件事。他之前忐忑了许久,但这几日并不见杨同徽提起,也便当成是自家老爷的一时气话罢了,没想到,这会儿竟又重新提了出来,且杨同徽还发了这么大的火。   “老爷三思啊!”管家战战兢兢地看向杨同徽,“少爷年少……”   “年少,年少,他都十七了!”杨同徽有些恍惚,十七岁了,显儿十七岁了,他竟不知她是个女儿。想到这里,心内愈发烦躁:“这般无用放浪,我们杨家没有这样的后辈!”   瞧着管家还想要继续劝慰,杨同徽狠狠地瞥了过去:“这个家里,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这话说得忒狠。   管家只觉得后背阴风阵阵,一股凉意爬上了脑门儿,他悄悄觑了一眼杨同徽,只见杨同徽暴怒非常,一双眼睛简直要瞪出眼眶来,颇有些目眦尽裂之势。   看来,老爷果真不是说着玩的。   管家两股战战地退下,叹着气,指挥着家中的小厮开始了各种采买。   杨府这种大家,出去买办丧事之物,焉能不引人注目?不过两日,京城中已是传遍,杨府之中,恐怕有人不好了。   第六十一章   要说起这半年来,京城内谁家最招口舌?那可是非丞相府莫属了。   这不,前些日子丞相公子娶亲,娶亲路上便闹出花儿来不说,这好端端的一门亲事居然当天就黄了。   据说呀,这都要入洞房了,活生生地让人从中间给拆了。   这其中是非曲直,杨家自然是瞒得死死的;可这越是密不透风,越就勾得人心内痒痒,一时间,京城之内,关于杨公子为何没能顺利娶亲入洞房的猜想,就足足能摆出几台大戏,唱上三天三夜都唱不完。   好不容易这风波刚刚有些要平静下来的痕迹,就有人看到杨府的管家一脸沉痛地在采买办丧事所需要的东西了。   一时间,杨府管家所去过的那家棺材铺,热闹非凡,简直赛过对街那家最红火的茶楼。   棺材铺的老板瞧着这呜呜泱泱的人,笑得见牙不见眼——哪家棺材铺能开出这般盛况?哪家都没有!丞相府都来订棺材,还愁日后生意不来?   于是,棺材铺老板耐心非常,每天不厌其烦地向好奇前来探询的人们讲述杨府来订棺材之事,唾沫横飞,几天下来,硬生生地将嘴巴说秃噜了一层皮。   “这杨府人丁单薄,老人夫人妾侍皆无,你们倒是说说,这次办得是谁的丧事?”围观群众嘁嘁喳喳。   “哎呦……这么一说,那可不就只有……”有那心直口快的人,一时嘴快,好歹最后捂了嘴。   “我们私底下说说,不妨事,不妨事。”亦有不怕事的,撺掇着众人一起来胡诌,“听说婚礼当天,丞相大人生生气晕过去了?”   “那能不气晕么?丞相大人乃是朝中砥柱,结果自家独苗的亲事到了居然没了,那可是当着满朝文武丢尽了脸,搁谁谁不晕?”有人叹道。   “那……可不就是……哎呦……”人群中有人一拍大腿,恍然大悟。   继而有人三三两两附和道:“怪道杨公子这些日子都没见着出来闲逛了,想来是因着这事不能够了……”   “实在是我大瀛不幸啊……”   “哎……这人啊,还是要想得开呐……”   一时间,围观群众纷纷开悟,自觉看得通透非常,各个摇头叹息,忧国忧民起来。   “这可不得乱说,”有年长者,到底是谨慎些,交待道,“这等事情,没有讣告,哪儿能乱猜?猜错了,可是要折寿的!”   “哎呦,这还能猜错?再说了,大家也不过私底下说说,哪儿能说到人门前儿去?”大家一番说笑,四散而去,也便罢了。   可不免有那些热爱出风头的人,变着法儿地想要彰显出自己的才智来,添油加醋地跟旁人描述推理一番;这一时间,大街小巷都传遍,说是杨丞相被自家逆子给气出好歹来,恐怕就在这几日就要撒手人寰。   这等风言风语传得何等厉害,消息传到柳府时,杨显正在院子里跟一群小丫鬟们在花丛中扑蝴蝶,正是欢笑时候。   站在一侧的几个年纪稍大的丫鬟们,不好意思跟着这些小丫鬟一起疯玩,怕被嫌不端庄;于是,当下只能笑看着这一群小的玩闹,扯些闲话来度过午歇之后漫长的时光。   “我听说呀,这丞相大人兴许是不行了呢。”   “什么时候的事?”   “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呢。”   ……   这话冷不丁地落到了杨显耳中,她一个踉跄,差点儿就扑进了那开得正盛的蔷薇花里,幸而柳繁音反应极快,瞧着杨显脸色有些不对劲儿,便飞快地上来拦了一把——她倒是从未想过,有一天她居然能够跑得这般快。   杨显的身量较高,方才又是一直在跑着的,这下一倒,倒是差点儿将柳繁音也冲倒在地上去。   见此情景,大小丫鬟们吓了个半死,急急忙忙地围了上去,生怕柳繁音磕伤了。   “小仙,你这毛手毛脚的,若是姑娘有个好歹,你有几条命来赔?!”年纪稍长的丫鬟瞧着杨显脸色惨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气便不打一处来。   有人先说了这句话,有个别率直的小丫鬟们便也叽叽喳喳地想要也抢白几句。   “够了。”柳繁音的脸色霎时间阴冷下来,小丫鬟们缩了缩脑袋,一个个地退到了几步之外,不敢再造次。   “都退下。”柳繁音扶着面无人色的杨显,眸中冷光四射。   小丫鬟们低头敛目,各个恭恭敬敬地退下,再不敢说什么。   “我爹他……他……”杨显脸色惨白,手霎时间冰凉,整个身子都在发颤,仿若腊月寒冬里头刚从冰窟中捞出来一般。   柳繁音紧紧地搂着杨显,伸手握住杨显的手,纵然她的手也一向冰凉,可她还是坚持着揉搓着,想要给她哪怕一点点的温度。   “别怕,别怕,街头巷尾传来的话,多半是假的。”就这样紧紧抱着安抚了许久,杨显才勉强恢复了一点精神。   “怎么会呢……”杨显终是有了些表情,方一开口,眼泪便已滚滚落下,“是不是,是不是我……”   “跟你没关系。”柳繁音飞速地打断了她的话,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爱怜道,“别想太多。收拾一下,我们回去看看。”   杨显哪儿还顾得上收拾,恨不能插了翅膀立马飞回杨府。可她如今女儿装束,又怎能就这般闯回去?便是这会儿再心焦,也须得稍加收拾。   消息亦传到了吴府。   吴远正在堂上喝茶,听到这消息只冷笑道:“祸害遗千年,我瞅着这老头子身板儿硬着呢。”   这段时日他可是眼瞅着杨同徽在朝堂之上蹦跶得可欢快了,他可没瞅得出来杨同徽有暴病而亡的趋势。   杨同徽向来爱惜羽毛,如今居然被编排说他不日将魂归西天了,不知道当事人杨大人得知此事会不会气得果真要死去活来了。   想到这里,吴远的唇角便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抹笑来。   杨同徽越是不顺,他便越是开心呢。老天都看不下去想要为他那可怜的外甥女出口气了。   吴远心中猛然一动——囡囡!   毕竟是这孩子的亲爹,若是传到了囡囡耳中,这个傻丫头不知道得有多伤心。   不行,得去杨府一趟,若是那孩子得知了此事,此时定要往杨府而去;可若她还不知呢?罢了罢了,也遣人去柳府走一趟吧。   第六十二章   马车在路上飞驰,柳繁音和杨显在车内简直要被颠得坐都坐不住。   可纵是这马车平稳,杨显自然也是坐不住的。   柳繁音什么话都没说——这等时候,什么状况都不清楚,又能说出什么样的安慰呢?她只默默地握住了杨显的手,不动声色。   杨府之前,吴远终是先杨显一步到了门口。   门房远远看到舅老爷家的马车奔来,便知不妙,早早派了机灵的小厮一溜烟儿地去请管家去了。   果不其然,吴舅老爷这一下马车,身上的冷气便直扑而来;再看这脸色,更是漆黑一片,好不吓人。   “舅老爷今日怎地有空来府?”门房上前热情地打着哈哈,心里头油煎火燎,好不难熬,只盼望着管家赶紧来救急。   “怎么,丞相大人府邸如今门槛又高,我这个吏部尚书倒是登不得门了?”吴远自然是没什么好脸色——若不是囡囡,杨府的门,他这辈子都不想踏进一步。   门房急忙赔笑:“舅老爷说到哪里去了,老爷不在,小的没眼色招待不周,还望舅老爷恕罪。”   就是说嘛,杨同徽这个祸害,可不是要遗千年的吗?想来也不会就这么一命呜呼了。吴远冷笑一声,清声道:“你家少爷呢?”   门房心中霎时间更是如鼓,哪儿敢多说些什么,只是讷讷不敢言。   吴远见状,心内疑惑,更加不耐烦起来。   “小孩子不懂事,舅老爷莫怪。”正当门房不知所措之时,只见管家笑眯眯地从里头出来,朝吴远端端正正地行了礼,甚是庄重。   吴远瞧着这一套便不耐烦——他虽不常来杨府,但往日偶尔来时,哪个见他不是行个简单的常礼便是了?今儿这管家倒是个例外,行礼行得郑重其事,半丝儿毛病都挑不出,一副恨不能将三跪九叩那一套都拿来的架势。   事出无常必为妖。吴远心内不由得开始忐忑了起来。   “显儿呢?”吴远却是没耐心在这杨府门口磨叽了,举步便往里走去。   “这群小崽子们,平日里头瞧着也是机灵的,今儿个却是个顶个地惫懒;舅老爷来了这许久,怎能让舅老爷就这般站在日头底下晒着?”管家却是好似没听到吴远的问题,一个劲儿地殷勤赔笑,“舅老爷莫见怪,小的下去就好好骂他们……”   “显儿怎么了?”吴远只觉得这管家今日分外聒噪,净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心内惶然更甚,更是不耐起来。   “少爷自然……”管家愣了一愣,继续赔笑。   只是,他这话还未曾说完,身后却突然冒出了一个冷漠的声音:“自然是死了。”   管家只觉得额上的汗珠子滚了满脸。   吴远冷不丁地听到这话,脚下一个趔趄,差点儿一头栽了过去,幸而管家还是反应了过来,十分及时地扶了一把。   “你这个老匹夫胡说些什么?!”吴远气得差点儿没喘上气来,转过身来,捋了袖子就想上去揍杨同徽了。   杨同徽身着官服,应是刚从小皇帝那里回来,这段时日大宛国的使者俨然一副和亲使团的样子,他委实操心。   瞧着吴远如此动怒,杨同徽的神色却半点儿松动都无,仍是那般面无表情,在夏日的阳光底下也无半点儿温度:“可惜吴大人年纪轻轻就有些耳背了。”   杨同徽如此行为,倒让吴远气急反笑,见他松了握紧的拳头,管家在一旁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有空抬手擦了擦额头那一串串儿往下掉的汗珠子。   “我只是听这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杨大人恐怕要不日归西,心内惶急,特地来看看,省得我那不成器的外甥连个丧事都操办不好,让杨大人落不得身后好名声。”吴远这话一出,管家头上的汗冒得更厉害了,他抬眼觑了自家老爷一眼,却见杨同徽仍是那般面无表情的样子,一副任你说去我自屹然不动的刚烈模样。   “眼下瞧着,杨大人康健得很,”吴远不禁有些咬牙切齿,“不仅康健得很,口才更是了得,如今已经红口白牙地咒自己的亲儿子了。”   听到这里,杨同徽的神色略略有些松动,扯了扯嘴角,浮出了一抹冷笑,眉宇之间,更是漂浮着一丝嘲讽之色:“吴大人不知,杨显前些日子身体欠佳,特请了御医来看,都道病入膏盲无可救药。这不,还未曾来得及告知吴大人。谁知道吴大人已然这般心有灵犀,追着前来探望了,只可惜来晚一步。”   “如此舅甥情深,让人感动。”杨同徽这一席话说完,吴远已经又想捋了袖子上前跟他拼命了。   “若是认真论起来,吴大人也算来早一步。”杨同徽像是没有看到吴远铁青的脸色,管家脸上巨大的汗珠,镇定自若道,“若是吴大人再迟一两个时辰,就不用跑这一趟了。到那时,杨显的死讯,应是已传遍京城了。”   “杨显的死讯吗……”一个犹疑万分的声音传来。   这声音,甚是熟悉,多日未曾听过,今日猛然一入耳,险些让杨同徽老泪纵横。   可杨同徽是谁?大瀛的丞相大人。多少风风雨雨走了过来,又怎会掩饰不住自己的情绪?   转脸过来,便看到一个一袭淡青色衣衫的少年公子站在那里,丰神玉润,眉间眼梢,俱是风流;身侧站了一个亦是一袭淡青色衣裙的少女,眸光似寒峰之雪,在这日头之下闪着寒光直直刺入人心,倒让人忘却打量她的长相。   只是,此时那个风流的少年公子,脸色苍白,此刻身子像是极其单薄,摇摇欲坠。   “显儿!”吴远瞧着她脸色不好,快步上前来,一把扶住,忍不住出声怒斥她身后跟着的小厮道,“你家少爷回来,怎地不通告一声?!”   第六十三章   被训斥了的栗子和李子,欲要出口解释,方一抬头,便看到了自家老爷那略显阴鸷的目光,立马低垂了头,讷讷不敢言。   “吴大人看来真是健忘了,杨家现如今没有什么少爷了。”杨同徽的目光扫过面如白纸的杨显,并无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淡淡地吐出这一句话。   “你——!”吴远差点儿气得倒过气儿来。   “劳烦丞相大人口舌,小女子现下有些不解。”柳繁音突然开了口,声音如同雪水,冰冷乍寒,“若是方才小女子未曾听错的话,杨公子应是遭遇不幸?”   杨同徽抬眼望向柳繁音,只见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紧紧盯着他,镇静而又自持,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在里头,却凭空给人一种压迫感。   “突然恶疾,无力回天。”杨同徽仍是声音淡淡。笑话,他杨同徽在朝堂上那么多年,还怕她一个小小丫头不成?   “哦?”柳繁音听到此处,却很是不合时宜地微微笑了一下,虽然那笑很快便消失了,落在杨同徽眼中,却仍是刺目的讽刺。   “小女子往日同杨公子有些交情,多日未见,不想杨公子已不幸,实在惋惜得紧。”柳繁音说着,朝杨同徽突然板板正正地施了一礼,“丞相大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想必悲痛得很。既然如此,小女子同朋友就不叨扰了,还请丞相大人节哀顺变。”   杨同徽有片刻的怔忡,但也只是一瞬,便微微颔首,不发一言,看着柳繁音扯了完全失魂落魄的杨显离去。   心里像是被刀割了、然后又被人生生沿着伤口将皮肉撕扯了一番一样,疼得他已经麻木了。   “显儿!”吴远此刻怒急交加,也没心思去追究杨同徽同柳繁音这一唱一和到底是唱得哪一出,可眼见着杨显这副木木呆呆的模样,心内怎会不焦急?   柳繁音的脚步略略一顿,回眸朝吴远微微一笑:“吴大人可是悲痛得糊涂了。小女子身边这位公子,名叫小仙,并不是什么显儿。”   说罢,便朝吴远点了点头,重新拉着杨显的手往外走。   电光石火之间,吴远混沌的脑袋霎时间清明了起来。   目送着柳繁音和杨显的身影远去,吴远原本愤怒的表情霎时间一变,突然就悲恸了起来,差点儿就要老泪纵横。   栗子和李子到底年轻,没见过这般变脸的,一时间目瞪口呆在原处,不知是该去安慰一下突然悲恸的舅老爷,还是该拔腿出去请大夫。   杨同徽冷眼瞧着突然入戏的小舅子,淡然地瞅了一会儿,抬眼对栗子和李子道:“半点儿眼力见儿都没有。杨显溘然离世,吴大人有些撑不住,去扶吴大人休息。”   栗子和李子这才反应过来,上前一左一右地扶住吴远,方才走了一步,背后便传来杨同徽的暴喝:“不知道好好安慰安慰吴大人么?!”   吴远磨磨牙,继续演着一个悲痛欲绝痛失子侄的长辈,心里早把杨同徽给唾弃了一万次。   而栗子和李子一边扶着吴远,一边心内暗道自家老爷什么时候跟舅老爷这般亲近了,一边去又真的张不开嘴去安慰。   安慰什么?少爷方才还活生生地站在那儿呢,就是脸色差了点儿,这红口白牙地咒自家少爷,他们委实做不出啊。   “显儿此生命苦,如此去了也是好事。”等了半晌,吴远也没听到身边这俩小厮儿吱声,只好心内骂着杨同徽,嘴上自己叹息了起来。   栗子、李子目瞪口呆。   “我知显儿从前与你俩亲近,如今他走了,想来你们也是难受的。不必虑着我,若是实在难过,也表现一二,不枉他往日疼你们了。”吴远瞧着这俩小厮木木呆呆的样子,忍不住地多多点拨了两回——杨同徽这个二傻子,既然要作戏,何不做全套?丞相大人痛失独子,除了管家前些日子出去采买办丧事所需之物,这府中竟连一丝一毫都看不出,连杨显的贴身小厮都未曾有痛色,说出去,也够人笑话的了。   栗子先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艰涩开口:“舅老爷,少爷他……”   “显儿啊……”吴远何等精明,自然是知道栗子开口想要问什么,他自然是可以不回答的,可这般遮遮掩掩反而更生疑窦,于是悲呼一声,仿佛瞅见了自家外甥活生生地死在了自己跟前一般,腿脚一软,眼瞅着便要晕过去。   李子赶紧多使了一把力,免得舅老爷果然就厥过去了。   栗子这下哪儿还敢再问,同李子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眼内俱是惊恐和惑然——不然就是老爷和舅老爷中邪了,再不然,就是……他俩一同花了眼……   从杨府出来,柳繁音有心想要带着杨显出去散散心,可转念一想,杨府马上便要宣布杨显的死讯,此时再让杨显出现在街上,显然是及其不明智的。   也只为长叹一口气,带了杨显先行回柳府了。   车马颠簸,杨显却好似跟未曾感受到一样,半点儿反应也无,仍是煞白着一张脸,没有一丝儿活气。   柳繁音瞧着这样的杨显很是心疼,默不作声地握住了她的手,轻叹了一口气。   半晌之后,杨显仍是这般失魂落魄,柳繁音却再也忍不下去,叹道:“杨显……”   杨显听到柳繁音叫她,仿若突然受了惊一般,猛然地抬起头来;恰好此时马车颠了一下,她这突然的动作,使得她差点儿一头撞上了马车的窗子。   柳繁音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拉过杨显,却是一把将她拽到了自己怀中。   “杨……”柳繁音方要开口,杨显却顺势紧紧搂住了她的腰,将脸埋在了她的肩窝,她已经感受到了肩膀那里有温热的湿气散发开来。   “繁音,让我抱抱。”杨显有些沙哑的声音传来,柳繁音听得出她声音中带着哭腔,听得出她想要拼命压抑住的悲伤,可她却什么都不能做,那是属于杨显和她父亲的互相角力,她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此刻听从杨显的话,静静地坐在颠簸中的马车里,和她相互拥抱,互相取暖。   第六十四章   杨同徽的效率甚是高。   不过半日,京城之中已是传遍,丞相大人痛失独子,现下正在府中休养,连同他一向政见不合八百年都不肯登门上访的小舅子吴远吴大人都罕见地上门操持家务了。   鉴于杨显在京城之中“名声”太盛,一时间街头巷尾纷纷议论,丞相府彻底占据了前半年京城所有的谈资。   连百花楼和红袖轩都多放了两盆白花在门口。   百色馆都有一些痴情的小少爷哭着闹着去杨府凭吊了。   因着柳繁音这段时日身子不太好,一直未曾关心百花楼和红袖轩的事,故而芸娘和花娘对真实情况并不知情。这眼见着满大街的消息都在传,俩人这么一合计,觉得该悄悄去柳府一趟,好好安慰安慰姑娘才是。   于是,杨显这丧事算是轰轰烈烈地办起来了。   杨府之中,前来吊唁安慰的人络绎不绝,可苦了留在相府的吴远——杨同徽对外称伤心过度卧病不起,所以他这个小舅子来帮忙筹办丧事。   要知道,同杨同徽交好的官员,大都与吴远不是那么和。   这凭吊之场景,就颇有些尴尬。   平日里头,大家在朝堂之上争得你死我活,现下却要对着满脸沉痛的吴远说出宽慰之词来。   那帮子朝臣痛苦万分。   吴远也痛苦万分。   这是个什么事儿啊。想出个这么馊主意的是杨同徽那个浑人,结果在这儿遭罪的却是他吴远?!吴远望着这来往的人群,心内暗磨牙。   这个杨同徽,是摆明了想要折磨他。吴远心内一阵冷笑,丞相大人向来如此会算计,也不知道他那个公正耿直的名声是哪儿来的。   再者,他吴远就是这么好拿捏的么?许他杨同徽算计他,不许他来以牙还牙么?   吴远心内继续冷笑。   “吴大人还需节哀,身子要紧。”来人同吴远相互作揖,惯例要安慰一番。   吴远拿手擦了一把眼角,一副要厥过去的模样,悲声道:“我就这么一个外甥,怎能不伤心?我那显儿,平素里身子便不大好,我总对杨……对姐夫道,切莫催逼过甚,切莫催逼过甚,结果……”   话到此处,吴远顿住,再捂一把脸,道:“只是我那外甥无福罢了,可怜了我那姐夫,从今之后,可谓是孑然一身无人送终,可更是无福之人了。”   “……”来人一时无法应话,只得再胡乱地安慰几句,急忙离去。   如此几次,那携了女眷来凭吊的,更是尴尬。女人感性,见此情景,倒自己心酸起来,免不得跟旁人说道几句,于是,半晌下来,前来凭吊的人都知道了,杨丞相对这个独子揠苗助长催逼得太紧,反而折了这唯一的孩子去,闹得自己反落得个晚景凄凉无人送终的下场。   于是,杨丞相隔了一道院墙都听得到外头的叹气声同情声各种声……   然后,病得爬不起来的杨丞相,为了避免自己的名声被自己那小舅子给彻底霍霍了,只得爬起来亲自见客主持了。   而柳府之中,也很是肃穆。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柳家的姑娘,曾经差一点儿就嫁给了杨丞相的小公子。中间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这才耽误了这门亲事。   于是,这杨公子的丧事一出,柳府的门前当真就挂出了两盏白色灯笼,连带着门房诸人,皆是衣着素净,果然有些守丧的意味。   这京城内的人都叹道,柳家也算是仁义,自家的姑娘都被当堂退了亲,还能做出如此之举,实在是仁至义尽了。就是,不知道这柳家的姑娘日后还能嫁给谁。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更何况,杨显是真的死了。”柳繁音看着杨显仍是恹恹的样子,终是不忍心,开口点拨道。   杨显闻声,半晌,才抬起眼来,望向柳繁音,眸中水雾朦胧:“死了?”   “对。”柳繁音瞧着她这副样子,甚是心疼,终是强逼着自己才能忍住不上前去安慰她。   “杨显死了……”杨显甚是失魂落魄,只喃喃地重复了几遍,敛了眉目,一滴泪从脸上滑过,她哑了嗓子,慢慢道,“杨显死了,那……我是谁?”   从前,无论她多么不在意这个身份,可她终究是活在这世上坦坦荡荡的人;可从今以后,她连这身份也没了么?彻底,成为了一抹黯淡的影子,活在暗夜之中了吗?   可柳繁音要等的,就是杨显的这句话。   她望着杨显,深如潭水的眸子里此刻波纹荡漾,仿佛有微风吹过,有暖阳在融化冰霜,冰寒不见,唯剩下水光潋滟:“你只是你,是你真正想要成为的那个你。”   杨显一震,有些反应不过来。   “从今以后,你再不是那个丞相府的小公子,再不用去顾忌什么。”柳繁音微微一笑,犹如暖风吹过,冰封千里化作鸟语花香,让人忍不住地想要沉醉在她的笑容里,“不用去讨丞相大人欢心,不必在意什么才是杨显应该要做的;不必刻意去隐瞒身份,你想要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你,完完全全属于你自己了。”柳繁音站起身来,走到杨显身旁,双手捧起她的脸颊,目光深情,好似在看着稀世珍宝,她叹道,“你该高兴才是。”   顿了顿,柳繁音道:“他是想还你真正的身份与自由。方法虽激烈了些,却是最有用的。”   杨显有些反应不过来,她只顾着在想,杨同徽这次是真的决心不要她了,她却从来没想过,冷薄如杨同徽,他那般不是一个慈父,会用这样的方法,来还她自有。   果然是丞相大人会用的方法呢。   杨显霎时间释然,他不是一个好父亲,可终究,他也是个父亲。   “想明白了?”柳繁音看着杨显的两道秀眉慢慢舒展,知道她是从死胡同中钻了出来,自己也放松了起来,眉梢眼角尽是喜意。   杨显点点头,抬眼看着柳繁音,笑眯眯道:“从此之后,再无杨显。有的,只是小仙了。”   “那就请姑娘,多多关照,切莫嫌弃小仙笨手笨脚,中途给赶出府去。”杨显一向心大,想开之后,便立马能够说笑起来,说着,还起身朝柳繁音福了一福。   柳繁音愣了一下,抬手捂着嘴笑了:“既然如此,还不过来伺候着。”   “是,全听姑娘吩咐。”杨显眉开眼笑地跑过去,跟柳繁音笑做了一团。   第六十五章   杨府的丧事办得隆重。   因为丞相大人在此年纪痛失独子,连小皇帝都派了专人来帮助操持丧事,安慰丞相大人莫要哀伤过度。   “柳府公子前来拜祭——”随着一声唱诺,外面走进两个素衣公子。   一个身量略高,长相很是平淡,只是一双桃花眼很是引人,他的神情甚是悲戚,又带了一丝惘然;另外一个就显得夺目很多——倒也不是说他的长相有多夺目,只是他浑身上下散发的都是一股冷冽的气息,让人莫名地想要退避三舍。   “柳家小子,来为杨世兄上柱香。”二人皆持了香烛,端端正正地在灵前行了礼,上了香。   那个有着一双桃花眼的公子,眸中悲切更甚,倒像是他死了兄弟,眼中水雾朦胧,甚是多情。   他身旁的公子见他失神,扯了他的袖子,他这才回过神来,一齐退出,同站在门口的执事管家各自见礼。   “逝者已逝,还望丞相大人节哀顺变。”桃花眼的公子的声音略略有些发颤。   管家瞧着他,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似乎有些难言之隐;片刻,他只是朝对面公子施礼,叹道:“多谢公子。”   “哥哥……?”一个略显迟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桃花眼公子身子微微一颤,回过身来,却见背后站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着了一身素白的衣裳,越发显得少年的英气勃发。   “表少爷,这位是柳府的公子,前来为少爷上香。”管家快步上前,扯了有些呆呆愣愣的少年一下。   继而,转脸过来,对桃花眼的公子道:“表少爷同少爷素来亲厚,今日怕是见公子面善,故而一时情不自禁。”   吴长安此刻回过神来,有些自嘲——表哥已然逝去,恐怕——今生再不得见了。想到这里,红了眼圈,但仍是打叠起精神来,对着眼前的公子施了一礼:“失礼了。”   这位桃花眼的公子却是也红了眼圈儿。   吴长安只觉得这公子身上熟悉的气息愈加浓厚,可他再不敢胡乱称呼——以一个死去的人来称呼对方,恐怕无论是谁都会觉得自己很烦吧。   “无妨。”桃花眼公子伸手摸了摸吴长安的头,小小年纪的少年,个头已经不小,跟他已是差不太多的高度,“我同杨世兄交好,他的弟弟,自然也是我的弟弟——你叫我一声哥哥,却也是应该的。”   “嗯。”吴长安用力地点了点头。那个落在他头上的手掌,很是温暖。这个哥哥,同他真正的表哥,感觉真的好像。   “杨世兄方才离世,府内杂务众多,我们就不便在此多加叨扰,先行告辞了。”同行的冷漠公子一直站在一侧冷眼看着这一切,过了片刻,才适时上前提醒,二人这便一同朝管家辞了行。   吴长安愣愣地瞧着他们离去,心中开始空落落起来。   迈出杨府的大门,两位公子却是乘车而行,桃花眼公子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再看时,手上已多了一张薄如蝉翼的□□,那张真正的脸,却是杨显。   在杨显身边的人,不用多说,必然是柳繁音。   “祭拜自己的滋味儿,如何?”柳繁音见气氛略略沉闷,思考了片刻,便学了平日里杨显的语气,打趣道。   杨显抬眼,愣神了一会儿,叹道:“宛若新生。”   这下却是轮到柳繁音愣了一会儿,她笑眯眯地弯了眉眼:“便是新生。”   “只是,害得长安他们担心了。”沉默了片刻,杨显还是忍不住叹息。   杨家只有他杨显一个独子,唯一的孩子离世,没有兄弟姐妹帮忙操持,长辈毕竟不能为晚辈守灵,那作为杨显的表弟表妹,吴府的孩子们首当其冲地被拎来了。   长安是吴家最大的孩子,十三岁,半大的年纪,估计,也会被当做半个大人来使了。   方才,她略略扫了一眼,便看出长安面上略有些倦色。   “所以,好好生活着。”柳繁音瞧了一眼自责的杨显,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额头。   “那是自然。”杨显霎时间打起精神来,很是自信满满道,“我自然是要努力赚钱,除了养你,日后也要有本钱给长安说个好媳妇嘛。”   “噗嗤——”柳繁音一下子给逗乐了。   没见过这般跳脱的人,方才还一阵阵的忧郁,突然一下子就热衷起媒婆事业了。   她终是忍不住,抬手点了杨显的额头一下,笑道:“你倒是认识好姑娘了?”   “那是自然,我认识的姑娘,那可不是要排到京城外去了嘛……”杨显说起来,一不留神,嘴上就没个把门的了,信口开河的本事直线上升,简直要窜上天了。   柳繁音也不打断,只弯了一抹笑意,看着杨显在那里胡扯八道。等到杨显说完,满脸得意之色,她这才幽幽开口:“那——你倒是说说,怎么认识了那么多好姑娘?”   “我……”杨显又是一番得意,正想再把自己吹嘘一番,突然觉得两道寒芒齐齐朝自己冲来,让她霎时间从头凉到尾巴骨。   抬起头来,便看到柳繁音一副认真听她讲话的样子,却是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模样儿很是勾人,目光很是瘆人。   “那个……”杨显心虚,有些讪讪。   “看来,我们这杨……小仙姑娘,很是招人啊。”柳繁音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叩在马车的窗格上,表情甚是愉悦。   杨显瞧着柳繁音的这副神情,没来由地觉得这夏日暑气顿消。   “那还不是因为我们繁音情人眼里出西施嘛,”杨显立马狗腿,欺身上前来,捶捶背捏捏肩,一副苦命小丫鬟任君折磨的模样儿,“其实没那么好,没那么好……”   “哦?”柳繁音眯了眯眼睛,再望向杨显,“那这么说,小仙认识那么多的‘好’姑娘,也是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扑通——”杨显这下惊吓得了得,这马车还适时地来了一个颠簸,杨显立马一个坐立不稳,扑了下去——这马车甚是宽敞,足够得杨显在里头滚上一滚。   “杨显!”柳繁音吓了一跳,未曾想到居然闹出这么一出,一边起身去扶杨显,一边就要扬声让马车给停下来,结果她这两个动作一个都未曾来得及做出,杨显已经顺势滚过来抱住了她的腿:“情人眼中出西施,可杨显眼中只出繁音呀。”   “嗤——”柳繁音愣了一回,终是笑了出来——这般鬼精灵,也只有杨显想得出。   “哼,杨显?杨显是谁?”柳繁音见她无事,左右也不再悬心,便又重新傲娇了起来。   杨显见状,知道她是不生气了,立马麻溜溜儿地爬了起来,积极主动地坐回到了柳繁音身侧,一手勾过了她的脖颈,附耳过去:“无论是杨显,还是小仙,眼中,永远都只出繁音啊。”   第六十六章   “这小仙也忒懒了,日上三竿,姑娘都在那儿写了半天字了,她还没醒!”在外头做绣活儿的小丫鬟隔着窗户瞅了一眼,看到的仍是柳繁音在一脸沉静地写字,并没有个谁在身旁伺候——姑娘喜静,平日里头,除了小仙,任谁都不敢去打扰姑娘。可偏偏啊,这个能讨姑娘欢心的丫头,还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儿,比姑娘还有小姐的款儿。   “谁让姑娘喜欢她呢。”其他的小丫鬟们早就习惯了这等事情,论理来说,守夜的丫鬟自然是要负责姑娘早起洗漱之事的,可她们柳府,守夜的永远是小仙,睡懒觉的也永远是小仙。   “这般仗着姑娘喜欢,就这般不把姑娘放在眼里!姑娘还真是惯着她!”那丫鬟仍是不服,颇有些气愤。   旁的小丫鬟们见状,却是不敢再接话下去,若是被姑娘听见,倒霉的必然不是小仙。故而,这等逞口舌之快的事情,大家还是别把自己掺和进去的好。   “那你知道为什么姑娘会这么惯着小仙么?”一个俏皮的声音传了过来。   小丫鬟们纷纷转过脸来,想看一看到底是哪个胆大的,居然真接了这话茬儿。   却见来人,正是那个丫鬟口中的主角——小仙。   看她能接了这话,恐怕是方才那丫鬟的话全落在了她耳中。只是,看她并没有愠色,只是朝众人眨巴眨巴眼睛,示意大家莫要拆穿了她;于是,众人也都掩了嘴巴,笑着看接下来要怎样。   “那能有什么?还不是那小仙嘴巴能说会道,哄着了姑娘。”这丫鬟倒也是个没心眼儿的——平日里就因为她说话没有遮掩,大家都给她起了个别号,叫做——喇叭花。   “那姐姐你不也能说会道,怎地就没哄着姑娘呢?”杨显忍了笑意,继续问道。   喇叭花却也并不做他想,果然认真地思索了些时候,郑重而又不屑道:“我自然是能说会道的,可我不似那小蹄子,净说些阿谀奉承的话来哄姑娘,并不真心为姑娘。”   “那照你这么说,你虽不哄姑娘,可却是真心为姑娘的?”杨显掩了嘴巴,好半天才忍住快要破口而出的笑声。   “那是自然。”喇叭花甚是肯定,“哪儿像那小蹄子,嘴上说的好听,实际上心里头坏得要死。”   “若你这么真心为姑娘,那姑娘高兴,你也高兴了?”杨显却是浑不在意喇叭花骂她,她这么多年来,不知道被杨同徽横挑鼻子竖挑眼了多少回了,喇叭花这种水平,比起探花郎出身的杨同徽,那简直是云泥之别。   “自然。”喇叭花重重点头——这说了一圈下来,自己都恍惚觉得,姑娘身边的丫鬟们,细数下来,均是别有用心,唯有自己,是那般得忠诚可亲。   “那为何小仙哄得姑娘高兴,你反倒不高兴了?”杨显索性也在喇叭花背后坐下,顺手还接过了身旁小丫鬟的绣绷,瞅着上面的花样子,琢磨着自己要不要也继续跟着学学——她自己绣出来的那两个盖头,委实有些不像话。   喇叭花明显顿住,许久答不上话来;然后,周遭的小丫鬟们便开始你挤我推地开始迸发出细微的笑声来。   这笑声虽然细碎,可也足够让人羞恼。   “我才不像小仙那小蹄子仗着一张俏脸一张巧嘴那般狐媚子……”喇叭花猛地回过头来,想要教训一下这个嘴巴显然也很伶俐的丫头,结果,目光触及到笑吟吟坐在她身后的杨显,生生给把接下来的话咽了下去。   气氛一时间尴尬得紧。   有那些爱看热闹的小丫鬟,已经抱着双臂跳离了她们周遭两丈远,恨不能捧着把瓜子儿来看戏;再有些沉稳些的,已经在内心中组织语言,生怕小仙那丫头疯疯癫癫地上去,挠了喇叭花一脸花儿了。   “噗嗤——”随着这一声嗤笑,这尴尬的气氛似乎有所破裂。   但也只是杨显一人轻松自在而已,反观另外一个当事人喇叭花,表情可就不那么轻松愉悦了。   “你说得不错,”杨显并未生气,反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嗯,柔滑细腻,不用看她也知道这皮肤还白皙细嫩,搭配她精致的五官,应该也不负喇叭花所说的“狐媚子”之名。想到这里,她反而更加愉悦了一些,“姑娘喜欢我,确实有这一张俏脸的功劳。”   说完,杨显将手中的绣绷还给身侧的小丫鬟,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裳上的微尘,朝喇叭花眨了眨眼睛:“现在这一张巧嘴就要去讨姑娘欢喜去了。”   说罢这些,杨显便径自去找柳繁音了。   其实自杨显出现在这院子里,柳繁音的注意力便从写字上挪到了杨显身上,瞧着她这般挑逗喇叭花,再理直气壮地自卖自夸一顿,倒是忍不住莞尔。   “这个丫头,倒是机灵。”正当丫鬟们扎堆儿互相玩笑逗喇叭花的时候,一道目光便紧紧地粘上了杨显的背影。   “咳咳。”伴着小厮的轻声咳嗽,小丫鬟们这才整理容装,各个回身福礼,朝来人笑得分外得体:“请梁公子安。”   梁玉书却也并不在意,只是微微抬手,他的目光,已彻底被方才那个小丫头给迷住了——那般笑容明媚,活泼动人,比一般矜持的官家小姐勾人太多,又比那些小丫鬟们多了大方。这般可人儿,不正是为他梁玉书所准备的么?   表妹果然不是个普通人物,连身边的丫鬟,都这么出色。   这般想着,梁玉书仿佛看到了他迎娶柳繁音之后,左拥右抱温香软玉在怀的幸福生活。   第六十七章   “姑娘,梁公子来了。”早有守在门口的小丫鬟进里面通报。   柳繁音原本在与杨显说笑,听到这里,反而没了笑容,只又重新低了头开始写字,连往外看都不看:“请吧。”   “繁音。”话音未落,却是梁玉书已掀了珠帘走了进来,一把扇子摇得风生水起,甚是有贵公子的风流。   “噗嗤……”杨显见此情形,却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大瀛朝儒风盛行,故而世家的公子,都喜欢这长衫加身,手持各色扇子,上头无不誊写了诗歌书画,附庸风雅得很。   可事实证明,这般儒生打扮,也许并不是适合所有人的。   譬如说梁玉书。   他长得玉面白净,天生就是一副儒雅模样;可锦衣玉袍加身,胸无才墨,连一双明目之中透露的都是荒芜和急迫,与他强装出来的风流儒雅大相径庭,看上去甚是荒谬可笑。   这厢杨显才笑出了声,梁玉书有些莫名其妙,但也觉出这笑声绝非是善意,方要发怒,抬眼望去,却是那个机灵的小丫头,笑靥桃花,一双桃花眼水波荡漾,映衬着她那修长茂密的长睫毛,颤巍巍得直把人的魂儿都给勾了去。   “咳咳。”柳繁音甚是不悦,轻咳一声,淡淡地抬眼望向在一旁立着的小丫鬟们,道,“给梁公子奉茶。”   梁玉书心中大喜,奉茶这种事么,可是自古以来,最能培养感情的一件事。   怎么说呢?这一递一接,多少心意流转在其中?更可趁机摸摸小手……说起来,这个小仙眼瞧着虽不是如平常女子那般肤白若雪,可皮肤甚是细腻,想来摸着也很是舒服的。这般想着,梁玉书心中就愈发痒痒了起来。   “梁公子,请用茶。”梁玉书从幻想当中回过神来,立马肃容,一副甚是正人君子的模样——正是他这一副好皮囊再稍稍加以恩惠润色,才能将从前柳府的下人的心笼络大半。他向来对他的长相和身份自信,从前跟在柳繁音身边忠心耿耿的小丫鬟小蝶,不照样被他迷得五迷三道言听计从么?   想到这里,梁玉书便更加信心十足。   “多谢……”接过茶杯,正想着要不要趁机去摸上那双细腻柔软的小手的时候,梁玉书下意识地抬起眼来看了对方一眼,却见入目是一双烧饼似的大脸,原本就姿色平庸,更兼之她左脸上有一颗黄豆大小的黑痣,愈发显得这张脸形容可怖,让他不由得手上一抖,瓷杯从他的手中滑落,一杯滚烫的热茶霎时间就朝着他的大腿浇了下去。   恰好梁玉书今日穿了冰蚕丝做的一件衣裳,穿上清凉透气,同时,透水也是一把好手。   “啊——滚!”梁玉书何尝受过这等待遇?腿上的刺痛传来,让他的一张俊脸霎时间抽搐到变形,也顾不得保持他那一向翩翩的形象,怒声骂道。   那丫鬟也是吓坏了,哪料到这等祸事突然就从天而降?当下吓得面色惨白,刷地跪在了地上,抖如筛糠。   “还不赶紧下去!”柳繁音自是了解梁玉书,表面一团锦簇,内里不知阴暗成什么样子。这丫鬟若是一直在梁玉书面前跪着,恐怕今天会连小命都没了,当下便厉声呵斥,叫人领她下去认罚。   “请府医过来。”柳繁音冷静地发号着施令,上前亲自去查看梁玉书,虽然仍是冷漠,但落在梁玉书眼中,却是关怀备至。   梁玉书苦恋柳繁音多年,向来少得柳繁音另眼看待,眼见着柳繁音屈身前来探看他的烫伤,馨香满怀,不由得觉得疼痛都减轻了许多,又开始要浮想联翩。   杨显瞧着梁玉书的表情,觉得甚是猥琐,又不好立马上前把繁音给支走,皱眉想了想,便伸手招呼了门外几个小厮,大呼小叫地上前让他们快去搀扶梁玉书:“梁公子伤势想来不轻,还不快去扶了公子去厢房休息!”   梁玉书还没从美好的幻想中回过神来,眼前馨香已蓦然离去,自己身不由己地被一群臭小子给架了起来,刚刚因为幻想过度而被忽视的疼痛,此刻又开始变本加厉地浮出来。   “哎呦,你们可轻点轻点!梁公子金尊玉贵的白瓷儿一样的人,哪儿跟你们一样粗皮糙肉的耐摔耐打!”杨显看着梁玉书的眸中有燥怒浮出,立马上前蹦跶起来,对着小厮儿们吆喝起来。   这话中嘲讽满满,可不是么,只有梁公子这般瓷儿一样的人,碰碰都要碎了,可得小心着点儿,不若可就闯了大祸了。   可这会儿梁玉书直疼得倒抽凉气,听得这话来,却觉得是在关怀他。   杨显瞅着个梁玉书一副呲牙咧嘴的模样,还要朝着柳繁音献媚讨好,心内就一阵不悦,又赶着上前多说了两句,顺手还磕磕撞撞,多踢了梁玉书两脚;眼瞅着他一副躁郁非常,却又生生咽下去的样子,杨显霎时间觉得自己甚是神清气爽。   看着梁玉书被送进厢房,府医也姗姗来迟,进门去查看梁玉书的伤势,柳繁音和杨显也就顺势退出房门。   “你呀你……”方才杨显踢梁玉书那几脚,自然是落入到了柳繁音眼中,她对这行为,并无什么不满。   梁玉书那个人么,自来有些欠揍。   可是,杨显犯不着亲自上脚去收拾他。   杨显的一切,都该是归她所有才是,浪费力气在梁玉书身上,她甚是不悦。   “嗨,不过几脚而已,我回去换双鞋就是了。”杨显古灵精怪,自然知道柳繁音在叹什么,她满不在乎地朝柳繁音吐了吐舌头,继而欢蹦乱跳地往房里走了。   柳繁音瞧着她这般欢快的样子,唇侧浮出一抹笑意。只是,她的眸子当中,并未如杨显那般轻松欢愉。   她的心,反而有些慌乱不安。   不知怎地,她总觉得梁玉书会闹出什么幺蛾子出来。特别是他今日一来,便眼巴巴地盯着杨显看。   呵,不过……若是梁玉书果然敢起什么歪心思,她可是不会介意她那个公主姑姑痛失爱子的。   这般想着,柳繁音舒了口气,快步上前去牵了杨显的手。   温暖从手心蔓延入心中。   这般温暖。   那她此生都不会放手。   第六十八章   自从梁玉书在柳府被烫了一次之后,倒像是学了乖,许多日都在梁府安心养伤,倒是没再来柳府折腾。   没了梁玉书捣乱,又兼之吴远心疼外甥女,隔三差五地寻个由头,换了便服,前来探望一番。   吴远原意是杨显已恢复了女儿身份,不若直接接回府中,认成女儿,岂不合心合意?   若是在吴府哪儿有在柳府自在?因此杨显每每撒娇卖痴,给含糊了过去。   吴远哪儿能不知道外甥女心中在想什么?虽是心内觉得不妥,但一看到杨显那娇俏的笑脸,却也不由得心软,只也装着糊涂由着杨显糊弄了。   故而,这日子过得很是和缓舒心。   这日,杨显正与柳繁音在花园的凉亭里坐着看满园的蔷薇花,说说笑笑正是开心,突然有小丫鬟慌慌张张来报道:“姑娘,王爷来了。”   杨显本笑得开怀,一听到这声通报,却是浑身一抖,差点儿从石凳上一头栽下。   “到哪儿了?”柳繁音却是不急不缓地抬眼看向小丫鬟。   小丫鬟盘桓了一下,笑道:“奴婢是从前院跑来的,王爷来时好似对前院的药草很是有兴致,也没乘轿,自行停停走走;若是按照王爷的脚程,此刻恐怕还是前院。”   柳繁音对这小丫鬟的伶俐口齿很是满意——这才是她柳繁音身边的丫鬟该有的样子,于是便问了名字,这小丫鬟却也是面色如常回道:“龄儿。”   “龄儿?”柳繁音难得对着除却杨显之外的人笑来,“怪不得你这般伶俐。”   杨显听闻到誉王的到来,原本有些哆嗦,但柳繁音竟是这般轻松自如,半点儿没把此事放在心上的样子,倒是有心情跟小丫鬟调笑;三言两语之间,已是满口赞赏了,不知再聊下去,可是要收到房内每天瞧着了?   想到这里,杨显便对龄儿格外多看了两眼;这一看便很是不得了——怪不得柳繁音对她甚是满意,这小丫鬟,柳眉杏眼,高鼻桃腮,一张樱桃一口又是能说会道,不仅嘴巴伶俐,长得也甚是伶俐——谁知道繁音到底是看上她哪儿伶俐了?   杨显心内如同醋坛倒地,满心满腹都是一股子酸味儿。   “龄儿在这边候着,若是王爷先行过来,便引王爷去凉亭先坐着赏花。”柳繁音自是注意到了旁边杨显一副翻着白眼儿的好笑模样儿,便快速地吩咐了龄儿,站起身来到杨显眼前去。   “跟我来。”柳繁音说着,便步履不停地往房间的方向走去。   杨显愣了一下,心中醋味儿更甚——这才三两句话的功夫,对她的态度便已翻天覆地,不复往日温柔言笑了。   哎,果不其然呐,这世间情感,终有淡薄的一天。   杨显心有戚戚焉地跟在柳繁音身后,心中充满了怨妇之念。   奈何往日里头心思通透的柳繁音,今日好似并未注意到她的怨念,仍是脚步急切,仿佛房内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在吸引她的注意。   哎,还能怎么办呢?纵然是繁音早早的淡薄了她们的感情,她却是不能的。杨显觉得自己充满了光辉,散播着爱的力量。   “杨显,快过来!”柳繁音走到梳妆台前,在整洁的台面上轻轻拂过,似是随手拿了一盒脂粉出来。   “干吗?”杨显甚是磨磨蹭蹭,她总觉得,今日繁音行为甚是异常。   “坐下。”柳繁音看了杨显一眼,见她未曾有动作,便伸手拉了她一把,将她轻轻给按在了台前的绣墩上。   “干什么啊?”杨显瞧着柳繁音打开脂粉盒,有蔷薇的香从里面飘了出来,淡淡的甜味,很是醉人。   “帮你搽粉。”柳繁音已细心地挑了蔷薇粉出来,先在手掌润开,而后轻轻地涂抹在杨显脸上,一点一点,甚是温柔。   杨显瞧着这一举动,心里头翻江倒海。   这般急切,原来是要给她涂脂抹粉地打扮一番——原来繁音嫌弃她的长相不够精致好看,恐怕在誉王面前丢了脸面?   又不是炫耀新收的小老婆,何至于如此费心思?杨显心内不平。   “嗯……白了许多。”柳繁音忙活完这一切之后,仔细地端详了一番,甚是满意。   “哼。”杨显实在赌气,又听柳繁音出此叹声,更是生气,“我从小当男儿养的,自然比不上院里的小丫鬟们细皮嫩肉。繁音既然嫌我,何必费此周章?何不……”   “噗……”杨显的气话还未曾说完,柳繁音已乐不可支地笑出了声。   她方才就觉出杨显有些气忿,却一时未曾转过弯儿来,没想明白她这气在哪里。她原以为杨显是因着要见誉王,所以有些生气,却不曾想,杨显已是将思维发散到了此处。   “你……”杨显此刻气结。   她都如此生气了,繁音居然还笑得这般开怀。   果然,深情总被无情负。   “你呀。”柳繁音简直不知如何表情,心中百回千转,最后只也在杨显额上轻轻点了一下,“就是因为你从小当男儿养,自然是不若平常女儿那般呵护脸面,不那么白……”   “你果然嫌我!”杨显甚是委屈。   “我怎会嫌你,”柳繁音哭笑不得,“你便是黑成厨房里头的锅底,我也不嫌你。”   “哼。”杨显默默地转了脸,这还差不多。   “虽说你恢复女儿装扮,一眼看去,倒是看不出你本来的身份;可你这张脸……”柳繁音挑了她的下巴,看了又看,直看得杨显两抹红晕飞上两颊,她才松手笑道,“太过明艳。王爷那般精明人物,怎会认不出你来?故而,给你擦白一些,让他认不出你来。”   原来如此。杨显心内愉悦,嘴上可不肯退让:“那我不在王爷跟前伺候就是了,何必如此麻烦!”   柳繁音见杨显眼波流转,眉眼之间,笑意怎么都掩饰不住,便知道这个丫头已是没了芥蒂,只是嘴上不肯罢了。   便笑道:“你却是可以不在王爷跟前凑的。”   说着,顿了一顿,“可我,却是见不得你半刻不在眼前的。”   第六十九章   眼见着杨显脸上的不虞消散,重新喜笑颜开,柳繁音这才携了她的手出去。   重新回到院中,却见凉亭之中,赵临已在石凳上坐好,上面垫了精致的软垫,应是龄儿那丫头的手笔。   “王爷且先赏着这花,”龄儿站在一旁,笑意盈盈,“我们姑娘说了,好花配好茶,闻得王爷莅临,便先行去亲自烹茶。”   赵临瞧着这丫头口齿清晰,举止大方,说话又是如此有条理,甚是喜悦:“难为繁音一片孝心。”   说着,倒是愈加愉悦起来,倒是果真有心思赏玩起满园的蔷薇起来,时不时地还同龄儿说笑两句。   “这个丫头,果然机灵。”柳繁音瞧着龄儿的举止,颇为赞赏。   “啧啧。”杨显自问,向来她也不是那种随意拈酸吃醋的人,可今日不知怎地,只要柳繁音对龄儿表现出那么一丁点儿赞赏,她就不由自主地开始醋味儿浓重起来。   “你呀,”柳繁音也是哭笑不得,但怎么说呢,总的来说,她还是挺享受杨显这一点儿的小性子的,虽然眼下看着使的不太是时候,“没你机灵。”   杨显这才满意地跟在柳繁音后头,安安生生地当了她的小丫鬟。   既然龄儿前面说了柳繁音是去亲自烹茶了,那这茶也是必不可少的道具了。   亲自端了茶盘,柳繁音带着杨显施施然地走去了凉亭,淡然同赵临见礼。   赵临瞧着这个最爱的女儿,装扮素淡,半点儿不似自己府中的那几个女儿,恨不能将全天下最闪耀的金银珠宝都嵌在自己身上去,一眼瞅去,直闪得人眼花缭乱。   她平日里头性情最是冷淡,往日里去王府,也甚是寡言,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同她说不得几句话;今日她却是分外不同。   但怎么个不同法儿呢?   繁音向来是这般装束素雅的,发髻衣衫并未有什么新花样;   她今日也并没有比往日多说几句话,故而也不是这个原因。   赵临想了半晌,也未曾想出,繁音身上到底哪里同往日不同。   可就是不同。   给人的感觉,对,就是给人的感觉,柔和了许多,不似往常那般凌冽。   “父亲请。”柳繁音屏退了上前来的小丫鬟,亲自奉茶。   赵临一时之间有些感慨。   虽然女儿跟父亲奉茶这种事情,在他的王府之中,也不少上演;可他的那些个女儿,要不然是被母亲嘱咐了,战战兢兢地来奉茶,就是又有什么想要的,可着劲儿地讨巧卖乖。   总之,一句话总结,皆是不入他的眼。   他原先以为,依着繁音的执拗性子,上次在王府里受了委屈,差点儿折了半条命在里头,少不得对他有些记恨的——虽说这个女儿性情最似自己,可小女儿家的,难免想不开。   可今日来看,繁音果然是最像他的,哪儿哪儿都像。   接过这盏茶,茶香扑鼻,很是清新,不似俗品。   “这茶,甚好。”饶是赵临口味刁钻,也对这茶颇是赞不绝口。   柳繁音微微一笑:“父亲喜欢就好。”   赵临对此反应,甚为赞赏。   若是搁在府中,他若对所呈上来的东西表现出哪怕一丝赞赏,底下必然会紧接着介绍说这茶叶定然是今年的上佳之品,知道父亲喜欢自己花费了多少心思才求来的;再不然就是这烹茶的水与众不同,是亲自采的梅上雪、瓦上霜或者什么花上露的。   总之,费尽心思,不过讨他一声赞赏。   年少之时,初初见此手段,还会感动一番;结果,这么多年了,他倒也习以为常了。见多了,反而会生出一抹厌烦来。   繁音这般不邀功不请赏的态度,反而让他更加开怀了。   “繁音啊,你这般乖巧懂事,我倒舍不得把你嫁出去了。”赵临笑道。   杨显又是微微一震。   相比之下,柳繁音倒是镇定许多,没有言语,只是微微蹙了眉头。   赵临见柳繁音也未曾追问,倒也不好继续装下去,便继续笑道:“玉书这孩子,从小是在我眼前看着长大的,自你来后,一直对你是倾心不已。”   “哦?”柳繁音微微一笑。   “你若是远嫁,本王也不放心。玉书这孩子,虽说并不甚出彩,但却也并无什么毛病,这我都是看在眼里的。”赵临对梁玉书,其实也不是特别满意。繁音是个好孩子,是他最珍爱的女儿——虽然从来也没养在身边过;这世上的男儿,若说能够配得上她的,没有几个,可既然是女儿,终归是要嫁人的。   既然要嫁人,那他这个做父亲的,岂能不好好筛选筛选?   梁玉书从小就喜欢跟在繁音后头打转,这点儿苗头,除非他是个瞎子,岂能注意不到?   “本王想着,待你及笄之日,便公布你的身份。这样以来,玉书之后对你,更加尊重。”赵临左右思忖,只觉得自己思虑周全,非常满意。   “多谢父亲美意。”柳繁音淡淡开口,“可我对表哥,并无此意。”   “哦?”赵临挑了挑眉毛。   他这个女儿,性情最为像他,所以行动之中,皆是猜测不到她的心思。   好比上次她私自将自己许给了杨丞相之子。   寻常女儿家,谁敢只手操纵这等大事?可繁音她就这么做了。   可惜,她并不知道,她自己看中的那个小郎君,其实是个假太子。   赵临想到这里,轻叹一口气——年轻人,难免思虑不周,做事不周全。只是,如今那杨家的小子,无论她到底是男是女,都已经在这世间销声匿迹了,难道……   赵临霎时间又警惕了起来,身上的冷冽之气又浓重了起来,此等威严,让周围伺候的小丫鬟们无不瑟缩。   稳了稳心神,赵临终是缓和了口气:“繁音,我知你早前差点儿嫁入杨家,可毕竟是没有。”   顿了顿,换了慈父的面孔,语重心长道:“如今,杨家的小公子已然不幸,便是你再牵肠挂肚,也是无法的了。”   “若是你已下嫁于他为妻,立志为其守寡,父亲也并无他言。”赵临继续敦敦教诲道,“可如今,你无名无份,就有此举,难免会有所风波,于你名声不利。”   “……”杨显的内心独白:你这个老狐狸!!!   “……”柳繁音内心独白:这似乎是为她准备好了新说辞?   第七十章   自赵临说了这些话之后,在一旁随侍的小丫鬟们早就十分有眼色地退下了。   故而,这凉亭之中,又只剩下了赵临和柳繁音、杨显。   赵临有些惊诧地看着柳繁音背后的这个小丫鬟,一时间不知道作何评价。   瞧着这个小丫头,长相妍丽,特别是一双桃花眼甚是波光潋滟,像是个机灵的;结果这般看来,却是空有这副皮囊,半点儿眼力劲儿也是没有的。   不过,总觉得,这个小丫鬟看着甚是眼熟。   赵临这边不经意间多盯着杨显看了几眼,柳繁音霎时间便有些炸毛了。   要知道,赵临这个闲散王爷,这么多年来甚是风流,不然,哪里来的她这个便宜女儿?赵临这一下两下不经意的目光,让她心中甚是不踏实——无论是杨显被认了出来,还是被赵临这个风流王爷给看上,于她而言,都是霹雳。   “父亲,”柳繁音缓缓开口,叹道,“繁音知道父亲所为,都是为了繁音好。”   赵临瞧着女儿这般模样,并不觉得是自己方才的话打动了她——虽然他很想是这样。   “但是正如父亲所言,繁音愿意为杨显守节。”柳繁音淡淡道。   既然赵临此时不提杨显身份的事情,那柳繁音也不会再提——顺杆子爬的事儿,更轻松,不是么?   “守节?!”赵临震怒,“你是她什么人?凭什么为她守节?!”顿了顿,怒道:“她又怎么配得上你为她守所谓的节?!”   “连大礼都未成,提什么守节之事?”赵临越说越是愤恨,想起杨显居然是以一介女子的身份骗走了他这个最珍爱的女儿,他怎能不气不恨?   柳繁音冷笑了一声:“原本是能成的。”   顿了顿,柳繁音抬脸盯着赵临,道:“更何况,我与她早已在女娲娘娘面前行过大礼,那日喜堂之上,成与不成,又有什么关系呢?”   “啪——”石桌之上的器皿被赵临一袖子拂过,碎了个七七八八,凉亭之上,顿时茶汤四溢,碎瓷纷飞,气氛骇人。   “住口!”他赵临的儿女,哪个敢在他面前这般放肆?他喜欢她不假,但也不能忍受她来他面前挑战他的耐心底线。   “这件事,没有你自己插嘴的余地!”赵临只觉得他再多看柳繁音一眼,不是他突发心疾当场暴毙,就是他会忍不住对繁音动手教训。   繁音已经够令人闹心的了,她身后站的那个小丫鬟还半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自家姑娘生气,不知劝解,此刻都已闹成这般田地,她居然也没有半点儿瑟缩,连头都未曾低上一低,就那么直愣愣地杵在原地……   倒也不是木楞。赵临心内突然有些疑惑。   这个丫鬟,此刻反而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她的眼睛本就勾人,此刻多了这些水润之色,更加撩人心魄。   这副模样,摆明了有什么不对。   可赵临此刻怒火冲天,这疑惑才方一浮现在脑海之中,便被接下来浮出的怒火给压灭到了最底部。   终究是繁音,他实在对她动不了手。攥了攥手指,赵临终是勉力压下了心头的怒火——繁音方才病愈,他不与她计较。   瞧着赵临拂袖而去,柳繁音站在凉亭之中,轻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站在她身后的杨显,本来一直默默无语,此刻突然也开口了。   柳繁音一惊,回过脸来,却看到杨显已是满脸哀愁:“是我让你为难了。”   “你啊。”柳繁音忍不住抬手去碰了碰杨显的额角,叹道,“到了此时,你我之间,还用说这些话吗?”   杨显勉强一笑。   原本以为她们之间终于没有阻碍了,可她怎么忘了,她的繁音,是那么的美好,她心向往之,自然也有别人心向往之。   “繁音,若是我还是杨家嫡子的身份,娶你也是名正言顺了。”不知为何,此时她开始疯狂想念那个她好不容易摆脱了的身份。   她太怕了,怕她如今无名无份,无任何方法去名正言顺地站在她身边、保护她。   “别胡说,”柳繁音抬手在杨显小巧精致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叹道,“杨丞相和誉王,哪个是好忽悠的呢?现在已经很好了。”   她很知足了。   虽然现在仍是一团乱麻,可杨显已经恢复了女儿身份,不用披着杨公子的外衣站在她身旁,她很高兴。   “可是……”杨显仍是心头不静。她怎么静得下来呢?   “没关系。”柳繁音牵了杨显的手,微微笑道,“不管有什么事,有我在,就会没事的。”   杨显更加用力地握了握柳繁音的手。   这双柔若无骨的手,却能给她最坚定的力量。   换作别人,这话她定然不信。   可这是繁音说的,那她就坚定不移地信。   龄儿随着别的丫鬟来凉亭收拾残局的时候,瞧着这一地的碎瓷,只是唏嘘:王爷这是发了多大的火啊?   小仙也是个人才。   这般规模壮大的父女战争,她居然还能屹然不动地站在一旁瞅着,半点儿都没有慌张。   哎,都是姑娘纵着的。   这么一片狼藉,姑娘还不是立马带了小仙离去了?都不用她留下来收拾这烂摊子的。   不过,小仙那般可人疼的模样儿,姑娘稀罕,也属常情。   自柳繁音搬回柳府,府中的下人们也都是新近换的,原本严阵以待准备应对难缠的主子,结果柳繁音什么都不在意,生活反而甚是轻松舒爽。   故而,柳府的下人们亦很是习惯这生活了。   只是,眼下几日,柳府突然就车水马龙了起来,下人们也跟着忙得脚不沾地,甚是想念以往的日子。   具体忙些什么呢?   自然是喜事了。   自上次誉王驾临之后,梁公子上门的次数就愈发频繁了起来。   各色礼物源源不断地抬进柳府。   对,抬。   府中的小丫鬟们没事儿凑在一起八卦,都以为梁公子这是要下聘了。   若不然,那装礼物的箱子,为何都红绸系成好看的结带?到处都显现着喜气洋洋。   不过,这般热闹的景象,柳府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虽说誉王早就下了封口令,谁都不许再提柳府和杨府的那一场亲事,但众口悠悠,又怎能会滴水不漏?   第七十一章   今日里,柳府的喜事是一件接连着一件。   且不说这段时日,梁玉书往柳府来往得越来越频繁,人来,那礼物也是必不可少的,就差没立马抬了八抬大轿来娶亲了。   府中的下人们私下里悄悄议论起来,俱是欢喜这桩婚事的。   梁公子瞧着风流倜傥,又同姑娘早有渊源,可不是一桩好亲事么?   兼着,梁公子为人很是大方,每次前来,少不得打发许多零花给侍奉在跟前的人,故而,这七七八八又收服了不少人心。   柳繁音瞧着梁玉书这手段,暗地里摇头叹气。   从前她这府中未曾换人之前,梁玉书亦是这般手段,如今仍是。   但,不得不说,这手段,虽然低劣烂俗,但却最是有效用。   人换了一批,可该收服的,俱已收服。   这才几多日子,府中的小丫鬟们已眉开眼笑有事没事地在她面前提起梁公子的好处来了。   若不是她平日里为人冷清,一般的小丫鬟都不敢在她面前放肆,恐怕这劲头儿更足。   除却柳繁音和梁玉书这桩好事,还有一件事在柳府亦是热度不下。   那便是,清正严明的杨丞相,一向厌恶同誉王府攀扯上关系的杨丞相,突然派人递了名帖到府上来。   这也不算太奇。   更奇的是,这名帖不仅下到了姑娘那里去,亦下到了姑娘眼前的红人儿——小仙那里去。   堂堂丞相大人的名帖递到一个小小丫鬟那里去,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惊骇的事儿。   不少丫鬟纷纷猜测,丞相大人莫不是看上这小仙了?   都道丞相大人对先夫人一往情深,丞相夫人已仙去多年,丞相大人愣是没有续弦,亦没有纳一房妾侍。   可如今不知又怎地着了小仙的道儿了,居然下帖子到了她那里了。   于是,在这事儿未曾有个定论之前,柳府的下人之中已经掀起了一阵不得了的闲言碎语。   这些零碎杂话,自然是逃不过柳繁音和杨显的耳朵的。   杨显又好气又好笑,老头儿若是想到一个小小名帖,就能给他那一向看重的好声名带来一场小小的无妄之灾,恐怕死也不会递这个名帖。   且不论别人如何议论,杨显对自家老头儿这举止亦是不甚理解。   帖子倒是杨丞相亲自写的,字体刚劲陡峭,甚有风骨。   柳繁音瞧着那古朴的帖子,左看右看亦未曾看出不妥来,只是心内莫名有些突突地跳。   “去府中一叙是何意思?”杨显百思不得其解,只是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帖子——长到如今这么大,倒是杨老头儿头一次这般郑重地给她亲写名帖,还是邀她回家坐一坐——尽管杨老头儿已经给杨显办了葬礼,可那毕竟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许是……想你了吧。”柳繁音按了按砰砰乱跳的心,定了定神,幽幽叹道。   “噗嗤……”杨显却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却是未曾想过会是杨同徽想她了这种可能。   自小,杨同徽便是一张脸板板正正,纵然杨同徽曾是先皇亲点的相貌端正的探花郎,可杨大人那张端正的脸从来就是不苟言笑的,更别说会对她说些温软话了。   若是杨大人这会儿冷不丁地对她说一句:“闺女,爹想你了。”   光是这般想一想,杨显就觉得想要打个冷战。   “就连誉王那般人物,也有如今稍稍心慈手软的时候。”柳繁音自然是看穿了杨显心中所想,虽然她自己心中亦是疑惑不减,但仍是想要往好处想着,半晌,才憋出了一句勉强算是宽慰的话,“许是年纪大了,就不曾那般固执了吧。”   杨显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那便去看看吧。”既然猜不出,那便去看看。杨显已经“死”了,她就不信杨同徽竟是会果然要“斩草除根”。   到了帖子上所说的那日,一大早,杨同徽还赖在床上迷迷瞪瞪的时候,柳繁音便亲自来唤她起床了。   “又不是要去救火,这般……”杨显一到早清梦被扰,起床气甚是大,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坐起身来,正想趁此机会同柳繁音撒撒娇什么的,结果一睁眼便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嬷嬷眉眼带笑地看着她。   “姑娘。”那老嬷嬷年纪虽大,却也未曾咄咄逼人,反而甚是谦和,并未责怪杨显到了此时还赖在床上不曾起来,反而先是对杨显施了一礼。   “妈妈折煞我了。”不知为何,杨显反而觉得背后一凉,飞快地掀了被子便要起来。   “那就请姑娘快快洗漱打扮。”老嬷嬷说着,微微一笑,便由小丫鬟引着去花厅内坐着喝茶了。   “这谁啊?”杨显瞧着老嬷嬷的背影从眼前消失,这才心有余悸地回过头来瞧着柳繁音。   柳繁音看着杨显这般一副未曾睡醒却瞬间炸毛的样子,只觉得像在看一个未成年的小兽,落入眼中满心都是疼爱,忍不住上前摸了摸她的头发,道:“杨大人派来接你的。”   “呃。”杨显满腹狐疑,还想再问,柳繁音却是唤了门外的小丫鬟们赶紧进来,给她端来洗漱所用之物。   难得杨丞相对她的事儿这般上心,杨显也就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而是顺从地去洗漱打扮了。   柳繁音站在一侧,冷眼瞧着这一切,心中的疑惑与不安更甚。   那个嬷嬷,她一眼瞧去,只觉得略略有些眼熟。现下猛然想起,那位嬷嬷的举止气度,瞧着都像是从宫里出来的。   而杨丞相其人,最重规矩。   综合起来这一切,那个嬷嬷最可能是从宫里请的教引嬷嬷。   若只是普通地回杨府一趟,又何至于大张旗鼓地请了教引嬷嬷来?更何况是杨同徽那般恨不能将清正写在脸上的人。   柳繁音只觉得所有的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她好似置身于充满迷雾的森林里,看不清周遭的事物,辨不明要前进的方向;   若是她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那迷雾也就永远团绕着她,就怕哪天忽来一阵狂风,迷雾散去,她周遭的一切已经全都面目全非;   若是她摸索着前进,可四周似乎都是泥淖,迷雾遮掩着她的双目,她举步维艰,若是一不小心,恐怕就要坠入深渊,回天乏力。   一切,好似陷入了一个莫名的局面。   柳繁音只觉得额角一阵抽痛。   第七十二章   梳洗完毕,杨显正要换了平日里穿的衣裳,柳繁音却是拦住了她。   因着杨显觉着好玩儿,所以一直都用了小仙的丫鬟身份在柳府,穿着打扮同一般的小丫鬟并无差别;   往日里也便罢了,柳繁音自然是随着杨显高兴闹着玩儿去。   可今日里,那嬷嬷的样态,分明宣告着此事有些蹊跷。   再者,就穿了柳家丫鬟的衣裳去拜访丞相大人,恐怕杨大人会气晕过去的。   故而,柳繁音亲自从衣橱里为杨显挑了衣裳。   待杨显出现在花厅时,正在喝茶的嬷嬷果不其然,放下手中的茶杯,仔仔细细地将杨显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   只见杨显一头乌发绾了凌云髻,簪了两支金丝牡丹钗,杨显原本身材较一般女子略为高挑些,这个发髻更显得她高挑利落,蜂腰猿背,甚有风姿。   再看她一袭玫红色的曳地望仙裙,裙摆处绣了精致的玉色如意云纹,甚是大方又庄重;   杨显自来不做这般华丽装扮,猛地这般装束起来,甚是拘束,只觉得举手投足之间都要凝滞了起来。   再加上嬷嬷眼光锐利,直盯得她无处可藏,浑身不自在。   “姑娘这般装束,尚可。”嬷嬷终于瞧够,起身踱步到杨显身侧,杨显顿觉浑身汗毛直竖。   “只是姑娘的仪态,委实让人看不下眼去。”嬷嬷叹息,“只是,这也非一时半刻就能立即给矫正过来的,只能徐徐图之。”   杨显听得愈发糊涂。   这个嬷嬷,果然是年纪大了爱唠叨,一会儿功夫都要管起她的仪态来了——她不就回趟家么?哪儿那么多规矩——诚然丞相大人规矩众多,可这会儿,她不是已经不是他们杨家的人了么?干什么还要遵他杨家的规矩。   这般想着,杨显心中一股子酸溜溜的劲儿。   “辛苦嬷嬷为杨……小仙操劳,”柳繁音心中不安更甚,便冷冷清清地插了一嘴道,“嬷嬷倒是看看繁音的仪态好不好。”   柳繁音的声音自来清冷,再加上她这儿心情不虞,口中的冷意更甚;一袭话之后,这气氛就又凝滞了几分。   这老嬷嬷心内略略抖了两抖,却是有些连惊带恨——她在宫中多年,见过多少不好相与的主儿,怎地这个姑娘,小小年纪,却是有如此气场威压,让她这个一把年纪的人,都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不由自主地想要向她那冷淡的话语臣服。   心内虽惊,嬷嬷这么多年却也不是白过,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却也甚是恭谨地朝柳繁音微微颔了颔首:“柳家乃是大家,姑娘的仪态自然是甚好。”   柳繁音听到这话,只是微微一笑:“哦?”   嬷嬷便觉得脑门儿上似有冷汗。   “小仙亦是我柳家的人,可方才被嬷嬷教导了许多,可见,我们柳家确实算不上大家。”柳繁音淡淡开口,甚是云淡风轻。   嬷嬷的汗立马下来了。   一直有传闻说,彩凤街的柳府姑娘,其实是誉王府的人。   再加上前些日子里的种种传言,更能确定这位姑娘隐秘而高贵的身份。   虽说传闻中一直说这位姑娘同誉王殿下甚是相像,尤其是一双黑沉的眸子,眸光一扫,便让人腿软;可她一直是不信的。   就算这姑娘是誉王的亲闺女,可也不过是养在府外的一个私生女罢了,身份于平民百姓而言自然高贵些;可于誉王府而言,说不得连个得宠的大丫鬟都不如——这般养在府外的女子,又能得几分誉王殿下的真传?便是果真面容相像,恐怕性情半分都牵扯不上。   这世间之人啊,红口白牙,最是擅长散播流言。   嬷嬷从前一直这般觉着。   可今儿个见了真人,嬷嬷这才觉得,那流言也不是尽不可信的。   这柳姑娘,果然如同传言那般,清冷而又犀利,那股无意之间散发出来的威压,正是帝王之家所特有的。   “姑娘言重了。”嬷嬷讪讪道,却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既然二位姑娘装扮已毕,那就请移步到丞相府吧。”气氛已然尴尬,嬷嬷只得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杨显望向柳繁音,只见她一双柳眉微蹙,波澜不惊的眸中似有波动,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嬷嬷这才舒了口气——到了杨府,不是这柳家的地盘儿,她就不信柳繁音还是这般情形。   一路上车马颠簸,杨显很是心神不宁。   自杨显“死”后,她未曾再踏入过杨府的大门。   如今,以这身装束再次踏入自家大门,她心内却是不知是什么滋味儿。   柳繁音亦是心神不宁。   她总觉得,如今杨府就像是个迷雾缠绕的深林,一旦踏入,方向皆无。   “二位姑娘请——”   杨显从马车上走出,望着杨府的大门,霎时间便红了眼眶。   “无妨。”柳繁音伸手握住了杨显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   杨显转脸看看柳繁音,瞧着她那双又黑又浓的瞳仁,那里仿佛有种深深的吸引力,将她的不安都吸了个一干二净。   “嗯。”她用力地点点头,头上的金丝牡丹随着她大力的动作微微颤着。   嬷嬷在一侧,眼瞧着这一幕,轻轻一咳:“姑娘,这些动作,无需这般大力。”   被当众教训,杨显霎时间脸色飞红,平日里的伶牙俐齿此刻却也给抛到了九霄云外,支支吾吾了半晌也没说出个一二来。   嬷嬷见状,更是不悦:“不可拱肩缩背,太过猥琐,哪儿是大家闺秀所为?”   “确实不是大家闺秀所为。”柳繁音在一旁淡淡开口。   嬷嬷听着这话茬儿,虽是向着自己所说,不知为何,她就是开始头皮发麻了,一时间恨不得自己方才什么都没有说。   “哪家的闺秀,也不得这当街教训。”言外之意,若是有哪家的妈妈敢这么当街教训姑娘,恐怕得被大罚——纵然有年纪的嬷嬷有体面,但姑娘是娇客,哪儿能在街上落了姑娘的体面?   “是老奴逾矩了。”嬷嬷心内叫苦不迭,却也不便再说些什么。若是再多说两句,岂不是真的成了当街给小姐作筏子?   依着这位柳姑娘的气性,保不准就真的给告到了誉王面前去。   罢了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让人家是王爷的女儿呢?嬷嬷只得如此劝慰自己。   第七十三章   “二位姑娘,请。”早有门房通报上去,一群小厮儿呼呼啦啦地出来牵引车马,因是女客,所以皆是敛目屏息,生怕被这一看就甚是端正古板的嬷嬷挑出错来,被告到管家面前,可就大大的不好了。   杨显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这才缓缓抬步。   “咳。”不过才走了几步,嬷嬷便又轻咳出声。   杨显霎时间就浑身不自在了起来。   “若有错处,还请妈妈进去再说。”柳繁音亦是不悦,宫中府中的老嬷嬷,因着主子的缘故,总是要把姿态拿捏的高高的,动辄便要拿规矩作筏子,她从小长在王府之外,没有这些拘束着她,没想到,到了今日,倒有一个不知所谓的嬷嬷来处处落杨显面子,让她甚是不悦。   话已至此,那嬷嬷面上虽浮出几分怒色,但到底是相府门前,只得强压了下去,不再说些什么。   柳繁音这才挽了杨显的手,款款朝里走去。   重回杨府,杨显本就心内感慨万千,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故而心内着实烦乱;再加上这嬷嬷一路上挑三拣四,让她更是举手投足都有些慌乱,半点儿气派也无。直至柳繁音挽上她的手,她这才觉得心略略安了些。   “无妨。”感觉到自己手心的那只手,有些微微发颤,粘腻非常,片刻之间,竟是出了如此多的汗,柳繁音很是心疼,却又不便说些什么,只握紧了杨显的手。   杨显只觉得自己脚步轻飘飘的,如坠云雾。如若说她方才在门口还只是感慨而已,此刻置身在这熟悉的府邸,她只觉得心里脑里一并乱了,周围的一切声音都离她远去,飘渺得好似天外来音,她唯一能够抓住的,唯有自己手心的那只手罢了。   “姑娘到了!”杨显还在自己神识之中的云雾里头漂浮着,却被一声清脆的呼声给拉回了人间。   只见那个丫鬟欢欢喜喜地朝着自己身后的一众丫鬟道:“快去禀告老爷,姑娘到了。”   话毕,倒带着身侧的几个丫鬟伶伶俐俐地上前来,先是朝柳繁音施了一大礼——显然是被交待过柳姑娘乃是贵客,故而施礼很是庄重:“给柳姑娘请安。”   柳繁音微微颔首,那几个丫鬟这才起身,重新朝杨显福了下去,声音欢快愉悦了许多:“请姑娘安。”   杨显愣了愣——在杨府里头被人称作“姑娘”,让她有些分外不适应,且她原本有些担忧府中的下人们会将她认出来,可细细一看,前来请安的这些个丫鬟,竟都是些生面孔。   “不必拘礼。”杨显轻轻抬了抬手,那丫鬟这才欢喜起身,甚为愉悦地在前引路。   这小丫鬟却是个跳脱性子,虽是第一次见她们,倒也没有什么拘束的地方,还七嘴八舌地为她们介绍着相府风光。   杨显一时间又很是恍惚。   哪儿曾想过,居然有这么一天,她竟是以客人的身份,来到杨府,经人指引,处处观光。   杨同徽素来古板,庭院之中也不喜什么奢华装饰,故而相府之中平日里显得有些冷清,今日里,却瞧着有些不同。   府中,不仅有些装饰,连带着下人们,都有几分喜色,故而,穿梭在这相府里头,竟平白生出一种过节的氛围。   “今日倒是热闹。”杨显想得出神,竟是脱口而出。   那小丫鬟闻言,回头朝着杨显一笑,欢快道:“可不是么?老爷可是为姑娘准备了许多……”   “贵客当前,不得放肆。”沉寂了许久的嬷嬷,这会儿终是忍不住了——既然这两位千金小姐她教训不得,一个小小丫鬟她还教训不得吗?   那几个丫鬟霎时间便闭了嘴,朝那嬷嬷道:“嬷嬷教训得是。”   于是,这气氛重新庄肃了起来。   柳繁音听到小丫鬟的话时,心内不安更甚,欲要听下去时,竟又是被那嬷嬷给打断了,一时间甚是气恼,可毕竟是在相府,还是忍了下来。   “姑娘和柳姑娘来了!”早在门口候着的几个丫鬟,远远地瞧见她们一行人朝大厅走来,便立马进去了两个禀告,余者纷纷朝她们请安问好。   “咯噔。”柳繁音的心,在那一瞬间沉了下去。   从一开始,她就觉得这件事情不对,但哪里不对,她一直想不清楚。   但现在,她清楚了。   从入府之后,这些小丫鬟们对她们的称呼,一直是有区别的。   她们称呼自己为“柳姑娘”,带着恭敬与些微畏惧;可称呼杨显的时候,却是“姑娘”,那口气,少了称呼自己时的那股拘谨,反倒是迎出去上香归来的自家小姐一样。   且,小丫鬟们对自己行礼时,更要庄重许多,而对杨显,一直都是行的常礼。   这些同那个来接她们的老嬷嬷的言行举止串在一起,柳繁音只觉得自己眼前的迷雾霎时间吹散了去,一个待证的事实,就突然□□裸地摆在了她的面前,猝不及防。   “我突然有些不适,改日再来拜访丞相大人罢。”柳繁音猛地停下脚步,转脸朝身后的嬷嬷丢下这么一句话,便要拉着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杨显往回走。   “柳姑娘既然有些不适,何不进来歇息一番?”未等嬷嬷开口,这回却是杨同徽自里面走出,亲口挽留。   “有劳李嬷嬷,”杨同徽却也未曾等柳繁音回话,而是转脸看向接她们的李嬷嬷,轻轻施了一礼,道,“请嬷嬷先去歇息,日后,还要劳烦嬷嬷费心。”   “大人言重了。”李嬷嬷虽然一路上都气得够呛,但对杨同徽的言行却甚为满意,当下又是大庭广众,故而也不多说些什么,便跟随着毕恭毕敬的小丫鬟去休息了。   “进来吧。”瞧着李嬷嬷的背影远去,不待杨显开口,杨同徽便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似是从她和柳繁音相握的手上掠过,口气疏淡,倒像是往日里她还是“杨公子”的时候那情形。   “繁音?”杨显只觉得柳繁音握着她的手越来越紧,再加上方才柳繁音突然要离开的言语,让她有些不解。   “罢了。”柳繁音的叹息微不可闻,既然已经到了此等地步,今日不踏进去也只是躲一时罢了,既然如此,那就顺着杨同徽的意思走下去,她倒要看看,这位丞相大人,到底是在谋划着什么。   第七十四章   “舅舅,舅母?”杨显方一踏过门槛,便看到了在一旁喝茶的吴远和吴夫人,霎时间喜不自胜,心头疑虑惶恐顿消,便欢快地跑上前去请安。   吴夫人笑意盈盈地放下杯盏,伸手将杨显扶起来,上下打量着她,眸光之中全是惊艳,半晌,才轻轻拍着她的手道:“囡囡当如此装扮。”   杨显听得吴夫人夸赞,倒是有些得意,当即掂了裙摆转了一圈,炫耀道:“这可是繁音亲自为我挑选的。”   闻言,吴夫人的眸光之中略略有些不同,这才抬起眼来望向柳繁音,起身同她互相见了礼——毕竟,柳繁音认真论起来是宗室女儿,同自家小辈儿那可是分外不同的。   柳繁音再向杨同徽和吴远分别行了常礼,便也就坐下了。   杨显见柳繁音落座,便也欢欢喜喜地凑过去,想要在她身侧坐了,这一举动,落在吴远眼里,吴远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起来,眸光又复杂了起来,似有无限心事在里面。   杨同徽向来恪守礼制,最是古板,原本见杨显这般跳脱地跑到吴夫人面前,丝毫无恭谨之态,又是那般亲昵之姿,他心中早就不悦,又掺杂着些许心酸,满腔的情绪都在翻滚;这还未曾平息下来,便又看到杨显同柳繁音这般亲密,无甚遮掩,一时间又是气血翻涌,不免眼前黑上一黑。   “柳姑娘乃是贵客,你向来毛躁没规矩,还不好好地坐远些!”杨同徽转脸看了杨显一眼,出声训斥道。   “贵客我才在一旁伺候着嘛。”杨显下意识地便嘟囔出声,杨同徽的脸色又黑上了三分。   “你——”眼瞅着杨同徽又要出言教训,吴远在一旁淡淡开口:“不过是个座位。”   杨同徽张了张口,见吴远神情不虞,而他今日之事,又要分外仰仗着吴远说情,终是服了软,咽下剩下的话,兀自在心中气恼。   “今日是什么日子?”这气氛着实诡异,杨显忍了半天,见厅上这几个人俱是端着一杯茶在品,似乎这茶是多么了不得的好茶一般,半点儿要开口的意思也没有;再看繁音,也只是一双深沉眼眸,偶尔瞥向舅舅和舅母,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舅舅同杨老头儿一向不和,自娘亲过世之后几乎无甚来往,便是今年有那么几次交集,还都是因为自己的事儿,哪次见面都分外不和,怎地今日突然就坐在一起喝茶了?再加上今日氛围,越发显得不同寻常。   “好日子。”杨同徽淡淡道,抬眼看了杨显一眼,见她蛾眉微蹙,桃花眼中波光粼粼,满脸疑惑,带着少女的娇憨,同逝去的那个人眉眼竟是那般相像……心下一痛,竟又是说不出话来。   “……”厅上几人,俱是无话可说。   “既是好日子,那就请杨大人为繁音解惑,”柳繁音放下手中的茶盏,冷冷开口,霎时间厅中空气一凉,“究竟好在哪里。”   “呵。”吴远自之前说了一句话后便再未开口,此时却突然冷笑了一声,显得甚是突兀。   杨同徽自是听到了吴远这声冷笑,却也并没有看吴远一眼,只朝柳繁音淡淡一笑:“今日冒昧请柳姑娘来,乃是观礼。”   “观礼?!”杨显头一个惊呼出声。   “爹……杨大人,你要娶亲?!”杨显脑子轰隆一声,倒是未曾想过,这杨老头儿突然就老树开花找准下家了,都怪她这段时日在柳府过得太过闲适,竟是未听到半点儿风声。   “……”此话一出,厅上几人,面色纷呈。   “胡闹!”杨同徽霎时间气得脸红脖子粗,自妻子过世之后,他鳏居多年,未曾想过续弦,也未曾纳过一房妾侍,满朝上下谁不知他没有再去碰女人的心思?这倒好,他自己的亲骨肉先来掺和出这等闲话来了。   “你已十七,怎地还是这般没有规矩?日后若是嫁……”话到此处,杨同徽却是生生刹住了,但严厉不减,“日后为人处世,可要吃了大亏!”   “呵。”吴远又是一声冷笑。   “杨大人多虑了。”柳繁音再次淡淡开口,她也未曾注视过谁,只是轻轻地拿了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案,满脸淡然,却有一股迫人的压力萦绕在厅上,“小仙是我们柳府的人,就算再没有规矩,日后也无需杨大人操心。”   一席话毕,满厅皆惊。   吴夫人对这个女子,愈发另眼相看——果不其然,是皇室宗亲,这般气派,却是一般贵女所不能有的;只是……吴夫人愈发担忧地看了一眼杨显。   “你——!”杨同徽瞠目结舌,差点儿从椅子上栽了下来。   “杨大人切莫如此激动,伤身。”柳繁音淡淡提醒道,却有一次将杨同徽给气了个死去活来。   “呵,”杨同徽终是平静下来了,一顿脸红气喘之后,端起手边的茶杯大饮一口,冷笑道,“她是哪家的人,倒不是柳姑娘说了算的。”   “……”杨显坐在座椅上,只觉得很是茫然——为什么,这话题突然就跳到了她的身上?方才不是还在讨论杨老头儿是不是要娶亲了么?   “繁音说得自然是不算,”柳繁音抬起眼眸,霎时间眸光一闪,如同一道儿寒光,“可杨大人说得,同样也不算。”   “呵,那柳姑娘倒是说说,谁说得才算?”杨同徽亦是冷笑。   “自然是小仙说了算。”柳繁音望向杨显,眼中的寒意消失不见,余下的全是温柔缱绻。   “哦?”杨同徽这会儿倒是浮出笑来,“那便是老夫说了算。”   “呵。”吴远又是一声冷笑。   杨同徽听得吴远这一声接一声的冷笑,心中怒火一窜三丈高,若不是为了杨显这个不争气的儿……女儿,他才不会忍了吴远这许多。   “杨大人此话好生没有道理。”柳繁音的语气重新生冷了下来。   “没有道理?”杨同徽冷笑道,看向柳繁音,一字一顿道,“血脉至亲,便是道理。”   第七十五章   “血脉至亲,便是道理!”此话一出,大厅之上,竟一时陷入了沉默的尴尬境地,唯有杨显只觉得好似有冷风吹过,让她不由得一哆嗦。   “呵。”吴远好似今日跟杨同徽杠上了,动辄便是一句冷哼,偏偏还不出一言,让杨同徽寻个错处同他争辩一番的机会都没有,委实要憋屈到吐血。   “那个……”杨显就只觉得,自她从接了杨老头儿的名帖以来,脑子就不太够用了,尤其是今日,一大早就让她如坠云雾。   “显儿。”杨同徽突然出声唤道。   杨显刚刚端起茶盏,方送至唇边,连口茶水都未曾沾到,突然听得杨同徽这一声呼唤,不由得大惊失色,“咣当”一声,这茶杯就从她手中摔落了下来,连带着将她身上这一身柳繁音亲自挑选的衣裳也泼湿了半截。   “杨显!”柳繁音腾地站了起来,一把拉过杨显,“烫到没有?”   吴夫人与吴远原本也有些惊着了,但未曾来得及出言关心,便见到柳繁音如此慌张的一面,作为长辈倒也不好再大惊小怪了。   只是……吴夫人冷眼瞧着,心内叹息。她冷眼看了这许多日子,两个小丫头儿倒是果真情投意合,并不是一时兴起抱团取暖的意思,但……她想到今日前来的目的,心内不安更甚,抬眼望向杨同徽,果不其然见他眉头紧锁,目光阴鸷了许多。   若是,若是……吴夫人控制不住自己往下想,却又不敢再往下想;虽说她是舅母,但,毕竟比不过亲生父亲。   想到这里,吴夫人又是一声叹息。   “不妨事。”   “无妨!”   这两声回答交叠传出,杨显惊诧地抬眼看了一眼杨同徽,倒是不太明白自家老头儿到底在唱的哪一出。   “柳姑娘还是好生坐着,”杨同徽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柳繁音紧握着杨显的手,一丝不悦和决绝从他的眸中一闪而过,只是一瞬,他的眼中只剩下了不耐,“显儿从小皮糙肉厚,招猫逗狗无所不能,这一杯温茶到底是伤不了她的。”   “……”杨显暗地里磨了磨牙,这话……呵呵,杨老头儿还真是不屑夸她一句。   “杨大人,”柳繁音拿了手绢轻轻将杨显洒在衣裳上的茶水拭去,这才慢慢回到座位上,冷声道,“杨公子也许如同大人您说的这般,但,小仙是我柳府的贵客,娇贵了得,不能一概而论。”   果然是个好姑娘。吴夫人暗自叹赏,反而突然又对柳繁音多了几分欣赏。   “呵。”这次冷笑的,却是杨同徽。   “这些话,还是留到以后再说,今日之事,不在于此。”杨同徽转脸看向杨显,一脸郑重,“显儿,你已在柳府叨扰多日,虽说你同柳姑娘交好,却也不能一直劳烦于她;为父早请人细细算过,今日是个好日子,宜归家、祭祖,那么你从今日,便搬回家中住吧。”   “咳咳……”杨显刚从手边的碟子里拿了一块酸枣糕放进嘴中,想要冷静一下,这下可好,倒是不用冷静了,杨老头儿的一番话直接将她给呛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一口酸枣糕刚刚好地卡到了嗓子眼儿上,一股酸气在嗓子眼儿中盘绕一圈儿直冲脑门儿而去,简直是酸爽非常了。   杨同徽眉头一皱,这回却是抢在了柳繁音前头,一个箭步冲到了杨显身边,十分纡尊降贵地伸了手亲自给她拍了拍后背:“这么大的人了,却还是这般不稳重。”   柳繁音方站起来,却见杨同徽在她面前来了这么一出,愣了一愣,却是慢慢地坐回了到了座位上,仍是面无表情,只是一双黑如潭水的眸子,愈加深不可测了起来。   杨大人这随手漫不经心地一拍,让杨显愈加大惊失措,于是,便又被口水呛到,咳得反而更加厉害了起来。   “……”杨同徽一时有些脸色难看。   这些年,他竟是对杨显疏于关心到了此等地步么?这样一个小小动作,她竟是如今紧张——她自己也许都未曾意识到,她的浑身早已僵硬,已咳得浑身哆嗦,背部的肌肉却是半点儿未曾放松——她,竟是对他有防备的。   杨同徽不由自主地想要苦笑。   “我来吧。”瞧着杨显实在咳得可怜,眼泪都已经咳了出来,吴夫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来朝杨同徽温和一笑,杨同徽也就顺势撒了手。   好半晌,杨显终于止了咳,这才抬起朦胧泪眼,面色通红地道:“父……杨大人方才所言,小女子未曾明白。”   杨同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叹道:“难道你想一直在柳府叨扰,不回家吗?”   “回家……”杨显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只觉得眼中热潮涌动,她稳了稳心神,这才轻声道,“杨大人说笑了,小女子……早就无家可归了。”   此话一出,杨同徽和柳繁音的眉头,一同皱了起来,厅中气氛,愈加冷冰了起来。   “显儿……”杨同徽叹道。   “杨大人。”杨显打断了他的话,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杨同徽,生怕自己掉下泪来,“杨大人,大瀛朝中,已无杨显。”   顿了顿,她却微微弯了弯唇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来:“更何况,这消息还是杨大人亲口公布,杨显的死讯早已传遍京城,也早已收殓下葬,难道杨大人竟是忘了吗?”   杨同徽的脸色又黑了三分,厅中的气氛,又沉郁了许多。   “杨显是已不幸。”杨同徽叹了口气。   果然。杨显唇角的笑意又多了几分,却也更凄惶了几分。   “可是显儿,你愿意回家吗?”杨同徽继续问道。   这下,杨显却是愣住了。   “我的儿子他是已经不在了,可你,是我的女儿。”过了许久,虽然艰难,可杨同徽终究是将它说出口了。   杨显震惊在了当场。   当初杨同徽得知她其实是女儿身之后,气急之下,宣布杨显已死,无论是真的想要放她自由,还是仅仅因为震怒,她都未曾想过,居然有这么一天,她能亲耳从杨同徽口中听到他承认她是他的女儿。   眼泪,竟是这般轻易夺眶而出。   她明明根本就不想在他面前流泪的,可她却控制不住。   “你是我的女儿,”杨同徽艰涩开口,见到杨显的眼泪,他的心也如油煎火燎,难受得紧,“难道要继续待在柳府一辈子么?”   第七十六章   杨显猛然一惊。   她,能呆在柳府一辈子么?梁玉书这些日子里从未有半刻消停,而誉王赵临也曾在几日前提过这桩亲事。   若是当真有此福,她当然愿意同柳繁音长长久久,就这般一辈子平淡生活下去,可,事实当真能够尽如人意?   不是她不相信繁音,她太相信繁音,也太爱她,所以,她真的不能想象繁音为她能够做到哪一步去。   “若是她愿意,她当然能在我柳府待一辈子。”柳繁音淡然出口,目光紧逼杨同徽,半点儿不肯退让。   “柳姑娘慎言。”杨同徽亦毫不躲闪,“柳姑娘金尊玉贵,总有嫁人的一天,难道也将显儿携了去,共侍夫君?”   “杨大人慎言!”柳繁音心内怒火汹涌而起,她担忧的事情,果然成了事实,杨同徽果然是要将杨显接回杨家,可事到如今,好不容易走到现在,她着实不愿意再节外生枝了。   “哦?”杨同徽挑了挑眉毛,他沉浮官场多年,此刻已看出,柳繁音倒是真的急了——既然急了,那就容易了许多。   “她这般金玉之质,杨大人莫要拿这些话来羞辱她。”柳繁音意识到自己好似情绪有了太大的波动,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双眸时,已又是冷淡如初。   “老夫方才所言,可能确实粗鄙了些,但却也是老夫心中所虑,还望柳姑娘不要见怪。”杨同徽闲闲说出余下的话,抬眸看向杨显,叹道,“显儿,你还算是个聪敏孩子,难道这些都看不透?”   杨显一时无言。   她,自然是看得透的。   杨老头儿隔了这些时日才说让她回杨府的事,中间那些时日,舅舅不是没有提过让她干脆回吴府认作吴家的女儿,可她全都顾左右而言他地糊弄过去了。   并非是她真的都不懂长辈的心情,而是,这些在柳繁音身边的日子,美得好似天边的云朵,轻飘飘的,就算她知道有一天会迎来一场狂风骤雨,将这美好给尽数吹散去,她也想要这样的日子多停留些时日。   “杨显,”柳繁音瞧着杨显这般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搓着衣角,便已明白了她心中所想,“你就这般不信我吗?”   “我信!”杨显急急出声,“我自然信你。”   可——我亦不想你为了我同这世间为敌,放弃这原本花团锦簇平安顺遂的一生。   “那便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应。”柳繁音静静看向杨显,目光沉沉。她是得承认,杨同徽的话,放在哪里给谁评理,都是有道理的。更何况,现在梁玉书天天在她眼前打转,赵临还真有些瞧上梁玉书的意思了,她身上的重压可谓是越来越大——但,这些,她都会一一解决的。   杨显愣愣地看向柳繁音,目光却是有些空空的。她已不知如何去思考这些事了。   “这……”吴远仍是一声不吭,吴夫人却是有些看不下去了,她眼瞧着孩子被这般逼着立马拿出一个决定来,不由得便心疼起来,犹疑片刻,终是开了口,“囡囡此刻脸色不是太好,不若让她休息一会儿?”   “不必了,”这回却是柳繁音先站了起来,起身走到杨显面前,“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我和杨……我和小仙,这便回府了。”   说着,便伸手携了杨显,便要往外走去。   杨显原本有些痴痴的,这会儿柳繁音来牵她,她便就讷讷地跟着走了,一时间,吴夫人倒是也有些尴尬,进退不是。   杨同徽有些气急。   从前他当杨显是个男孩儿的时候,杨显就一副吊儿郎当模样,如今恢复了女儿身份,却也没有半分女儿家的温柔贤淑,他这个做父亲的话都已经讲到这等地步了,可她呢?半点儿不为所动,这就要跟柳繁音转身而去了。   “显儿!”杨同徽叫住杨显,“你当如此决定么?”   杨显愣怔地站住了脚步,犹疑不堪。   她……能一直这么逃避下去么?   若是她这般逃避下去,以小仙的身份呆在柳府,日子自然是逍遥自在,她心向之;只是,这般的日子能够持续多久?她还要繁音庇护她多久?   “显儿,你随我来。”见杨显的神色不定,杨同徽便知此事仍有转圜的余地,便也不再高高端着丞相的架子,上前来伸手拽了杨显的手腕,想要将她拽至一边。   柳繁音知道,以杨同徽的手段,此时她若放开了手,那,她怕是要彻底失去了杨显。   “杨大人,还且住手。”柳繁音淡淡地瞥了一眼杨同徽,“自杨大人递了名帖至我柳府,府中下人议论纷纷,皆是道是否杨大人瞧上了我府上的小仙;如今大人这般不知避讳,传了出去,恐伤大人清誉,于小仙的清白也不利。”   “胡闹!”杨同徽简直气急败坏。   这些嚼舌根子的话,居然还传到了他和自己亲闺女头上了!   “柳姑娘慎言,这话不妥。”一直不言语的吴远到底开了口,他也知柳繁音此时恐怕已是急到口不择言了,只是面上不显罢了,可再怎么着,这般话语也不能说出来。   “吴大人……”   “罢了。”杨显突然开口,看向柳繁音,“繁音且不必忧心,我去随父……杨大人去去就来。”   “杨显!”柳繁音这回是真的有些怒了。   “无事。”杨显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面上浮出一抹笑来,“我只是同杨大人说清楚而已。”   “不行!”柳繁音甚是坚决。   “繁音不信我?”杨显心内发苦,繁音自是能干,赵临和梁玉书她尽数挡在门外,已是辛苦;可今日这等杂事,乃是有她而起,怎能又让繁音劳累?她既然想要同繁音长长久久地在一起,总要学着为她分担——更何况,她原本就比繁音年长些,论理是要更能承担才是。   “我……”柳繁音一时语塞,她不是不信她,她只是……   “那便等我回来。”杨显抬手轻轻拍了拍柳繁音,“莫要胡思乱想。”   柳繁音一时无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杨显松开她的手,同杨同徽朝一旁的厢房而去。   第七十七章   厢房之内,早已屏退了下人,唯有杨同徽和杨显,第一次以“父女”的身份独自站在同一个房内。一时之间,气氛些许尴尬。   “杨……”   “显儿,”杨显方要打破这尴尬,只是方才出声,便被杨同徽打断。杨同徽抬眼看着艳丽的女儿,一时有些感慨,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叹道,“事到如今,你竟是要一直这般称呼于我了吗?”   杨显咬了咬嘴唇,半晌,在杨同徽复杂的目光之下,轻声道:“爹。”   “诶——”杨同徽竟是不知,这一声“爹”落在耳中,竟是让他霎时间红了眼眶,比他人生当中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还要激动。   杨显看着杨同徽竟是有些老泪纵横的模样,心内一阵翻滚——这个人,终究是老了。   “这些年,委屈你了。”沉默些许时刻,杨同徽出言叹道。   “我……”时至今日,杨显往日里的那些委屈,反倒说不出口了。她张嘴张了半天,终是咽了下去;方才那些在心中盘桓许久,早已决定好了的话语,此刻也有些难以启齿。   “显儿,为父这些年,确实对你过于苛责。”杨同徽见她这般欲言又止,便也没打算再让她全部说出口,“但,为父承蒙陛下恩宠,能够勉强坐上这丞相之位,安能不竭尽全力、为君分忧?你又是我杨家唯一的骨血,为父焉能不对你严加拘束?”   杨显一时无话,这些大道理,杨同徽说起来头头是道,她便是多年纨绔,也能窥其中一二。   “况且……”杨同徽叹道,“为父当初不知你乃是女儿身,对你期望甚重,而你又那般不成器的样子,为父焉能不气?”   “说到底,我……”   “说到底,是我丢了杨家的脸面,不配做杨家人。”杨显突然截了杨同徽的话,声音清浅,却字字锥心。   杨同徽愣在当场,他看着眼前的女儿,她一袭华衣这般站在自己面前,一直低着头,眼睛微阖,看不出她眸中到底是何色彩,只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若是,她自小便是这般华衣盛装,如同寻常女儿那般长大,是否就无今日之事?是否就不会同誉王的那个女儿牵扯在一起?   “说到底,”杨同徽回过神来,好似未曾听到方才杨显的抢白,他抬眼空空看向门外,那里并无一人,“说到底,不过是为父未能做好一个父亲罢了。”   “爹!”杨显猛然抬起头来,有些不可置信。   杨同徽向来古板,严守礼制,于他而言,君臣父子,条条框框,那都是牢不可破的;若是有人告诉杨显,杨同徽居然有一天会在她面前服软,那她肯定会大笑三天。   然而,这一幕,居然真的真真切切的发生了。   “我……”杨显早就告诉自己,千万莫要一时心软糊涂,莫要因为杨同徽的什么话就乱了心神,她原本做得好好的,可此刻,她是真的全都乱了。   “为父知道,前些日子那个所谓的葬礼,寒了你的心,可那也是无奈之举。”杨同徽叹道,这话他倒是真心,震怒之后,他能做的,唯有将她的身份给换回来,如何换呢?只能让那个丞相独子死去。   “你在柳姑娘府中住了这许多日,又兼有你舅舅舅母照应,我想着,这些日子,你总该消气了。”杨同徽幽幽道,“显儿,你一向聪敏,应是能够理解为父所作所为。”   “柳府不是寻常人家,你已在府中叨扰多日,于情于理,现在都该回家了。”杨同徽又是一声叹息。   话已至此,他也就不再多言,只默默地看着杨显。   “可……”杨显艰涩开口,只觉得自己满腔苦楚,若留,舍不得繁音,若走,似乎又对不起杨老头儿;一时间,陷入两难,竟是无法开口。   “你若当真不愿回来……”杨同徽见杨显如此犹疑不决,便幽幽叹道,“若是在柳府过得开心,又能持续多久呢?”   杨显猛然抬头。   “虽然这乃是宗室秘辛,但想必你是早就知道了的,柳姑娘其人,乃是宗室之女,不过出生在外,无法归宗罢了。”杨同徽嘴上轻慢说出,心内却是有些恼的——想不到他杨同徽有一天,居然要对自家女儿说起这些皇家内院之事。   “虽然无法归宗,但誉王爷对柳姑娘格外喜爱看重,想来你也是知道的。”   “为父虽然无心内苑之事,却也是听说了的,柳姑娘即将及笄,王爷有心求旨将其认回膝下,为她选得一桩好亲事。”   “誉王其人,最为执拗,听闻这位柳姑娘,性格之执拗,更出其右。若是当真闹起来,便是誉王爷爱女之心,想要退让,可这位柳姑娘到时便是抗旨,后果如何,为父不用多说。这,难道是显儿愿意看到的?”   这一番话下来,杨同徽半点儿未曾提过杨显同柳繁音之间的关系,却又句句都在提醒她,却是她当真留在柳府,柳繁音势必会拒绝身份,拒绝誉王指给的亲事,誉王那般强势执着之人,为达目的,若是当真去求了旨意,那……   杨显不敢再往下想。   “若是这样下去,显儿也无所谓的话,为父倒是替柳姑娘寒心。”杨同徽多少年的道行,看着杨显眼珠一动,便知她心内动摇,便又缓缓添上一把柴。   “父亲说的是。”杨显垂下眼睫,她终是被说服了。   杨同徽叹了口气,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叹道:“为父知你心中难过,可这总好过日后……”   “显儿明白。”杨显仍是轻声慢语,她不敢再听下去,她只觉得身边的一切,突然就褪了色,毫无生气,在这夏日当中,她竟觉出了冷意——她已决定留下来,重新成为杨家的女儿,那……今生,是否就要在这种彻骨的冷意中度过了呢?   “那便……”杨同徽见状,也不再出言安慰,方才开口,便看到管家带着两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老,老爷,圣……圣旨来了!”   “圣旨?!”杨同徽一惊,却也来不及细想,回过身来看了杨显一眼,便急匆匆地带着众人去前厅接旨了。   第七十八章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丞相杨同徽,清廉公正,方正贤良,然,子嗣单薄,独子夭折,幼女曾失;今闻爱女寻回,朕心甚悦,故赐黄金百两,锦缎百匹,玉如意两柄,长命金锁一副,钦此。”   “咳,杨大人,还不快谢恩?”前来传旨的公公眼瞧着这一地的人居然都有些魂不守舍,只好轻咳一声出言提醒。   “臣,谢主隆恩。”杨同徽这才如梦初醒,双手微颤,接过圣旨,“有劳公公,公公里面请喝一杯清茶。”   那公公笑眯眯地瞧了一眼杨同徽,又转眼将目光落在了杨显身上,笑道:“小姐这等面相瞧着贵不可言,怪道陛下也如此挂念。”   “承蒙陛下错爱。”杨同徽倒是未曾想到小皇帝居然亲自下了旨意,他原本只是去宫里求恩旨要一个教引嬷嬷,小皇帝就这么顺道儿问了一嘴,他也就那么顺着说了一嘴,却不想小皇帝居然这般大方。   “那,杨大人还请莫要误了吉时,咱家也凑个热闹沾沾喜气,回去也让咱们陛下高兴高兴。”公公显然是得了小皇帝旨意,旨意已传却也并不急着离去,反倒一脸喜气洋洋地要观礼。   “公公请。”杨同徽纵然自诩是个不爱这种高调的人,但,却也不好拒绝,唯有一脸清高地将那公公往里头请。   虽说高调了些,但,也好。杨同徽毕竟是个老狐狸,转念一想,反倒有些轻松了起来——有小皇帝的旨意和身边人加持,怕是那位柳姑娘再不情愿,也无法反驳。   杨同徽能够想到这一茬儿,自然吴远和柳繁音也能够想到。   吴远原本懒得理会杨同徽,但禁不住这位丞相大人居然软磨硬泡,更是在小皇帝面前不知说了些什么,连小皇帝都对这位丞相大人的私事分外关心,他也就不得不在今日坐在了丞相府。   但他原本就打好了注意,无论杨同徽说什么,他都不会为他说一句话,万事只凭囡囡开心;若囡囡果真愿意回来,他这位做舅舅的就在此观礼;若囡囡不愿意回来,他半点儿不会为杨同徽求情,纵然,纵然——他对囡囡的现状,亦是一直惴惴不安。   可他如今尚不知道囡囡是何想法,圣旨却突然到了——若是囡囡不愿意回来,这可不是又苦了这孩子?   这般想着,吴远的心情甚是沉重。   柳繁音在听完圣旨的那一瞬起,便知此事无法转圜了。   她原本一心盼着,杨显能够不受杨同徽的影响,坚决地留在柳府,可如今,无论杨显心意如何,现实都已经敲定了。   杨同徽……呵呵,果然是个老谋深算的狐狸。柳繁音一口银牙差点儿咬碎。   “杨大人,正当吉时,咱家赶得可真是时候呢。”那公公丝毫没有看到满堂上的人五彩缤纷的脸色,端起茶水自饮了一口,转脸看向吴远道,“当然也恭喜吴大人,失散多年的外甥女如今寻回,想必吴大人心内也是欢喜。”   “呵呵,多谢公公问候,吴远自然是欢喜的。”吴远官场多年沉浮,性格本就圆滑,如今这公公问到他头上,当下瞬间浮出了一抹笑来,看上去果然很是欢喜的模样,只是下一瞬便有些喜极而泣了,“只我那可怜的姐姐不能亲眼看到,远故而一时有些伤感,让公公看笑话了。”   “……”杨同徽的脸色微微一沉。   “杨夫人在天之灵看到杨小姐这般出息模样儿,想来也是欣慰的。”那公公囫囵安慰一句,目光落在了冷淡坐在一侧的柳繁音身上,又笑道,“原来小姐同这位姑娘亦有交情——杨大人,小姐果然是个极有造化的。”   “公公谬赞。”杨同徽略略有些头疼。   柳繁音猛地抬头,目光冷冷落在那公公身上,公公霎时间便在这夏日里体会了一把冬夜的感觉,且还是那种冬夜的旷野上的感觉。   “呵呵呵,咱家一时高兴,便多嘴了些,”那公公忙喝了口茶,这才重新笑眯眯道,“杨大人万莫介意,千万别误了吉时。”   杨同徽巴不得赶紧把事情给办完,当下便叫人请李嬷嬷前来。   这般庄重的认亲仪式,原本就些微繁琐;按照杨同徽的意思,由李嬷嬷提点着些,在吴远这个舅舅的见证下,喝了茶便是了;可眼下,小皇帝亲自派人来了,这就不能这般随意了。   幸而,李嬷嬷从宫中出来,对这些原本熟悉;而吴夫人,前些日子也刚好在城中锦衣坊为杨显新做了几件新衣,这会儿倒是派上了用场。   杨显心内本就沉甸甸的,此刻,倒像是个木偶人,木木愣愣地任由李嬷嬷摆布,让换新衣便换新衣,给梳新发髻就老老实实地坐在镜子前,总之,李嬷嬷说什么,她便跟着做什么,倒是让李嬷嬷分外满意。   柳繁音原想跟过去对杨显嘱咐几句,但被杨同徽以“姑娘乃是贵客,不敢劳动”给拦在了厅上。   没关系,她从小经历了多少曲折,哪个她没有顺利解决?既然杨显能够在她柳府待这段时日,她自然也有办法让她以后的时日也陪在她身边。柳繁音微阖双目,心内不断地自我安慰着。   可……真的还有那般天时地利的条件吗?柳繁音心内一阵阵地发苦,上一次已是伤筋动骨,下一次呢?   “姑娘来了。”小丫鬟欢欢喜喜地前来报道,众人皆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玫红色的乌金云绣衫、水红色撒花如意云烟裙的女孩儿在教引嬷嬷的引导下,轻移金莲,袅袅婷婷地自外走来,梳了很显高挑的惊鹄髻,鬓间的金丝步摇随着她的移动,垂下的金链一步一摇,直要摇到人心坎儿上去,眉间红色的梅花花钿,使她的艳丽丝毫不落俗套。   “姑娘请。”李嬷嬷轻托着杨显的手,引她走到正座之上的杨同徽面前,有小丫鬟立时在杨显面前铺了软垫。   杨同徽听着这一声吆喝,方才醒神——今日初见杨显的女儿装扮,那般的惊艳,让他已很是震惊,未曾想到,她居然还能更惊艳——果然,果然……她很像她。   杨显便也按着李嬷嬷先前所教的那般,跪倒在面前的软垫上,板板正正地朝着杨同徽磕了头。   “舅老爷在此,姑娘请。”同样地,也依礼像吴远磕了头。   吴远看着外甥女在地下板板正正的样子,那般艳丽逼人的外表,却好似个空壳儿,毫无生机,心内复杂,险些落下泪来。   “请姑娘为老爷奉茶。”小丫鬟立马托了茶盏过来奉上,杨显看了一眼,知这杯茶奉完,她便又是杨家唯一的后人——只不过先前是儿子,现在,成了一个姑娘罢了。   可是……她,别无选择了吧。   颤着手,敛了眉目,接过茶盏,慢慢走向杨同徽。   第七十九章   “姑娘这几日,甚是憔悴。”这是柳府之中,诸多小丫鬟对柳繁音的评价。   说起来,柳府这几日,气氛还是沉郁。   自从姑娘带了小仙去丞相府了一趟,回来姑娘就神色郁郁——且,去的时候是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了姑娘一个。   往日里头,姑娘都是由小仙近身服侍的,小仙这猛然不在府中,原本有心思活络的丫鬟想要趁机填补这个缺,哪料到姑娘心情很是不好,气氛更是沉闷,连梁公子来都被拦在了大门外,于是倒是让这些丫鬟们歇了这心思。   “你们说,怕不是这位丞相大人果然看上了小仙?”左右这群小丫鬟们不敢自己到柳繁音面前去,府中气氛又沉郁,她们也不敢如之前那般玩闹了,只能聚在一起闲嗑牙。   “这……”小丫鬟们面面相觑,虽然犹疑,但似乎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肯定的意思,于是就有些肆无忌惮了起来。   “八成哟,不然,怎么就没回来了?”   “啧啧……”   “这个小仙,在府中便得姑娘高看一眼,万没想到她还有被丞相大人看上的造化!”   “哎呦,可别这么说,这算什么造化哟,丞相大人的年纪,应是能够当小仙的爹了!”   “话虽如此,听说当今丞相大人乃是探花郎出身,想必是品貌不凡的。”   ……   这话头一起,你一言我一语,便停不下来了。   “胡闹!”一声娇叱,小丫鬟群立马寂了声,纷纷低头不敢抬眼。   “该做的事都做了么?敢在这里头编排贵人,若传了出去像什么话?”柳繁音好不容易想从屋子里出来透透气,一直在外候着的龄儿便立马跟着来伺候,哪料到这才刚刚踏出了房门,就听了一耳朵这等唧唧歪歪。   柳繁音不发一言,只是淡淡地站在那里,瞧了一眼这群小丫鬟,眸中微寒——接连几番折腾,她身边,竟然连个可靠的丫鬟都没有了。   “龄儿姐姐教训得是,我们这就去干活儿。”有略胆大的小丫鬟,低着头接了这话,便想要溜。   “慢着——”龄儿有些头疼,许是前些时日小仙在的时候大家太过散漫了,现下居然半点儿规矩都没有了,“姑娘还未发话,你们且去哪里?”   方有些动静的小丫鬟们,此刻又屏息凝神,不敢再出幺蛾子。   柳繁音却是仍未开口,她只慢慢地在一旁的石凳坐下,龄儿怕这夏日暑气太重,跟上来时早就体贴地备了把伞,这会儿见姑娘坐下了,急忙撑开。   “想来,是我这柳府太小了。”半晌,柳繁音才慢慢开口,“我竟是未曾想过,府中竟都是些心怀大事的人。”   “既然这样,我柳府也就留不住你们了。”柳繁音的声音,不急不缓,半点儿感情也无地吐出了这句话。   “姑娘!”   “求姑娘开恩!”   ……   底下小丫鬟的告饶声一片,一时间哭天喊地,甚是壮观。   “龄儿去请管家来,哭得我头疼。”柳繁音眸中一片冷漠,她原本不是什么慈善之人,这些誉王府放在她府中的人,她原本是不想搭理的,可这些个小丫鬟,都编排上扬显了,那,她就一定不会心慈手软。   柳府之中一片愁云惨淡,丞相府中的杨显也是好不到哪里去。   认亲仪式结束,杨显以为她家老头儿应是如同以往那般投身于大瀛朝的建设当中去了,却是未曾想到,杨同徽在每日工作之余,居然还要关心她的日常生活。   这话听起来很是普通。   杨大人为人父亲,可能现在改走亲和路线了。   但,联想一下杨大人的一贯所为,便能想得到这份关心杨显她分外不想要。   比方说,那位从宫中借来的李嬷嬷,一直还在杨府待着。   自然不是因为这位嬷嬷帮杨大人主持认亲仪式劳苦功高就此修养了,而是——呵呵,杨显只想冷笑。   “啪!”一个檀木尺落在了杨显的肩上,随即而来的是李嬷嬷的教训,“姑娘又错了。”   此时,杨显挺了挺身子,只想翻白眼。没错,李嬷嬷在杨府,是杨大人特地求圣上恩旨来教她女儿家的规矩的。   “再来!”李嬷嬷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位杨姑娘,模样儿甚是出挑,可举止,实在是太过大大咧咧,且这位杨姑娘对此偏偏还不上心,她可谓是费劲心血。   杨显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然后她方一抬脚,李嬷嬷立马便又出现在了她面前:“姑娘,步子要小且轻。”   “……”   再走一步。   “姑娘的裙子,已经翻到惊涛骇浪了。”   “……”这李嬷嬷还是很有才情的么。   再走一步。   “姑娘的步摇,恐怕都要被甩了下来了。”   “……”   杨显再吸一口气,未等她再抬脚,李嬷嬷却是直直地站在了她面前。   “姑娘的神情太过倨傲,不可。”李嬷嬷知道杨显无甚耐心,可这面上的不耐表现得太明显,让她实在气急。   “……”杨显干脆自暴自弃,就地盘腿坐下,哪料她的腿才曲了一半,李嬷嬷手中的檀木尺已经敲到了她的膝盖,随即李嬷嬷的声音响起:“闺阁女子,不可如此。”   “闺阁女子,不可如此?”杨显默默翻了白眼,“那意思是嫁人了就行了呗?”   “为人妻子,更要端庄贤淑,更不可如此。”李嬷嬷知杨显存心找茬儿,但她在宫中教了多少人规矩?又怎会怕一个小小的丫头。   “那妈妈倒是说说,我这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着?”杨显早就破罐子破摔,她满脑子都是柳繁音,哪儿来的精气神在这儿跟着个嬷嬷学规矩?言语上便诸多冲撞。   “姑娘既活着,便要如此。”李嬷嬷沉稳答道。   “……”杨显再次无言,这……这言外之意是,若是她不想守规矩,还得去死一遭了?   “姑娘乃是珠玉之质,不幸流落在外多年,如今既已同大人团聚,更要谨守闺中女儿规矩,方对得起杨大人多年寻亲之苦,日后才可为杨大人挣得体面。”李嬷嬷站得笔挺,目光直逼杨显。   “……”杨大人多年寻亲之苦……杨显只觉得胃里一阵泛酸。   “父亲的体面,何须我这个女儿家为他挣?”杨显只觉得好笑,难道她家老头儿还能将她卖了换体面?恐怕她再学个百八十年的规矩,也为杨同徽挣不来这体面。   “姑娘此言差矣。”李嬷嬷绕着杨显走了一圈儿,步履既轻又稳,裙子上的褶子纹丝不动,“从近处说,日后贵女聚会、宫中饮宴,都是姑娘能为大人挣得体面的时候;往远里说,日后姑娘嫁入夫家,亦能为丞相大人挣得体面。”   “宫中饮宴?”这话原本普通,不知为何,杨显却只觉得这四个字格外不同,落入她的耳中让她有一瞬间的窒息感。   “姑娘乃是相府千金,圣上看重丞相大人,姑娘自然也是极娇贵的,自然有机会入宫参加宴会。”李嬷嬷神色半点儿不动。   话是如此,但……杨显在总觉得,好似哪里有些不对。   第八十章   “姑娘,柳府送来帖子,请您去府中小聚。”仍然在学规矩的杨显听到这话,分外开心,急急转身,身上的百褶裙子立马散成了一把撑开的伞。   “姑娘!”李嬷嬷亦很是头疼,这个女子,当真是她教过的最不配合的女子之一;可偏偏乃是丞相千金,日后应该也不会打算送入宫中,她也不能全然拿宫中那一套来应付,着实让她费了许多心血。   “好妈妈,您说过我日后是要为父亲挣体面的,这位柳姑娘可不是凡人,我与她交好,日后定能为父亲挣得体面。”杨显却是不被李嬷嬷震慑,左右这位嬷嬷是宫中的人,她日后又不会入宫,只要不往大处得罪就是了,何必事事都要听她的?故而甩出了这么一箩筐话,欢蹦乱跳地从小丫鬟手中接过拜帖,打开来看,入目的便是熟悉的字迹。   李嬷嬷无奈,面上却仍威严:“大人未曾说过姑娘可以外出。”   “可父亲也未曾说过要软禁我在这院中,不是么?”杨显朝李嬷嬷眨巴眨巴眼睛,朝一旁偷笑的小丫鬟招招手,“来,去让人备马。”   “不可!”李嬷嬷听到杨显要骑马出去,终于绷不住了,“闺阁女子,怎能骑马招摇过市?”   “……”杨显无言以对。   “那去准备马车。”杨显亦不想同李嬷嬷浪费口舌来争辩,故而很是从善如流。   马车在道上飞驰,杨显在马车里被颠得难受,可她哪顾得上这些?她已有几日未曾见到柳繁音,想念得紧。   一路上,还是如从前那般热闹,甚至于,比以往更加热闹。   “听说,是宛国的使者进京了呢。”车内坐着陪同的两个丫鬟正被颠得头晕脑胀,见杨显不住地往车外看,倒是机灵。   “哦?”杨显挑了挑眉毛,这大宛国的使者来京,从几个月前就开始传得沸沸扬扬,如今终于是进京了。   “听说此次宛国是特来和亲呢。”见杨显并未露反感之色,小丫鬟便继续道。   杨显眉头微微皱了一皱,望着仍然繁华热闹的街道,半晌,叹道:“不知又要哪个可怜的女子,远嫁异国他乡。”   “说起来,似乎宛国此次也遣嫁一位郡主来和亲,同时也希望能从瀛朝娶回一名宗室贵女。”小丫鬟们闲来无事,总是喜欢讨论这些事,此刻马车上颠簸,倒不如说些闲话让自己好受些。   “如今我们大瀛,陛下年未弱冠,后宫空虚,这位郡主就此入了后宫也未可知。只是……”杨显原本并不关心这和亲之事,但不知为何,她此时却是有些莫名心悸,竟是不由自主地跟着忧虑起来,“只是陛下年幼,中宫都还虚悬,更遑论有什么子女,且陛下并无姐妹,到时远嫁宛国的人选……”   和亲,一向挑选的是宗室之女,小皇帝既无待嫁之女也无待字闺中的姐妹,那这远嫁宛国的人选必然要从几个王府里选,那……   繁音!杨显心头一滞。   “再快点!”杨显生怕她在车内说话声音不清楚,竟是掀了帘子将头伸到外面,提了嗓门喊了一声。   杨显的嗓门儿本就清亮,又刻意加大了嗓子,这下街上来回的行人皆是瞩目。   “哎呦姑娘,使不得!”小丫鬟分外惊恐,再顾不上车马颠簸,也顾不上什么主仆之分,一左一右地将杨显给拽了回来。   “无妨,你们俩,再催着让马车快些!”   “啊?这……”   “姑娘,快不了了,这街道上人马众多,再快恐要出事故了。”外面的马夫却是听到了杨显的声音,不待小丫鬟扬声催促,便先行在外头回答了。   “姑娘……”小丫鬟怯怯地看着杨显,想要出声劝阻什么,但看着杨显一脸的焦灼与不耐,到底是将话给咽了下去。   方一到了柳府的门口,不待柳府的丫鬟前来相迎和通报,就连跟在杨显身侧的两个丫鬟都还未反应过来,杨显已经利索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急不可耐地拨开了围在她面前行礼的小丫鬟们,匆匆地往府中冲去。   “姑娘!”   “杨姑娘!”   在场的小丫鬟们哪里见过这等豪放的千金大小姐,皆是愣了一愣,惊呼出声,忙不迭地喊着追了上去。   杨显原是装作男儿养了十七年的,脚力自然是比寻常女子要好,不过是小丫鬟们愣神的功夫,她已走远了,余下小丫鬟们咋咋呼呼地追着。   “杨显!怎么了?”柳繁音估摸着差不多杨显要到了,早就在前厅门口徘徊着,远远地便看到杨显急匆匆地朝这边跑来,火急火燎的模样,像是有什么大事的样子,她的一颗心本就悬着,此刻更是七上八下,忙匆匆地迎上来,一把拽住了杨显,神情急切。   “繁音,繁音……”杨显气喘吁吁,来不及说什么,伸手将迎面而来的柳繁音紧紧拥进了怀中。   柳繁音只觉得杨显力气之大,将她箍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可她却舍不得推开;分别了这几日,她想念她想得紧,今日倏忽被拥入这温暖熟悉的怀中,杨显身上熟悉的馨香,让她霎时间快要落下泪来。   “姑娘……”   “姑娘……”   两府的小丫鬟匆匆赶来,看到的就是两家的姑娘紧紧相拥的场景,甚至于,那个一向清冷的柳姑娘,平日里如同寒潭的眸子此刻水雾弥漫,下一瞬好似就要滴出水来。   “你们且下去。”杨显仍是不肯松手,柳繁音轻轻拍着她的后心以示安抚,抬眸对周遭已经懵了的小丫鬟们轻轻道。   待小丫鬟们都行了礼退下,柳繁音这才轻轻抚着杨显的后背道:“这是怎么了?”   “繁音……我怕……”杨显的眼泪根本就不受她的控制,扑簌簌地只往下落,她怕,她真的怕,万一繁音被选去了和亲,她要怎么做,才能够让繁音安然脱身。   杨显的眼泪落在柳繁音的肩上,夏天的衣衫本就轻薄,这眼泪很快便将柳繁音的衣服洇湿了一团,湿漉漉地潮了柳繁音的肩头,似火一般,灼烫难忍。   “慢慢说。”抱着像个孩子的杨显,柳繁音的心已经快要碎成粉末,但她却不能也像杨显这般惶然落泪——若是有什么大事,两个人抱头痛哭一场又有什么用呢?她自小冷静自持,那就让她一直这么冷静下去,成为那个能够为杨显遮风挡雨一辈子的人。   第八十一章   听完杨显的这一通担忧,柳繁音倒是完全放松了下来,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杨显很是委屈。   “我笑你,这么聪明的人,在这件事上怎么就糊涂了呢?”柳繁音将杨显板板正正地按到园中的石凳上坐下,顺手给她倒了一杯茶,安抚道,“且不说我并无宗室女的名分,便是日后王爷果然去求陛下,也不过是养女之名;既要和亲,大宛已准备嫁过来一名郡主,自然是要名正言顺的宗室之女前去和亲,论到何时,都轮不到我头上来。更何况,远的不说,就只誉王府,待嫁的女儿便有两三个。”   杨显原本心烦意乱,在马车上又那么颠簸,一时想法凝滞在心头,倒是没有想开;眼下平静下来,又听柳繁音这般一说,她方才觉察出自己竟是一时失了心智。   “不会是你就好,不会是你就好。”杨显下意识地喃喃重复,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一边扬起脸来,笑得璀璨。   她是那般容颜艳丽的女子,没有了方才的惊惶之态,带着失而复得的欣悦,迎着夏日灿烈的骄阳,笑容简直如同云后的太阳,光芒可以将挡在前面的一切云雾给消散,让所有人都目眩神迷。   杨显几日不见柳繁音,惦念非常,在柳府的时间竟过得飞快,放佛只是闲话了几句,已是暮色四合,夕阳西下了。   “姑娘,该回了。”杨府的小丫鬟早就有些惴惴不安,眼见着再不走,这月亮都要出来了,这才前去催请。   依依不舍了一番,终归还是要离开。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不必急在此时。”柳繁音浮出一抹极为浅淡的笑来,这笑虽然浅薄,到底让她眸中寒意稍减,让周围的小丫鬟们松了口气。   杨显点了点头,回身上了马车。   回去的路上,杨显没了来时的紧张,倒是车夫和小丫鬟都恐怕回去晚了被杨同徽责罚,故而一路上亦是飞驰。   “姑娘,可回来了!”马车方停稳,在门口候着的丫鬟便急急过来搀扶杨显,杨显瞧着这阵仗,恍然觉得竟是又一生。   “姑娘,老爷等着您呢,快些去吧。”就连管家,竟也是亲自等在了门口。   杨显看着熟悉的管家,点点头,扶着小丫鬟,步履匆匆地朝内院走去。   管家在内看着那道纤细的身影,一时有些出神——这位寻回的姑娘,倒是同少爷相貌很是相像,相像到——让他某些瞬间几乎以为那就是少爷。   不过是错觉罢了。管家摇摇头,心内嗟叹,也不知……也不知那位“已死”的少爷,如今身在何处,可有庇护?   想到这里,千头万绪涌上心来,管家只狠劲儿地摇了摇头,将这些杂念抛出脑袋,亦急匆匆地跟了上去。   “父亲。”杨显到厅上,在丫鬟的簇拥之下朝着端坐在上座的杨同徽行了礼。   杨同徽手里拿着一叠写满字的公文,愁眉紧锁,听到杨显的声音,这才抬起头来;由于之前想事情想得深入,此刻抬头看着杨显,眸中却是茫然。   “坐吧。”杨同徽捏了捏眉心,只觉得最近事务繁杂到让他忧心忡忡;前些日子里回到家里,虽然府内仆妇众多,但到底主仆有别,他又一向重规矩,只觉得府中冷冷清清;直到现在杨显回来了,他这才又重新觉出这座府邸有了活气。   杨显依言坐下,对于杨同徽的反应表示惊诧。   自她这次回府,发现自家老头儿那古怪脾气竟是温软了许多,那个动辄朝她发脾气视她为杨家之耻的杨老头儿,竟也对她生出了几分温情来。   只是,杨老头儿现在对她再宽容,恐怕今日她去柳府之事也不会轻易过去。   如此想着,杨显心内只觉得沉甸甸地坠得慌。   “我听李嬷嬷说,你近来规矩学得甚慢,是怎么回事?”出乎杨显意料的是,杨同徽反而并没有提起今日她的去向,只是揉着眉心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疲惫。   “我……”杨显讷讷不知如何作答,她总不能说她是故意的吧?   杨同徽叹了口气:“你虽自小顽劣,但为父知道你其实最为聪明。”   这下,杨显差点儿一头从椅子上载了下来。   她她她……她听到了什么?杨老头儿居然说她聪明?!她长到如今十七岁,可是第一次从杨老头儿口中听到疑似夸奖的话……   “为父倒也不是想催逼于你,若是平常里,也便算了,左右慢慢学着也就罢了。”杨同徽只觉得全身都是倦的,“只是宛国此次前来和亲,甚有诚意,太后欣喜,决定三日之后设宴。”   “所以……?”杨显有些摸不着头脑。   杨同徽瞥了她一眼,觉得自己更加疲惫了:“宛国此次准备将他们的琼华郡主嫁过来,还未选定对象,此次设宴自然也有借机为琼华郡主择婿的意思。”   “哈?”由于杨显还沉浸在自家老头儿疑似夸她了的震惊之中,直到这会儿仍是有些木楞愣的,半点儿反应不过来。   “……”杨同徽端起茶来又喝了一口,他现在胸中气血翻涌,得先平静一下。   “虽然设宴目的实为择婿,但也不能大剌剌地让琼华郡主坐在一群男人堆里选,自然是要各府千金前来相陪的。”杨同徽抽空瞥了杨显一眼,见她眼睫低垂,茂密的睫毛将她眸中的色彩掩饰得半点儿看不出来。   若是搁在从前,杨同徽早就气急败坏了,可现在,他不能对着弱质的女儿肆意发脾气,只能磨了性子,由着心头血气直翻。   半晌,杨显低低道:“所以,我也要入宫相陪?”   杨同徽点点头:“承蒙陛下和太后抬爱,允你入宫陪宴。”   宫中饮宴……这四个字又倏忽地跑到了杨显的心头上。   她前几日才觉得这四个字很是不入耳,没想到,才短短几日功夫,她就要进宫陪宴了。   可这宴会,是为琼华郡主择婿而办的,可为什么她的心头却是乱糟糟的?   杨显的眸光,愈加深了起来。   第八十二章   “繁音准备入宫陪宴?”收到消息的赵临有些震惊。   这个女儿,性情最是冷漠,莫说是这宫中饮宴人物众多,便是平日里誉王府的家常饮宴,人数稍多,柳繁音便要借口推辞,没想到,这次她竟是未曾拒绝。   赵临只觉得这个女儿他是越来越琢磨不透了。   前些日子里才不知为何大动干戈,将他留在柳府之中的丫鬟遣出大半,他这气还未消,没想到这丫头居然还愿意去宫中陪宴了。   “想必表妹终于能够明白舅舅的苦心了。”梁玉书在一侧旁敲侧击,生怕赵临前些日子的气还未消,不许柳繁音前去陪宴——原本这些都同他无关,只是这些日子繁音的脾气大得很,他几次去柳府连门都未进得去,心里正是抑郁,正好碰上这种便宜机会,可是不能随意放过。   赵临瞥了一眼梁玉书,自是明白他心中所想,但他既然有意成全这门亲事,自然也是不会出言反对,也便点头同意了。   宫宴之日,很快便到了。   杨显愣怔地对着镜子坐着,任由一群小丫鬟们给她梳妆打扮,李嬷嬷在一边看着小丫鬟们折腾,时不时地出声提点些什么,省得姑娘打扮太素净了被人看不起,也不能打扮太华丽抢了琼华郡主的风头,头头是道,让一众小丫鬟们分外信服。   但杨显却无心于这些衣饰之上,从她得知要进宫陪宴之时,心内就忐忑异常,如今当真要进宫了,她更是七上八下。   “姑娘无需太过紧张,不过寻常宴会,重头戏又在琼华郡主身上,倒是不用过度紧张。”李嬷嬷虽说一向对杨显严格,这回见她一大早就呆呆愣愣的,少不得要温言安慰两句。   “……是。”杨显回过神来,也只点点头。   许是她当真多虑了吧。   琼华郡主的择婿宴,她不过是过去当个陪衬,倒是在紧张个什么?更何况,繁音传信过来说她也会去,就算有什么事情,有繁音在,也……是无事的吧?   想到这里,杨显这才浮出了一抹浅笑来。   “这样就很好。”李嬷嬷看到她这副表情,很是满意,重新打量她一番,也不得叹服,这个杨家寻回来的女儿,当真称得上是容色倾城。虽然礼法上不济了些,但有这般好相貌,又有杨丞相这样的爹,日后应该会嫁个好人家,保不准,这次宫宴上就被哪个贵公子给看上了去呢?   小丫鬟们在一旁咂舌,装束之后,她们看姑娘都看呆了,就只得了李嬷嬷一句“很好”;若要她们来评价,那恨不能要把知道的所有好词都用来形容姑娘呢。杨府的子孙,果然都是一副好皮相呢,当初自家公子还在时,那也是风流俊俏无可比拟呢……   宫宴虽是在晚上,可前来陪宴的贵女们都要早早入宫请安,陪着太后和琼华郡主说说话。   “臣女杨婉娴见过太后,太后金安。”杨显因是第一次入宫请安,自然要行大礼,郑重点,也好让人挑不出错来。于是,杨显一边跪下,一边暗自吐槽杨同徽给自己起的新名,说是作为女子要温婉娴静,分外符合杨老头儿规矩古板的个性。   太后不过四十上下的年纪,又保养得当,看上去不过三十,兼之皮肤雪白柔腻,面容秀丽,嘴角微微一扬,分外可亲;不等杨显跪拜完,便笑道:“这便是丞相大人家的那位千金吧?”   说着,招呼左右将杨显扶起,仔细端详了片刻,笑着叹道:“这等姿容气度,难怪杨大人爱若珍宝,若是我的女儿,也要日日藏在家里,生怕她出来被人唐突了呢。”   “太后谬赞,臣女愧不敢当。”杨显心内暗暗翻白眼,杨老头儿之所以不让她出门,单单只是怕她出门丢了他的脸面好吧?   太后起了这个头儿,底下的人立马纷纷夸赞起杨显容貌过人气度非凡云云,直把杨显夸了个脸红红。   连上座的琼华郡主都多看了杨显几眼,她本是有些不屑的,但这多看的两眼,却让她霎时间有些呆了呆,这般姿容艳丽的女子,倒是不太多见。   “臣女柳繁音见过太后,太后金安。”眼看着这夸赞声越来越夸张,随后而来的柳繁音稳稳重重地上前请安,不卑不亢,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冷,仿若冬雪突然降临,因此,她的话音未落,大殿之上的喧哗之音,霎时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后亦是听闻过柳繁音之名的,只是这个女孩儿性情古怪,极少在宫宴之上露脸,偶尔有那么一两次,还因为誉王爷纵容,早早地向小皇帝求了恩旨放她自去玩乐,因此她对这位柳姑娘倒也只是寥寥印象,像今日板板正正地站在她跟前,却还是头一次。   “免礼吧。”太后看着柳繁音,轮廓之间依稀能够看出赵临的影子来,但最像赵临的,当属那双眸子,黑沉沉得如同一汪深潭,冰寒刺骨,望不到底;太后有些莫名地不太舒服,只笑道,“你们这些孩子,到了我这儿,都太拘礼。”   “太后娘娘关爱晚辈,乃是慈爱,但晚辈们却不能因着太后娘娘慈柔而放肆,那可是辜负了娘娘的喜爱。”一直在座上的琼华郡主此时却突然发声,语笑盈盈,她长了一张很是柔美的脸,言语之间又甚是善解人意,故而太后娘娘却是非常喜欢她的。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太后笑着携了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郡主这一张小嘴,能说尽了这世间的好话,倒是让我这做长辈的分外疼爱了。”   琼华郡主笑盈盈地同太后说起了闲话,一时间气氛轻松了下来,各家闺秀也纷纷同自己身侧的姑娘们小声说话,只有柳繁音那边,气氛仍是冰冻。   杨显见状,倒是有些欢喜——她倒是怕哪家的姑娘热情似火,瞧上了柳繁音去。   琼华郡主一边说笑着,余光却落在了杨显身上,继而又瞥了一眼柳繁音,再看了一遍在场的贵女们,唇边浮出了一抹笑来。   第八十三章   “这个琼华郡主……”   “这个琼华郡主……”   杨显稍稍向柳繁音靠过去,轻轻开口,岂料入耳地竟也是同样一句话。   柳繁音略显意外,见杨显同她姿态甚是亲密,心内正是愉悦,便微微浮出了一抹笑意:“怎么?”   杨显抬眼又看了一眼琼华郡主,只见她陪坐在太后身侧,语笑晏晏,一双水杏眼中满盛笑意,姿态很是亲昵,却又不乏小辈对晚辈的尊敬,不会太过唐突;这个异国的郡主,确实讨了太后的欢心。   “这个琼华郡主,倒是个秒人儿。”杨显轻叹道。   她这话方一出,琼华郡主倒像是听到了一般,抬眸朝她这个方向望来,倒是让杨显一惊,差点儿碰洒了案上的茶水。   柳繁音望着琼华郡主的那张如若桃李的笑脸,微微一笑,只轻声向杨显道:“哦?何以见得?”   “历朝历代,和亲的贵女不少,像这位琼华郡主这般坦然欢喜的,实在难得。”杨显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琼华郡主,那个即将嫁入异国的女子,好似并无对未来的担忧,她的满目笑意,并不作假。   “坦然欢喜?”柳繁音顺着杨显的目光望向琼华郡主,她看到的亦是一副欢笑的模样,但,她在红袖轩和百花楼见识过了各色的女子,她看到了这个女子的欢喜,但却未看到太多的坦然,她看到的,更多的,是——试探。   杨显只觉得柳繁音的目光有些不同以往,寻常情况下,柳繁音看向任何人的目光,都是平静的,甚至是带着清冷的,但她方才望向琼华郡主的那两道目光,分明带着热切。   这……   该不会是……   看上琼华郡主了吧……   杨显心中一阵电闪雷鸣,一时悲从中来——怪不得她一听到宫中饮宴心内就一阵慌乱,原来竟还有这样的事在等她……   “这个琼华郡主,可能有别的目的。”   柳繁音的声音轻轻落入了杨显的耳中。   “啊?!”杨显有些吃惊,猛地扬起头来看向柳繁音,她头上的步摇垂下的金链因着她的动作发出窸窣的轻响,引得周围的几个姑娘纷纷侧目。   “这杯茶水太烫,换成这个吧。”柳繁音不动声色地将杨显面前的茶水移开,为她倒了一盏果汁,周围的姑娘们见状,也便纷纷回到自己的小圈子里去,继续聊天了。   “你呀,”柳繁音低声道,“恐怕李嬷嬷得知你方才的表现,要被气死了吧。”   话虽这般说着,柳繁音却不禁浮出了一抹笑来。   杨显见她这般笑着,眉眼弯弯,眸中的清冷一扫而光,不禁也跟着傻笑了起来,却未看到,上座的琼华郡主,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了她们的身上。   宴会之前,太后自是要歇息,特地要人开了偏殿,要贵女们也好生休息一番——毕竟是要招待宛国的使臣,总要显现出瀛朝的风气来,若是休息不好,到时候歪歪散散,却是失了脸面。   柳繁音有些郁郁,她向来不喜人多的地方,以往有赵临偏着她,但此次恐怕赵临也不会为她额外求恩旨。   杨显却是个爱热闹的,但她因怕说多了话暴露出什么,于是强行憋着让自己话少一些,因此也分外难受。   二人正准备携手出去到外面的荷花池逛上一逛,一个小公公急匆匆地进来,朝诸位贵女行了礼后,尖声道:“郡主请杨丞相家的小姐和柳府的小姐前去一叙。”   众位贵女又是一番侧目——这两位小姐同众人都不大说话,没想到,这不动声色之间,便得了郡主青眼。   再看两位当事人,杨家的小姐倒还显出了几分惊讶,但那位柳府的小姐,却是仍一副天寒地冻的表情,也不知郡主看上了她哪一点?   “劳烦公公带路。”   一路上,杨显满脑子都是琼华郡主笑意盈盈的模样儿,她实在不知,为何琼华郡主单单选了她们两个觐见,又为什么偏偏选了她们两个来见?   百思不得其解,杨显下意识地抬手拉了拉身侧柳繁音的手,同往日里一样,柳繁音的手仍是冰凉,但却莫名地让她安心下来。   柳繁音转眼看了看仍在困惑不解的杨显,眼睛中浮出一抹笑意,情不自禁地回握住了她的手。   “二位小姐,感情真好。”不知不觉间,便已到了琼华郡主休息的偏殿中,她正斜倚在窗边的一个软塌上,身侧两个侍女在给她按着肩膀;她的目光落在了二人紧握的手上,仍是笑盈盈地。   杨显心内“咯噔”一下,只觉得这话听着有些逆耳,便下意识地想要松开柳繁音,柳繁音却扬起脸朝琼华郡主微微笑了一笑,手却并没有半点儿放松。   “柳小姐这一笑,有倾城之力。”不仅是殿内当值的侍女,就连琼华郡主也未曾想到,这个在太后面前都冷若寒霜的柳姑娘,居然在她这个异国的郡主面前露出了一个笑来;那张美丽的脸,因着那双太过冷清的眼睛,显得黯淡了许多,这一笑,犹如春风拂绿水,让人一下子感受到了春日的暖阳。   “郡主过奖。”柳繁音缓缓开口,语气虽冷,却少了许多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琼华郡主倒也没有责怪她们礼法疏忽,只是笑着赐座,继而仍是一双水润润的杏眼笑意盈盈地望着她们。   柳繁音倒是没什么,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还有心情品茶,嗯,今年新出的龙团胜雪,真不愧是御茶园所出的上用茶,芬香扑鼻,可是王府都不可多得的好茶。   杨显一向没有柳繁音这般冷静自持,她心内慌慌,再转念想到几日前她听到“宫中饮宴”这四个字就心不在焉,心内更是惶急;再看向柳繁音,却见她安之若素地在品茶,只觉得自己是急又不知道急什么,不急却又做不到,当真是憋屈到了极点。   “杨小姐不必拘束,我只是见二位格外出众,情不自禁地想要相邀来一同品茶罢了。”琼华郡主倒像是看破了杨显的不安,温柔安慰道。   “……”杨显抬起头来朝琼华郡主露出一个笑来,觉得这话,搁在十年前她七岁的时候,她都不会信……   第八十四章   太后为了显示对这个异国郡主的重视,宫宴办得十分隆重,前来陪宴的贵女皆是家世、出身、品性皆无可挑剔。   宫宴之上,歌舞正酣,杨显支着下巴倚在面前的小案上,怔怔地看着面前精妙绝伦的舞蹈,她第一次参加这种宫宴,却是半点儿开心也无,只觉得这满场之上的目光竟是有大半儿似乎都落在了她身上,令她分外不适。   “繁音不觉得闷得慌么?”杨显托了下巴,转向柳繁音,有些郁郁。   柳繁音瞧着杨显有些气鼓鼓地嘟了嘴巴,杨显的唇型本就很好,今日又涂了口脂,嘟了起来如同一朵鲜艳欲滴的玫瑰,让人忍不住地想要上前一亲芳泽;柳繁音忍了上前亲一口的冲动,只微微弯了唇角:“自然闷得很。”   “我就知道繁音同我一样。”不知为何,只要听到柳繁音的声音,杨显都觉得甚是愉悦。   “那位红衣的姑娘……是哪家的千金?”场上陌生的男子,目不转睛地望着对面女席上坐得歪歪斜斜的女子,那个女子正当年华,容貌艳丽,尤其一双桃花眼,生得极美,顾盼之间,熠熠生辉,简直犹如夜间的星辰,分外夺人眼目。   男子身侧的世家公子顺着男子的目光望去,只见那个女子正和身侧一位容貌清丽的绿衣小姐说话,那位绿衣小姐亦是面生,不常出现在宫廷宴会之上,但她的眼睛极其引人注目,深若寒潭,冰雪塑成的玉人儿一般,根据这些年的传言,应该是誉王养在府外的女儿——柳姑娘;   近来京城传言,丞相大人丢失多年的独女寻回,同这位冰雕雪塑的柳姑娘倒是契了缘分,关系甚密,由此推来,那位容貌出色、生生压倒了一众贵女的红衣姑娘,应该就是那位丞相大人的独女。   “回晖王殿下,那位姑娘乃是我们丞相大人的千金。”那位公子恭谨回答。   来自大宛的晖王,清俊的面容上浮出一抹笑来:“果然。”   “啊?”那位公子有些摸不着头脑。   晖王转脸过来,不再盯着杨显看,手中握了一杯清茶,笑道:“早听说大瀛朝人杰地灵,今日一见,诸位贵女都不同凡响,不禁由此慨叹。”   那位公子闻言,少不得也恭维几句,二人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梁玉书作为世家的贵公子,李慕乃是当朝英武不凡的少将军,二人自然皆在应邀之列。   女席那边,好似柳繁音同杨显说了些什么,杨显立马眉开眼笑,那双本就媚人的桃花眼,带着笑意,更是弯成了好看的月牙,眸光似星光,流光闪烁,简直让人无法移开眼。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望着笑意盈盈的杨显,李慕这个平日里最恨读书的小将军,脑袋里蓦地浮出了这一句诗词;直到看到这般盛装的杨显,他方恨自己少时不曾努力,此刻不能用语言描摹出那个刻在他心目中的笑颜。   若是能够让杨显笑得这般开心的人是自己,那该多好,可惜,他不是那个人。   李慕望着正在说悄悄话的杨显与柳繁音,最后竟也浮出了一抹笑来。也罢,既然她已经恢复了女儿身份,又能同真正爱的人光明正大地谈笑风生,那,也是好事一桩吧。   在旁边一席的梁玉书,却并不是李慕这般心情。   他望向女席那边,很是震惊。   他之前在柳府中看到的那个姿容出众、活泼伶俐的小丫鬟小仙,摇身一变,竟成了陪宴的贵女。   这份意外,让他心内很是不悦。   “那个红衣的姑娘,是哪家的千金?”梁小公子一句话,自然有许多人前来解答,三言两语之间,梁玉书已然明了,原来那个小丫鬟小仙,最后竟是丞相大人杨同徽新近寻回的遗失多年的独女。   原来如此。梁玉书眸间戾气微显。   原本以为娶了繁音,那小仙自然陪嫁过去,理所当然地要当了他的妾侍,一想到那一冷一热一清一艳的齐人之福,突然间就这么烟消云散了,梁玉书只觉得心中气闷。   “偏偏还是杨同徽家的人!”梁玉书颇有些咬牙切齿。   他出身高贵,若是那个小仙是寻常官家女子,倒也是可以求来当个侧夫人;可那杨同徽,一味清高孤傲,向来看不上他这种子弟,别说是独女,就算是丞相府的丫鬟,都未必能让他梁玉书求了去。   想到这里,梁玉书的戾气更甚。   “我怎么觉得,这气氛怪怪的。”杨显猛然觉得,两道刺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抬眸望去,竟是看到了梁玉书直勾勾的眼神,不禁大惊,猛然低下头去。   “怎么了?”柳繁音见杨显反应如此激烈,亦顺着杨显方才望着的方向看去,便看到了一脸戾气的梁玉书。   原是他。   柳繁音眉头微皱,周身的寒气不由自主地便又重了三分。   许是注意到了柳繁音的目光,梁玉书收起了眸中的怨愤,只是一瞬,清俊的面容上便只余下了和煦的笑容,俨然一副翩翩公子的温润模样。   “呵。”柳繁音忍不住地轻嗤,她这个表哥,委实是个变脸的好手,不愧是生在这般世家的公子。   “繁音,我总觉得,这梁玉书,很是不安好心。”杨显有些不安,她第一次以女装坐在这宫宴之上,本就对落在自己的目光很是抵触,又猛然遇见梁玉书的眼神,更是不安。   柳繁音轻轻地拍了拍杨显的手,安慰道:“无妨。”   杨显这才觉得心下稍安,再次抬眸,却迎上了李慕的目光;李慕乃是少年英武的将军,论理来说目光应是杀伐果断,但李慕却分外不同,他的眼睛格外温柔,两下比较,反而是李慕更具君子之风。   李慕亦注意到了杨显此刻正在望向她,她如同一头受惊的小鹿,目光慌张无措,那双媚人的眼睛,却是清澈无比,明明是艳丽无双,却偏偏让人心生怜爱之意。   这般的女子,又有着那般的经历,怎能让人不怜惜呢?   李慕安抚地望向杨显,端起面前的酒杯,同她遥遥敬了一杯。   杨显一愣,随即亦端起面前的茶,回了一礼,啜饮一口;李慕见状,不觉浮出笑来,心内却愈加苦涩。   第八十五章   宴会结束,杨显有些郁郁寡欢。   “怎么了?”柳繁音望着杨显紧皱的眉头,有些心疼;自杨显回到丞相府,每日里都是些胡思乱想,让她禁不住地心疼。   “哎——若是我一直是你府中的小仙,那该多好。”杨显轻声叹道。   “嗤——”柳繁音忍不住地轻笑,她自是也愿意那样,只是,说到底,对杨显有些不公;但既然已经到了如今这般田地,只能重新筹划,再哀叹世事变迁,又有何用?更何况,她现在好似已经看到了机会,只是需要时间铺垫罢了。   “没事的,以后有的是时间。”宽慰了杨显一番之后,柳繁音看着杨显坐上杨府的马车,目送了许久,这才离去。   柳繁音这一举动,引得同行贵女诸多猜测。   都道这位柳姑娘身份尊贵,为人冰冷,颇有誉王之风,但今日来看,却对那位丞相千金分外温柔体贴,可见传言多是虚妄,这位姑娘许是外冷内热。   有这般猜测,便有外向的姑娘前来同柳繁音搭话,柳繁音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她眼眸微动,来人已是如坠冰窟,逃避不及,只胡乱说了几句便匆匆告别。   柳繁音倒是有些惊诧,她毕竟冷漠,向来少有人来跟她搭讪;今日之事,她还没缓过神来,对方反倒已经偃旗息鼓了——许是这些世家贵女在打赌?   思及此,柳繁音倒是自己笑了,她没有闺阁密友,不懂这些闺阁女子的闺中乐趣,想来这也是她们的乐趣吧。   如此这般想着,柳繁音踏上了自家的马车,徒留一群目瞪口呆的贵女在原地。   杨府。   今日杨大人回府之后很是愉悦,连对着杨显都是分外和颜悦色,打量了她一番,叹道:“显儿很好。”   杨显顿时一身的鸡皮疙瘩就起来了。   老头儿该不是喝多了吧?想到这里,杨显就使劲地吸了几口气,入鼻的确有酒气——不过想来也是,宫中饮宴,又怎会有不喝酒的道理?   幸而朝臣的席位和家眷的席位是分在两个殿内的,否则杨同徽看到她在宴会上的仪态,难免此刻要同她吹鼻子瞪眼。   “今日连太后都夸了显儿,为父心中甚悦。”杨同徽许是太过开怀,不知道喝了多少的酒,这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了起来,一边说着一边将杨显拉到跟前,再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脚,满意地叹息了几声,甚至于很是慈爱地摸了摸杨显的脸,眼中带着一种老父亲看着女儿初长成的喜悦。   杨显被这慈爱的眼神看得发毛,只求救般地看向在一旁伺候的管家,同管家一左一右地连哄带骗地将杨同徽给扶回了卧房休息。   没想到,杨同徽躺在了床上还不肯老老实实休息,一向古板严肃的人,此时竟如同一个小孩儿,非要杨显坐在床前陪他唠嗑。   可怜杨显长到如今十七岁,都未曾有过如此待遇,此时不知应该是受宠若惊,还是直接惊吓过度,手脚都不知怎么放,只不知所措地看着宛若回到了童稚时期的杨同徽冲着她撒娇卖痴,一时间只觉得恍若在梦中,整个世界都不真实起来。   如此折腾了半个时辰,杨同徽终于心满意足地睡去,杨显身心俱疲地蹑手蹑脚地出了杨同徽的卧房,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发出了什么可疑的声音,把自家老头儿给惊醒了,又拉着自己慈爱半天——她倒是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家老爹对自己没那么慈爱。   身心俱疲的杨显,睡得昏昏沉沉,杨同徽倒也格外慈爱,上了早朝回来,问起伺候杨显的小丫鬟们,说是姑娘还在睡,竟也没有生气,只是吩咐小丫鬟去叫姑娘起来,梳洗打扮得漂亮些庄重些。   漂亮些庄重些?杨显打着哈欠坐在镜前,由着小丫鬟们七嘴八舌地为她选衣物饰品,只觉得自家老头儿这要求甚高,打扮得漂亮就难免不是太庄重,打扮得庄重又怎么会太漂亮?啧啧。   只是——她这位严苛古板的父亲大人,什么时候对她的穿衣打扮都这般关心了?   想起昨夜被杨同徽关怀的场景,杨显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这边杨显穿衣洗漱完毕,前去跟杨同徽请安,刚移步到书房,外头管家便气喘吁吁地跑来道:“老爷,姑娘,宫内有公公来传旨!”   传旨?   杨同徽却无惊诧之意,只是转脸吩咐杨显好生跟过来接旨。   杨显瞧着自家老头儿这般淡定模样,不由得暗自嘀咕——怪不得一大早叫自己穿得庄重些,难道是早知道皇帝会下旨?   嘀咕归嘀咕,待站到传旨的公公面前时,杨显还是非常温婉大方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杨氏女婉娴,聪慧敏捷,温婉淑静,朕心甚悦,着即册封为郡主;因其风姿雅悦,端庄淑睿,晖王心悦之,故赐封为公主,封号和悦,前往宛国和亲,钦此。”   这一道圣旨下来,杨显有些头晕目眩,她突然从一个普通官宦之女,成了有品阶的贵女?从册封郡主那里开始,她就惴惴不安,皇帝连见都未曾见过她,何来的甚悦?果不其然,听完这旨意,她只觉得五雷轰顶,眼前的一切都成了虚幻。   “谢陛下隆恩——”杨同徽一边叩拜,一边在旁边狠拽了一把杨显,杨显失魂落魄,只知道同杨同徽一道儿磕头,如同泥塑。   “杨大人大喜,杨小姐大喜。”传旨的公公仍是上次的那个,瞟了一眼杨显,笑道,“咱家上次见到小姐,便觉贵不可言,如今看来,果然贵不可言啊!”   “公公谬赞。”杨同徽不露声色地看了一眼杨显,心内叹息,面上却未曾有半点儿显现,只吩咐打赏,亲自引了传旨的公公去偏厅喝茶。   杨显作为闺阁女子,接旨过后,自然是不用前去陪什么传旨公公喝茶,她只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房内,一时间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现实。   “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快别叫什么姑娘了,以后啊,改叫公主了!”   “公……公主?”   ……   府中的小丫鬟们,倒是比杨显还要兴奋,叽叽喳喳地在她面前彼此打趣,杨显看着她们这般鲜活的模样,心内却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这,果然是真的么?   第八十六章   “什么公主,我不稀罕当!什么晖王,我也不稀罕嫁!”   “咣当——”   “咣——”   杨府这几日,都是乒乒乓乓的声音。   府中的小丫鬟们大气不敢出,自从姑娘被册封之后,反倒脾气大变,原本是很活泼宽和的主子,这两日变得十分暴躁。   “还在发脾气?”杨同徽下朝回来,第一句话,必定是问杨显的。   “是。”管家颇有些苦恼,“姑……公主这般,可如何是好?日后必定是……”说到这里,管家默默地将“吃亏”二字给咽了下去。   杨同徽怔了怔,面上浮出一抹苦笑,他将杨显给认回来,确实有早日给她寻门亲事的心思,故而一早从宫中请了李嬷嬷前来教导杨显;   却是未曾想过,只一次宫宴,杨显便被晖王殿下看上了,接连去求了太后和皇上,直言非卿不娶,故而此事虽于常例不符,但也并非无先例,自然是恩准了。   既然恩准,他这个丞相大人,又能怎么反对呢?他是瀛朝臣子,本该尽臣子之能,为君分忧,若是他的女儿前去和亲能够使大瀛和宛国交好,那他定然是大力支持的。   只是……   杨同徽浮出了一抹苦笑。   这个女儿,他是注定要对不起她了。   “无妨,随她去吧。”杨同徽的话倒是出乎管家的意料,“她能在家摔摔砸砸几天?恐怕过不了几日,宫中就要来人了。由着她吧。”   想了想,杨同徽又着重吩咐道:“只是,别让她出门,若是柳府来人,统统挡回去。”   管家点头应是——杨同徽每日都要不厌其烦地吩咐好几遍,兴许是从前少爷在时,同柳府牵扯过多,因此老爷分外不喜吧。   想起了少爷,管家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儿,家中这位新寻回来的姑娘,长相同少爷那是分外相像的,但待遇可是截然不同的。从前少爷动辄就被老爷骂得狗血喷头,可如今这位姑娘,这般折腾,老爷反倒十分包容。哎,也不知道少爷如今怎样……   管家十分怅然地想着,下去吩咐小丫鬟们好生照看姑娘了。   柳府。   “还有呢?”柳繁音坐在凉亭之中,听花娘和芸娘给她汇报消息,听了半晌,也都还是那些在坊间传遍了的消息。   “还有……”花娘和芸娘面面相觑,很是为难,斟酌了半晌,终于还是道,“丞相大人似乎对姑娘戒备得很,凡是同柳府相关的人和事,一律不准通传。”   柳繁音亦浮出了一丝苦笑,杨同徽这是拿了最大的精力来防备她了。   “姑娘,那……”花娘张了张嘴,犹豫了许久,叹道,“姑娘,此事关系重大,还请姑娘收手吧。”   “是啊姑娘,这关系到两国邦交,已是国事;纵然姑娘天资聪颖,手段出众,可……”芸娘亦是心酸,这姑娘是什么命啊?小小年纪已经经受了那么多,终于有了真心喜欢的人却是惊世骇俗不被世人所接受的爱恋,波折历尽终于看出了一点儿希望,这下一下子又回到了原点……   柳繁音垂下眼睫,花娘和芸娘说的这些,她自然都懂,可让她放弃杨显,又怎么可能?依着杨显的那个性情,若是果然嫁到了大宛国做王妃,说不得要吃多少苦头;更何况,这件事,应该不仅仅只是看上去的这般简单……   “你们放心好了,”柳繁音抬起眼眸,“我自不会轻举妄动。”   花娘和芸娘点头应诺,可再抬眼看姑娘时,只觉得心中不安更甚。   “姑娘,太后下旨接姑娘入宫。”小丫鬟小心翼翼地在门口请示,杨显瞥了一眼战战兢兢的小丫鬟,叹了口气,她这些天闹得翻江倒海,杨同徽居然罕见地视若无睹,反倒是这群跟在她身边的小丫鬟,各个每日里战战兢兢,委实可怜。   “理妆吧。”既然无法逃避,那就让她自己去面对。   “是。”小丫鬟们大舒了一口气,简直快要喜极而泣,慌忙上前伺候她穿衣洗漱,生怕慢一点儿她就反悔了。   宫中饮宴……去它的宫中饮宴,她就知道这个什么宫宴有些蹊跷,好端端的这么些贵女,怎么就她莫名其妙地被那个什么晖王给看上了?   晦气!   杨显手中攥着一块玉玦,冰冷而坚硬的触感,让她稍稍冷静了一些。   她不知道那位晖王殿下看上了她哪一点,但无论他看了她哪一点,今日她都会让他再也看不上她。   她就不信了,一个娇蛮任性、霸道蛮横的女子,那位晖王倒是有多么乐意娶这样一个女子。   “姑娘……”小丫鬟们轻声唤了一声笑得神秘的杨显,只觉得两股战战。   杨显往镜中一瞥,好一个清丽美人儿,这般清丽妆容,分外合适这炎炎夏日,让人一看都忍不住的心生爱怜。   “不要这些,要华丽,越华丽越好。”杨显一边说着,一边将她的妆奁都打开挑拣一番,凡是繁复华丽的,一律挑出来用,越是能显示出她的穷奢极欲来越好。   可惜……她算错了她家杨老头儿是个刻板之人,一向自持是清贵人家,给她采买的首饰也是按着“清贵”二字选的,着实达不到她的要求;她再去翻翻舅母送她的首饰,吴夫人更是稳重贤淑之人,自然不会给她挑选那般扎眼的饰品,都是些符合她的身份又不会招摇的东西。   “哎——”杨显分外丧气。   “姑娘是嫌这些不够华丽么?”小丫鬟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杨显有气无力道,只觉得自己的宏伟大业要失败一半了。   “前几日宫中的赏赐、晖王殿下送来的东西不少,姑娘要不看……”说到这里,小丫鬟又闭了嘴,自家姑娘这些日子闹气是为哪般?那么多的赏赐赐下来,姑娘未曾正眼看过,老爷也不让送到姑娘面前去,生怕姑娘一个气不忿便把这些御赐的东西给砸了,这下倒好,她却是眼巴巴地提起来了,万一姑娘真砸了,她一个小小丫鬟,有十条命都担待不起啊!   这般想着的小丫鬟,已经快哭出来了,只一心巴望着杨显能够忽略她的提议。   哪料到,杨显的眼睛倏忽一亮——御赐之物,恐怕皆是个顶个的华丽吧?   “呈上来我看看。”这话一出,提议的那个小丫鬟真哭了。   杨显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个突然梨花带雨的小丫鬟,有些不明所以,半晌,觉得应该是自己这段时间太过狂躁了,今日这举动小丫鬟接受不良。   于是杨显就更加和颜悦色地挑选起首饰。   小丫鬟只觉得人生霎时间灰暗更甚,姑娘恐怕是真要砸了——若是姑娘砸这些御赐宝物,那,那,那她就只能跟着去撞墙了呜呜……   第八十七章   柳府。   “姑娘今日入宫,可要好生打扮一番。”为柳繁音梳妆的几个小丫鬟为柳繁音挑选首饰,看来看去都只叹道,“姑娘平日里装束都太过素淡了。”   柳繁音今日接到太后懿旨,要入宫陪琼华郡主,她虽不知为何琼华郡主对她青眼有加,但她莫名觉得事情好似有了转机。   今日,杨显应是也会入宫。   “无妨,随意一些就好,”柳繁音懒得在妆容上多花心思,但淡然吩咐道,“今日去面见郡主,不能压了郡主的风头。”   众位小丫鬟点头称是,也就不再多言。   “欸……这不是那位……”   “好似是那位丞相府的千金……”   “这装束……可真够华丽的,倒是不怕压了郡主的风头……”   “这位已被册封为公主,又是日后的晖王妃,论哪个品级都要高过郡主,这般也是合情合理。”   “啧啧……”   ……   自杨显从马车上走下,只要是宫中当值的侍女侍卫,皆被她那一身行头闪瞎了眼,一路上招惹了许多议论。   对此,杨显很是满意。   还未出嫁,就如此骄奢,她倒是看看那位晖王,还敢不敢娶她过门。   想到这里,杨显又不由自主地回想了一下戏本里头那些个恃宠而骄的女子是如何作死的,在她想破脑袋之前,已被引到了太后长春宫。   于是,不再多想,杨显便娇娇娆娆地走了进去,甚是趾高气昂。   “臣女见过太后娘娘,太后金安。”再怎么恃宠而骄,大礼却是不能错的,万一太后一个心情不好,直接把她砍了,那她就亏大发了。   杨显觉得自己很是心思缜密。   “你这孩子,倒是规矩重。”太后瞅了杨显一眼,只见她今日装束甚是华丽,一袭绯色的云锦宫装,上面用金丝绣了朵朵芍药,精致而又华贵;梳了飞仙髻,用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做饰,耳上是赤金缠东珠耳坠,随着她的动作一摇一晃,分外惹人注目;   这些皆是前些日子太后赏赐下的,虽然华贵非凡,但一般人极难驾驭,一不小心就显得人俗艳,没想到搁在杨显身上,衬着她那张艳丽的脸愈加明艳,让太后看了很是开心:“赶紧起来吧,在哀家面前,无须拘束。”   杨显起身,觉得自己这装束肯定不入太后的眼,于是十分开心地抬头一看,便看到了慈眉善目得如同庙宇中的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心中一抖,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儿;再往太后身边看去,太后的左手边,坐着的是笑眯眯的琼华郡主,她身边坐着的是……   杨显觉得自己可能眼花了。   忍住了去揉眼睛的冲动,杨显再用力地睁大了眼,坐在琼华郡主身边、一脸忍俊不禁地看着她的,是——繁音呐!   杨显只觉得眼前一黑——她打扮得如同一只花孔雀一般、招摇无比的模样儿,全然落在了繁音的眼中!   眼瞅着杨显的这一系列表情变化,太后估摸着,大约是看到了琼华郡主,唯恐今日这行头压了琼华郡主的风头让她不喜,所以这反应才这般大;这样想着,太后就对杨显满心疼爱——这么个孩子,太可人疼了,赏啥穿啥,还这般体贴人意,日后嫁到大宛,想必也是相当得体的王妃。   思及此,太后再转目看一眼身边的琼华郡主,只见她仍是巧笑倩兮的模样儿,并未有任何不满之处。   这个琼华郡主倒也是个得体的孩子,年纪轻轻,倒也不像有些年轻姑娘那般气盛,反倒温婉动人,既是来和亲,和陛下的年纪也相当,放到后宫里头倒也是好事一桩……   不过片刻,太后心中已是千回百转,想了许多。   而杨显也苦着一张脸,同柳繁音和琼华郡主见了礼。   太后看着这三个姑娘,个个皆是鲜活,一个亲和,一个冷淡,一个活泼,倒都是鲜妍可人,招人疼。   唠嗑了一会儿,太后也不忍一直拘束着她们,便吩咐了宫人好生伺候着,笑道:“年纪大了,气力不足,不过这一会儿,便有些倦了;你们不必拘束,在此好生玩笑就是。”   三人急忙站起,说上一番恭维话,让太后眉开眼笑离去,这才松了口气。   “你们且去歇着吧,我们不用伺候。”琼华郡主应是自小长在宫中的,笑意盈盈地赏了当值的宫女,吩咐她们可自去歇息。   当值的宫女自然不敢当真歇着去,只领了赏退至殿门外,以供殿内的三位贵人随时传唤。   “郡主果然好手段。”柳繁音看着宫女们退到殿外,转脸望向琼华郡主,眸光清亮。   琼华郡主倒没有意外,也不畏柳繁音那黑沉沉的眸子,反而是迎着她的目光轻笑了起来:“我果然未曾看错人。”   “……”杨显在一旁懵了又懵,不知这话到底是从何说起的,抬眸望去,眼前的二人目光在空中你来我往,甚是激烈的样子。   “郡主倒也果决,若是我并未察觉郡主意图,那郡主又当如何呢?”柳繁音缓缓道,口气中凉气突然无比强盛,她身边的杨显和琼华郡主,都只觉得莫名周身一凉,暑气顿消。   琼华郡主仍是未被柳繁音这等气势压倒,依旧那般笑意盈盈,很是亲和:“我既然如此果决,就是因为知道,柳姑娘你,不会察觉不出我的意图。”   “……”杨显表示,仍然不知道眼前这两个人在说什么。   琼华郡主的话音落下,柳繁音却也没再开口,只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定定地望向琼华郡主;琼华郡主未曾怯场,仍是含了如同春风般和煦的笑意,丝毫不避地对上了柳繁音的眼睛。   杨显打了个寒噤。   明明是盛夏时节,她却感受到了冬日的寒风凛冽之感。   幸而方才当值宫女已被遣出,不然看到这般场景,不知会不会以为这位素来冷漠的柳姑娘,和这位大宛国来和亲的琼华郡主,要在这长春殿上打起来。   “那个……”杨显弱弱开口。   “很好。”柳繁音却收回了目光,淡然一笑,她那张冷清的脸,霎时间如同暖春里的鲜花绽放,美得惊心动魄。   琼华郡主也被这笑容给惊艳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她便笑着回道:“那就好。”   “……”杨显表示,她很想给这两个人一人一脚——没事儿在这儿打哑谜?!   第八十八章   “二位,还请坐下吧。”琼华郡主微微一笑,倒是很有主人的风范。   柳繁音很是从善如流,拉着懵懵懂懂的杨显坐下,整个人倒是放松了许多,不若往常那般冷若冰霜的模样。   “郡主如此耗费心神,是为了晖王殿下?”柳繁音沉思了一下,缓缓开口。   琼华郡主微微一怔,进而肃然,叹道:“柳姑娘果然聪慧。”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杨显终是忍不住地插了一嘴。   琼华郡主望向柳繁音,见柳繁音那双幽若深潭的眸子微微弯了弯,这才抿了一抹笑意道:“杨……公子不明白?”   “咕咚——”杨显自重新坐下起就分外小心,十分谨慎地坐在椅子边上,生怕出了什么意外她好快速反应过来拉着柳繁音跑路,因此坐得很是辛苦。琼华郡主的这话一出,她猛然一惊,猛地站起来却是不小心勾到了椅子腿,这下连人带椅子翻倒在了地上。   “哎唷……”杨显很是痛苦地摸着屁股惨叫了一声——她今日这一身华丽的装束真是束手束脚啊……   柳繁音和琼华郡主急急忙忙地前去搀扶,这才刚碰到杨显,守在殿外的当值宫女们听闻到动静,亦是呼呼啦啦地一下子涌了进来,入目地便是三位姑娘你搀我扶的场面,还有一只椅子倒在旁边。   一群当值宫女脸色均是煞白,胆小些的翻了白眼差不多快要晕了过去——   天哪,和亲还未曾成事实,就因着今日杨姑娘——哦,不,和悦公主装束太过华丽压了琼华郡主的风头,琼华郡主特意将她们遣了出来,原来就是为了暗地里使绊子!   这若是太后得知,她们这些当值的小小宫女,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姑娘!”   “郡主!”   “殿下!”   一时间,呼天抢地地一片声响。   三人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当值的宫女、三人各自带的小丫鬟,此刻都如丧考妣,生怕慢一点下一瞬就要被拖出去问罪。   好不容易收拾妥当,杨显沉浸在屁股差点儿摔碎的悲痛中,未曾意识到此刻气氛十分诡异。   “方才只是玩笑,你们不必这般惊吓,仍出去候着吧。”杨显不出声,论品阶柳繁音不如琼华郡主,所以此刻琼华郡主虽然出言有些不妥,但仍是无可奈何地说了这话。   “……”丫鬟们你看我我看你,脸色惨白,均是不敢退下,可又不敢忤逆郡主的吩咐,一时间只觉得板子在朝自己打招呼;于是,只是一瞬,扑通扑通跪下了一片。   “咳。”柳繁音只觉得头疼,偏偏杨显还没有自觉,只好轻咳一声。   杨显这才回神,见柳繁音眉头微蹙,琼华郡主哭笑不得,这才如梦初醒,略尴尬地轻咳了一声道:“无妨,你们都下去吧。”   小丫鬟们再次你看我我看你,只觉得就要命不久矣了。   “果然无妨,退下吧。”柳繁音终是忍不住了,再这么耽搁下去,她们还有多少时间商议正事?   柳繁音的话一出,如同北风过境,殿上的温度霎时间下降了几分,小丫鬟们惊恐地互相看了一眼,确认再不退下可能这位贵人可能会立马将自己给砍了,这才应声退下。   “吁——”杨显目送着小丫鬟们忧心忡忡的身影消失在眼前,长舒了口气。   “早知如此,就该让杨姑娘出言相对。”琼华郡主亦是松了口气,开玩笑道。   柳繁音微微笑了一笑,这位郡主,倒是有些与众不同。   “那个……你……我……”这殿内重新变成了她们三人,杨显这才想起她为何会摔倒在地上,一时间,又手足无措起来,连说话都结结巴巴了。   琼华郡主见状,掩面而笑,抬眸看了一眼柳繁音,这才意味深长道:“两位姑娘性情很是不同呢。”   “那又怎样?”杨显下意识地反击道。   “是琼华失言了。”琼华郡主见杨显不悦,倒也很是懂得适可而止,立马一脸歉意,反倒让杨显有些不好意思。   “这些都无关紧要,只是你……”杨显欲言又止。   她以男子身份长了十七年,如今诈死以女儿身份回归,知道此事的人除却她和繁音,便只有杨老头儿和舅舅舅母了;那为何这个异国和亲而来的郡主,居然洞察了此事……   想到这里,杨显的心内不由得一紧。   “杨姑娘不必紧张。”琼华郡主展颜一笑,犹如夏日当中的清荷,俏丽动人,抚平了杨显心中的焦灼,“这些,不过都是琼华暗自猜的。”   “啊?!”杨显这下更是吃惊,只是为了防止再将殿外的丫鬟们引来,只得强行压低了声音。   “实不相瞒,琼华在进入贵国境内之前,早就遣人先行暗访了许久,原本只是先行了贵国的风俗民情,却不想得知了几件分外有趣之事。”   “听闻贵国丞相杨大人,最是清廉正直,爱惜羽毛,虽然独子行事荒唐,但从不与显贵相交;但后来杨公子大婚,据说新娘虽只是位寻常药坊医女,但杨大人还很是满意这桩婚事,奇怪的是,大婚当日,这桩婚事竟当场作废。”   “据说……宾客之中,竟有贵国誉王爷。”   “那又如何?”杨显忍不住地插嘴道。   “姑娘别急,”琼华郡主也只是温婉一笑,继续娓娓道来,“后来,不知怎地,这位杨公子竟是突然重病暴毙,那位她原先的未婚妻,府内亦是空置多日,据说,亦是重病了一场。”   “后来,琼华又听闻了一件秘闻。”   “杨公子的未婚妻,也就是柳家姑娘,其实身份血统尊贵,只是身子不甚安好,故而安养在王府之外。”琼华郡主自是聪明人,有些事情看破不能说破,分寸之间,她甚是游刃有余,谈及这些,她仍是起身朝柳繁音轻轻施了一礼,歉意道,“此事关涉道姑娘,琼华并非有意去察,姑娘海涵。”   柳繁音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这些又能说明什么?”杨显又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些当然不能说明什么。”琼华郡主却是分外沉着,到了这时,仍是半点儿波动也无,依旧那般温柔妥帖,“只是——”   “只是,琼华又听说,丞相大人痛失独子,悲痛无比,却不想早年间走失的爱女,竟在此时意外寻回。”   “而令琼华惊讶的是,杨大人的爱女,竟是在柳姑娘府中寻回的。”   “丞相大人那般清正之人,向来不同王府相交,更何况杨公子的婚事与王府牵扯甚乱,以丞相大人的个性,应是远着王府的相关人等才是,既是如此,那又如何得知爱女在柳府之中?更何况,杨姑娘当时在柳府之中,身份才是个小小丫鬟,应该更不得丞相大人注意才是,怎么就忽然被丞相大人认了出来呢?”   “故而,琼华才大胆猜测,这其间,定然有什么关联。”   第八十九章   “所以,你就凭这些断定现在的杨姑娘,就是那位死去的杨公子?”杨显很是震惊,未曾想过,这些细节串联起来,事实看上去竟是如此清晰;而更让人震惊的是,发现这件事的,不是京城中茶余饭后热爱闲磕牙的广大群众,甚至都不是大瀛国中人,而是这位前来和亲的郡主。   “本来做这般猜测,琼华自觉有些牵强,但后来听闻杨姑娘认祖归宗之后,同柳姑娘往来甚密,关系甚好,便觉也许猜测有几分可能是对的,”琼华郡主说着又是一笑,“直到那日太后召见,琼华见到二位姑娘,方才敢确定心中猜测。”   “……”杨显回想了半日,宫宴那天,她也不过同柳繁音略亲近了一些,这都能被琼华郡主当做佐证的证据,她也是十分叹服,“郡主果然聪慧过人……”   “所以郡主说了这么多,还未曾告诉繁音,郡主这般做的目的。”柳繁音却不似杨显那般惊叹,她在宫宴那天,从琼华郡主当时的眼神中,就看到了几分试探,从那刻开始,她就知道,这位郡主来到瀛朝,应该不止是为和亲那般简单。   “也是,二位听了琼华这许多口舌,想必也是听烦了。”琼华郡主突然敛容,站了起来,朝身后层叠的帷帘,轻轻地唤了一声,“姐姐。”   这下,不止杨显,连柳繁音都大吃一惊,她们三人在这殿上商议许久,未曾想过,这殿上居然还有第四个人在场。   霎时间,柳繁音周身的冷气又在隐隐散发。   帷帘轻动,一个女子缓步从帘后走出,她的个子高挑,穿了一件浅色宫装,只是,整张脸都隐藏在粉红色的兜帽之中,让人看不出她的真正面容。   虽然如此,但杨显仍是觉出了一抹熟悉之感,尤其是那个女子微微抬了抬眼皮朝她这里望了一眼,那种感觉,好似在哪里也曾有过。   柳繁音紧盯着那位女子,亦是觉察出几分莫名的熟悉,熟悉却又猜不透来人身份,让她很是烦躁,不由得声音更冷了三分:“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坦诚相见?”   那女子顿了一顿,有些犹疑。   “姐姐……”琼华郡主上前,轻握住她的手,缓声轻唤了一声。   女子回握住琼华郡主,仿若用了许多力气,但看似娇滴滴的琼华郡主,竟是连眉头也未曾有一点点皱,只是手上也用了同样的力气回握,好似这样,那女子才有更多的勇气。   柳繁音有些不耐,她抬了抬眼皮,刚想开口,只见那女子深吸了一口气,修长的手指将兜帽取下,露出了一张清秀的面容。   “晖王?!”饶是柳繁音向来冷静自持,仍是忍不住地低呼出声。   杨显原本愣愣的,只觉得这张脸很是熟悉,但总是想不起来,直到柳繁音的呼声落入耳中,她这才惊讶地发现,这位装扮低调到恨不能隐匿于空气的女子,竟是前来和亲、即将迎娶她的——晖王?!   “姑娘好眼力。”被识破了身份的晖王却好似松了口气,神色也稍微放松了下来,甚至还朝柳繁音轻轻笑了一笑,颇有些温软的模样。   “那个……”杨显只觉得满脑子都是粥,晃一晃便是一塌糊涂。   “此事将二位姑娘牵涉其中,我甚是抱歉,只是……”晖王顿了一顿,清秀的脸上尽是怅然,眉毛紧蹙,似有无限苦楚。   琼华郡主上前,向着杨显和柳繁音郑重施了一礼:“此事是琼华自作主张,姐姐事先并不知道。”   杨显目瞪口呆。   柳繁音却并不意外,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又倒了一杯递给晖王,浅浅一笑:“不管事情到底由谁主张,谁又事先知情或者不知情,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柳繁音淡淡地呷了一口茶:“重要的是,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   晖王同琼华郡主互相看了一眼,琼华郡主却是坚定无比,与她相比,晖王反而有些惊慌失措,她的手指较一般女子的手要长要大,此刻紧紧捏着手中的细瓷杯子,仿若要将那杯子捏破了才甘心。   “如同二位所见,我的晖王哥哥……”琼华郡主说到这里,脸上浮出一抹苦笑,“实际上也如从前的杨公子一样,只是一个娇柔女儿罢了。”   “……”直到此时,杨显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   她原本以为,她的身世,已是够不同凡响了,世间难寻此例,没想到,眼前这位眉清目秀的晖王,居然同她有着相同的经历。   “琼华此次斗胆将二位牵涉其中,是因为杨姑娘曾有……”琼华郡主深吸了一口气,她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罢了,纵然比晖王冷静许多,但提起她们要做的事,她仍是有些胆战心惊。   “我懂!”杨显刚一回过神来,便激动地去握了晖王的手,因为激动得过了头,眸中竟有几点泪花闪烁,衬着她那双灵动的桃花眼,愈加眸光似水;晖王一时有些呆住,今日杨显,比那日宫宴之上,更加艳丽出众,她这般猛然靠了过来,倒教她有些心头砰砰直跳。   柳繁音在一旁冷眼相看,眸光凉了几分。   “呃……”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杨显讪讪地松了晖王的手,“一时忘情,一时忘情……”   柳繁音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转过眼眸,看向琼华郡主:“不知郡主有何打算?”   “打算?”琼华郡主苦笑一下,抬眸望向怔怔愣愣的晖王,叹道,“若是一切顺利,姐姐就能抛了这等身份,自由自在的以女子身份过她想过的生活……”   “……”这回却到了柳繁音有些不耐烦,说了这许久,半点儿有用的都没有说出来。   “琼华失态了。”琼华郡主要比晖王冷静敏锐许多,很快便意识到柳繁音的不悦,立马恢复了平日之态,笑眯眯地同柳繁音致歉,随即肃容道,“杨姑娘现已被你朝陛下恩准到我宛国和亲,此乃喜事,若是太快传出噩耗,恐怕会引起两国争端,那此次和亲也就没什么意义了;以琼华拙见,半年之后,定还杨姑娘自由。”   第九十章   一阵沉默。   “诈死?”半晌,杨显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是。”琼华郡主点点头。   “……”杨显心中默哀,她当杨显时被杨老头儿诈死一回,现在认祖归宗当杨婉娴,又要在异国诈死一回……可见,杨家人没什么好当的,起码不吉利……   柳繁音微微一笑,面上却尽是不悦:“琼华郡主原来早已筹划完美。”   只是轻描淡写一句话,琼华郡主却觉遍体生凉,这位柳姑娘看来对此很是不满——但以己推人,若是她好端端地被牵涉其中,弄不好还是一桩无法可破之事,自然也怨愤不已。   “琼华……”   “罢了。”柳繁音摆了摆手,“此事再纠缠下去无益,郡主所言,其实是最好的办法。只是……”   她抬起眸子,一字一顿道:“琼华郡主若再有什么计划,请先告之繁音。”   “自然如此。”琼华郡主点点头,满头冷汗——答应了就好,答应了就好。   柳繁音轻轻吁了一口气,双目微阖。若不是杨同徽突然将杨显认祖归宗,扰乱了她原有的计划,到现在她还没想出足够完美的计划,定然不会顺水推舟应了这件事。   再次睁开眼睛,柳繁音便看到琼华郡主甚是欣慰的面容,顺着琼华郡主的目光,她看到的是,杨显同晖王正在执手互诉衷肠。   “想必姑娘知道,姐姐乃是我宛国的三皇子——其实,算是大皇子。”琼华郡主轻叹,目光并不从晖王身上转移,“当年皇后娘娘虽得陛下宠爱,然而子嗣艰难,先后产下大皇子和二皇子都不足五岁均夭折,再深的夫妻感情都因此要产生隔阂,何况帝王之家,原本没那么多情深意切,后宫美人不断,皇后娘娘自然着急,特别是当时宫内几个得宠的娘娘先后有孕。”   “幸而,皇后娘娘还是有孕了。只是,未曾想过,竟是女儿。”   “然而,当时皇后娘娘太过心急,竟昏了头,买通了太医令,谎称生了小皇子,于是,姐姐莫名就成为了陛下的嫡长子。”   “其实皇后娘娘原本不必如此心急,那几位娘娘并未产下皇子,日后徐徐图之,何愁没有诞下皇子的机会?反倒害苦了姐姐。”   “我母妃同皇后娘娘在闺阁之中便是密友,待我出生之后,母妃更是与皇后娘娘相交密切,说起来,我倒是也差不多从小长在宫中了。”   “姐姐之事,我从七八岁的年纪便已知晓,那个时候,皇后娘娘就已经忧思过重,凤体不安;再过了三年,皇后娘娘便因病逝去,临终之时,悔恨不已,道是毁了姐姐一生。姐姐性情温厚,本不是能勾心斗角之人,几个庶出皇子又对姐姐虎视眈眈,我自然不能眼看着姐姐就此下去。”   说到这里,柳繁音倒是对琼华郡主刮目相看。   这个琼华郡主,年纪不过十四,却很有胆识城府;难得的是,她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多么危险的事,若是此事不成,她必然牵连其中,可她却丝毫怯色也无。   不过……她也不准此事不成。柳繁音的眸色微沉,既然杨显已然牵涉在此,那就必然成功,那此事之后,她和杨显,便再无牵挂阻碍。   “我同姑娘说这些,并不是想让姑娘生出什么怜悯之情。”琼华郡主轻叹一口气,“只是,姐姐从小长在宫中,那些勾心斗角,又因为身份之事,一直活得战战兢兢,生怕哪日便会一脚踏入地狱——我从未见她如此笑过。”   “若是当初皇后娘娘未曾犯傻,姐姐身为我朝的嫡公主,金枝玉叶,纵然也有许多不如意之处,也好过如今状况。”   “可惜啊……”琼华郡主收回目光,眼睫低敛,她轻轻叹道,“可惜啊,哪有什么如果……”   是呵,世间,哪儿有什么如果。柳繁音抬眸看向相谈甚欢的杨显与晖王,只觉得感慨无比,万没想到,世间有如此身世的两个人,竟在这里相遇了。   “其实,若是姐姐并非‘嫡长子’,倒也不急在一时,不过开府当个富贵王爷,却也无妨;可她,偏偏是最尊贵的身份。”琼华郡主浮出一抹苦笑,皇后娘娘一时糊涂,酿下如此祸事,她身心俱疲撒手而去,但晖王何辜?自此之后,如若事发,只能她一人承担。   柳繁音微微颔首,此事——若是搁在她的身上,她应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法。身为嫡长子,日后最有可能成为九五之尊的那个人,若被旁人发现,竟是女儿身份,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早先我与姐姐也曾筹划过,是否早些以假死遁,然而陛下太过关怀,根本无处下手;唯有等到姐姐大婚,小夫妻柔情蜜意,陛下大约就能放心些,不再插手那么多事。”琼华郡主露出一抹深深的疲惫,大宛国的黄帝何尝不知他这个嫡长子性情温厚甚至有些懦弱,他的那些个庶子个个虎视眈眈,因此他对这个嫡子甚为紧张,事无巨细,丝毫不敢大意。   若是晖王当真是个男儿,这般父慈子孝,却也是皇家的佳话。   只可惜,晖王她,不能承受这般恩宠。   “你不必再说这些了。”柳繁音大约都能猜测得出,也就不耐烦继续听下去了,“既然杨显已经掺了进来,我自然要使她无恙。”   这话虽半点儿未提要帮忙的意思,但琼华郡主已然了然,她深深地朝柳繁音施了一礼,肃然道:“多谢柳姑娘。”   柳繁音微微颔首,并不推辞,转目望向杨显,只见她仍然同晖王说个不停,她今日打扮原本华丽,又如此神采飞扬,更让人移不开眼。   “杨姑娘……可真是世间难得的美人儿。”便是琼华郡主,也忍不住地赞叹道。   “是。”柳繁音目光丝毫不移开。   琼华郡主倒是有些惊诧,她却是没想到,以柳繁音这般冷淡的性子,居然会接这个话茬儿。   看来……琼华郡主微微一笑,看来,她的猜测又对了。幸亏……她押对了人。   第九十一章   杨府之外,李慕正在来回踱步,门房眼睁睁地看着李小将军焦灼的样子,只觉得李小将军要将自己转花了眼。   “哒哒哒……”马蹄声自不远处传来,李慕却是比门房还要敏捷,一眼望去,看见马车上的车徽是丞相府的标志,竟是有些急不可耐,顾不上什么礼节,竟大步上前,拦在了马车前。   “哎呦……”马车猛地一停,杨显在里头差点儿从座位上摔下来,幸而两旁随侍的小丫鬟机灵,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才让她重新坐安稳。   “姑娘,是李小将军。”车夫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杨显却是有些吃惊,掀了马车帘子,也不等小丫鬟来搀扶,自己跳了下去;她这一跳甚是随心,却忘了今日的装束甚为繁复拘束,她这一跳,头上珠翠乱飞,差点儿扑倒在地上,幸而李慕反应极快,伸手扶住了她。   “多谢多谢。”杨显站定了身子,看向李慕,只见李小将军一脸焦灼,面容还有些憔悴,有些思虑过度的模样。   李慕定定地看着杨显,她是那般神采飞扬,装束如此华丽,衬得她更有倾国倾城之姿。她……并无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愁苦,也许……   李慕苦笑了一下,也许,她只是不愿意嫁给自己呢?   “姑……”随侍的小丫鬟见此场面,有些着急,姑娘已然册封公主、不日就要嫁到宛国,然而姑娘不愿她们改变称呼、亦不愿意搬入宫中,这已是于理不合,眼下又大剌剌地站在门口同异姓男子交往甚密的样子,传了出去,可是大大的不敬。   “无妨。”杨显有些好笑,她身边的这些个小丫鬟,倒是都随了李嬷嬷那般的规矩,于是不等她们开口,便扬手让她们退下了。   “李将军里面请吧。”杨显回望了一下四周,她自然是不介意什么流言蜚语的,但李慕乃是大瀛朝的少年将军,他的名声,至关重要,她可不愿意他因为同她有所牵连,就惹了一身腥。   李慕沉默地点了点头,同杨显保持了一步的距离,慢慢地跟在她身后走进杨府。   一路沉默。   杨显有些惊诧。   李慕此时找来,自然是有什么要说的,却没想到,他什么都没说。   “李小将……李慕,”杨显猛然停住脚步,转脸看向愕然的李慕,对他微微一笑,“你其实不用担心。”   她的笑容那般甜美璀璨,如同春节时日,他站在城楼之上看到的烟花一般,霎时间照亮了所有的黑暗,让万人瞩目,让人舍不得移开眼眸。   “我知道你在为我担心。”杨显轻叹,这个少年英武的少将军,原本应该潇洒自如地活着,若不是她早前犯糊涂将他牵扯在内,他又何必如今患得患失,还害得他曾背上“断袖”的名声?   “李慕,有些事情,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请你相信,我会安然无恙,过得幸福的。”杨显想了又想,说出的却是这般毫无诚意的话,她自己都有些汗颜,但,她与琼华郡主所谋之事,又不能告诉李慕,她已经拖累过他了,这件事万万不能再拖累了他。   李慕只是呆呆地看着杨显,她的一颦一笑,皆是如画。   “杨显。”李慕突然唤道。   “嗯?”杨显抬眸看向李慕,真是少年英武的小将军,若是她不曾遇见繁音,想必面对着这样的少年,亦是会动心的吧?可是……这世间,哪有什么如果。   “若你有任何勉强之处,我都可以……”   “李慕!”杨显打断了李慕的话,她不能许诺他什么,自然也不能要他什么承诺。他是一个那样好的少年,自然有更好的姑娘,值得他的承诺。   李慕有些怔怔的——他只不过是想要给她一个依靠,她都不愿意要吗?   “李慕,这些话,要给值得的姑娘说。”杨显望向李慕,这个小将军应该真的很为她焦灼了一番吧,他的眉头紧锁,连衣服上不知道在哪里蹭到了烟灰都未曾发现。   “于我而言,你便是值得。”李慕坚定道。   杨显微微一愣,继而浮出了一抹笑,她伸手为李慕掸了掸衣服上的烟灰,叹道:“李慕,你实在不必为我如此。”   李慕看着那只莹白纤细的手,为自己掸灰,他原本未曾发现这些灰尘,如今却很是感激这不知何处蹭上的烟灰。   “罢了……”到底是李慕,他原本性格洒脱直爽,想要给杨显一个承诺,只是担心她和亲到异国会生活得艰难,既然她不愿意,他自然不会执着于此让她为难。   见李慕如此反应,杨显心内放松许多,面上也不由自主地浮出了一抹笑来:“日后,可能难以相见,你既然来了,就请来喝杯茶吧。”   这回轮到李慕一愣,随即他却是畅快一笑,心内的郁结好似也随风而逝了。   这就是他所倾心的人啊,这般洒脱,又怎能不幸福呢?   杨显这边倒是全无压抑,甚至杨显还甚是开怀了,柳繁音那边,就不若这般乐观了。   原本梁玉书对柳繁音就虎视眈眈,随即又看上了她身边的“小仙”,正兀自在那里美滋滋的,没想到小仙转眼就成了杨家的独女,现如今又要和亲大宛,他便有些急了。   由小仙之事看来,这世事果然无常,若是他再一个不小心,连柳繁音都嫁给别人了,他可上哪儿哭去?   故而,梁玉书竟也顾不得等柳繁音的及笄之礼了,许是得了他那公主母亲的默许,他竟是日日往柳繁音这儿跑,东西是一箱一箱地往柳府里抬,落在旁人眼中,就是下聘的意思了。   “姑娘,梁公子日日这般,姑娘好歹见一见?”龄儿冷眼看着有胆大的小丫鬟们在柳繁音面前为梁玉书说好话,心内嗤笑,姑娘但凡有一点儿心思,梁公子会有如此尴尬局面?偏这些个小丫鬟们看不透,特特地跑到姑娘面前说这些有的没的。   果不其然,柳繁音从书卷中抬起头来,眸中清冷更盛,带着明显的不耐:“不见。”   “可……”倒还有那没眼色的小丫鬟什么都不怕地上赶着惹事。   “都出去,王爷前儿个才吩咐过,姑娘体虚,平日里概不见客。”龄儿眼见着柳繁音的不耐之色浮出,忙出声斥道。   龄儿如今算是柳繁音身边唯一一个大丫鬟,她开口训斥,那就是姑娘的意思,那小丫鬟再多埋怨,也不敢表露出来,只诺诺地下去了。   “哎——”极为难得的,柳繁音深深叹了口气。   龄儿有些惊诧,有些欣喜;惊的是,原来姑娘亦会有如此无奈之时,喜的是,姑娘会在她面前这般,应是果然将她视作心腹了。   第九十二章   “我就知道,他就不安好心!”   “太混蛋了!”   “世人可是瞎了眼么?就他?!还翩翩公子!”   ……   龄儿在一旁,看着杨显今日急匆匆地赶来,一进门来,就对着柳繁音直嚷嚷,甚是义愤填膺,说得都是梁玉书的不是。   悄悄地看了一眼柳繁音,柳繁音倒是没有什么愤慨之色,反而笑意盎然地望着杨显,一双深沉的眼中水波盈盈,仿若微风拂过的春水,尽显明媚之姿。   冷眼看来,这世上好似只有小仙……好似只有这位杨家姑娘,才能让姑娘展颜一笑。   龄儿看着眼前这一幕,分明吵吵嚷嚷,她却觉出了一抹温馨来。   “你倒是气得很。”柳繁音有些忍俊不禁,只随手捡了一只茶杯来,倒了茶水递给杨显,“他怎么样,随他去罢了,你倒是气什么?”   “哼!”杨显喝了一口茶,听到柳繁音的话,口中的水还未曾咽下,已是气鼓鼓地冷哼一声,茶水差点儿喷出。   “你呀!”柳繁音愈加好笑,伸手在杨显的头上敲了一下,“他这般行为处事,又不是今日才如此,又何必今日如此忿忿?”   “他这么浑不吝,王爷还想你嫁他?有病吧?!”千万句粗话脏话在杨显脑袋中盘桓,鉴于在柳繁音面前,杨显忍了半天,脱口而出。   龄儿大骇,猛然低头,这等大不敬的话,唯有这位杨姑娘才说得出来,她这等做奴才的,要想活命,最好做出一副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柳繁音的余光落在了龄儿身上,心内暗道杨显倒也真是谁人也不避讳,虽然如此,但到底她的心里还是喜的——是她信任她,所有才肯在她面前毫无顾忌。   “龄儿去小厨房看看,下午有什么点心。”虽是如此,柳繁音仍是吩咐龄儿,龄儿如获大赦,应声而去。   “这个丫头,倒是第一聪明人。”柳繁音望着龄儿离去,感慨道。   杨显亦顺着柳繁音的目光望去,直到那道纤细的身影再看不见,才不满道:“第一聪明人?能有我聪明?”   “噗嗤……”柳繁音这回却是忍不住了。   杨显的脸刷地爆红,只觉得面上灼烧,她也不知怎地,就脱口而出了。   再看柳繁音笑得东倒西歪的模样,杨显觉得面上灼烧更甚,刚想再强行解释一番,突然发现自己被带沟里去了——刚刚不是在骂梁玉书么?怎么一瞬间就成了繁音在笑话自己了?哼……   杨显很是愤慨。   她这般情绪变化,柳繁音自然看在眼里,笑完了那一场,终究还是正经起来,款款对她道:“这些事情,倒是不用你来提醒我——我既无心嫁他,那他是否花天酒地是否是个伪君子,又与我何干呢?”   “再者说,花娘和芸娘,都是我的人,梁玉书那般行径,我自然是早就知道了的,又何必大惊小怪,为这等人气坏了自己?”柳繁音慢条斯理道,一边看着身旁的小火炉上的茶水沸腾,一边还要照顾着杨显的情绪。   “……”这回,却是轮到杨显哑然失笑了。   她竟是糊涂了。   依着柳繁音那般聪明颖悟,她偶然得知的这些消息,繁音又怎会全然不知?她风风火火地闯来骂了半晌的梁玉书,倒是自己热闹出了一场戏。   幸而她的繁音聪明,也幸而她遇见她的繁音。   再坏着心眼儿想一想,也得亏梁玉书是个不成器的坏小子,若他当真如传言中的那般是个翩翩君子,说不准繁音当真就被他拐了去,如今也没她什么事儿了。   “那……繁音打算怎么办?”杨显总觉得,柳繁音既然知道了这一切,自然不会就只是知道而已。   “你猜?”柳繁音端起茶杯,纤细的手指捏着杯盖,轻轻地在杯子上扫了扫,朝杨显婉然一笑,带了一丝狡黠,没有了平日里的清冷,多了几分生机与活泼,倒像是一只伶俐的小狐狸,还是自由自在长在乡野的那种。   “我猜……”杨显郑重其事地歪着脑袋想了想,正襟危坐,连柳繁音都以为她这般郑重是要说出什么认真的话来,只听她郑重道,“我才不猜!”   “噗……”柳繁音原本正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猛然听到这句话,差点儿笑到将茶都泼了出来。   “繁音那么聪明,我才不去猜繁音想的事。”杨显倒很是理直气壮。   柳繁音忍俊不禁,只觉得眼前这个人让她又爱又恨,让她恨不能握着她的手日日相陪,让她心潮翻涌,让她总是变得不那么像自己,千头万绪翻涌,到了最后,柳繁音也只抬手轻轻点了一下杨显的额头,叹道:“你如今却是愈发懒了。”   “一家之中,有一个聪明人就够了。”杨显朝柳繁音眨眨眼睛,眸中波光粼粼。   柳繁音闻言微微一愣,继而笑出声来,是呵,一家之中,有一个聪明人就够了,有她在,自然护得杨显安稳,那就无需杨显也煞费苦心去认清世间的一切。   “你这般想,倒是很聪明。”柳繁音笑道,“今儿个荷花开得正好,我带你去赏赏荷花,何必在这些小事上耗费心神。”   杨显欢快起身,她早就坐不下去了,在室内说着这些烦心事自然扰人心绪;去荷塘赏荷,到时候人美花娇,交相辉映,却是让人心旷神怡的景象。   誉王府中,赵临正与梁玉书闲话家常。   近些日子,梁玉书往誉王府跑得更勤,嘴巴更是抹了蜜似的,竟然把赵临哄得很是开心;不仅如此,也不知梁玉书同朝阳公主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个甚是高傲的母亲,居然还亲自同赵临提起了这门婚事。   这不,梁玉书今日又来同赵临请安。   “繁音这丫头,今日应是会过府请安。”赵临这些日子被梁玉书哄得开心,心也跟着朝他那里偏了偏,拍着梁玉书的手,笑道,“这丫头素来性子冷淡,日后也要你多多包涵才是。”   梁玉书闻言,心内欢喜,同赵临施了一礼,郑重道:“若能娶得表妹这般佳人,玉书恨不能以金屋藏之,又怎会在乎这许多小事?”   霎时间,赵临哈哈大笑起来,果然少年儿郎,说起情话来丝毫不会忸怩,倒是招人喜爱。   “繁音丫头,今日倒是来得有些迟了。”说着说着,赵临愈加念叨起柳繁音起来。   “表妹素来对舅舅尊敬有加,向来今日有事耽搁了。”话虽如此,梁玉书心内却是比赵临急多了,他这些时日去柳府探望繁音,皆是碰了冷钉子,让他不得已,只得曲线救国,天天围着赵临打转,这让他委实憋屈。   只是,谈话之间,等来的却不是柳繁音,而是柳府的一个老嬷嬷。   第九十三章   “什么?”赵临听完老嬷嬷的回禀,只觉得一阵气闷,“繁音竟是又病了?”   老嬷嬷低眉顺眼地答是。   “舅舅莫急,眼下暑气正盛,表妹身子娇弱,想来不会是什么大问题;若舅舅实在担心,我这就去探望表妹一番。”梁玉书心思活络,一席话说得甚是妥帖。   赵临的目光幽深无比,落在老嬷嬷身上,老嬷嬷只觉得顿时周身一片寒凉,不由自主地两股战战,几欲跪下;   梁玉书亦意识到了赵临心情不甚爽利,正绞尽脑汁地想着要说些什么,却见赵临的目光缓缓落在了他的身上,仍是那般寒凉而沉重,犹如寒冬腊月里头在江中游泳却又劈头盖脸地撞上了一块巨大的浮冰,让他有些难以承受。   “也罢。”赵临最终移开目光,“你去看看。”   梁玉书如获大赦,慌忙应下之后忙不迭地告退了。   赵临转眼瞥了老嬷嬷一眼,声音低沉道:“说。”   老嬷嬷打了个寒噤,立马跪倒在地,磕头道:“王爷恕罪,此事关乎梁公子,故而方才老奴实在不敢多言。”   “嗯?”赵临眼皮微微抬了一抬。   “梁公子这些日子同红袖轩的一个倌人来往甚密,甚至于……甚至于……”说到这里,老嬷嬷已将头贴在了地上,浑身颤抖,再不敢继续说下去。   “说!”赵临额头的青筋直蹦,咬牙切齿道。   “甚至于……那个倌人传出身孕,姑娘得知,一气之下,竟是给气病了……”老嬷嬷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只觉得周身的寒气越来越重,她却汗如雨下。   半晌,想象中的狂风暴雨并未来临,老嬷嬷大着胆子微微抬起头来,觑见赵临坐在座位上,眸中寒气更盛,只是……好似在思虑些什么。   “繁音这丫头……”又过了半晌,赵临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好似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罢了,王府中的王大夫最为细心妥帖,让他跟着你回去给你姑娘看一看。”赵临慢慢地吩咐道。   明明这些话,无论从语气还是字面来听,都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关怀之意,老嬷嬷却觉得凭空生出了一身冷汗。   赵临看着老嬷嬷行礼告退,面上的神色,却是愈加令人琢磨不透。   按照惯例,杨显既然已被赐封为公主,那就要在旨意下达之后随即搬入宫中;但太后娘娘垂怜,杨家父女方才团聚,便要别离,于心不忍,特许了杨显还在杨府居住,只每隔一日入宫请安便是。   杨显本以为,依着自家老头儿那个刚正不阿的性子,必须得义正言辞地回禀太后要凡事循礼,没想到,老头儿这次倒是立马跪谢太后恩典了。   “日后到了宛国,切不可如此了。”   于是,这些时日,杨显听这句话听得耳朵快要长茧。   她同丫鬟们玩笑逗乐,杨同徽看到了拿这句话教育她;   她吃点心姿态不雅,杨同徽看到了拿这句话教育她;   她看到小厮们在一起说笑话去听了一耳朵,杨同徽看到了拿这句话教育她;   她走路步子迈大了,杨同徽还拿这句话来教育她;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我知道了……”杨显在心中简直要将白眼翻出天际,但想想这次计划无论成与不成,她与杨同徽都再难相见,就只得做出温良恭顺的乖女儿模样,也免得将杨同徽气出好歹来。   杨同徽的脾气,相较从前,倒是柔和了许多;往日里,若是杨显这般敷衍,恐怕他早就气得跳脚了,可他竟也一一忍了。   倒是吴远和吴夫人,每日里都要遣人来接杨显去吃个晚饭才肯放她回来,尤其是吴夫人,每每一见,心肝儿肉儿地叫个不停,动辄便红了眼眶,也惹得杨显分外伤感。   “哎——”杨显托腮不住叹气,伺候她的小丫鬟都道她是即将远嫁心里伤感,却也不敢上前说什么劝慰的话,只齐刷刷地站在一旁看着。   “这……”半晌,终是有了人声,接下来,落入杨显耳中的便是杨同徽痛心疾首的敦敦教诲,“如此姿态,若到了宛国,可不叫人笑话我瀛朝公主竟如此不懂礼仪?”   “……”杨显忍不住地翻了个白眼——若说杨老头儿最重规矩吧,她都被赐封为公主了,老头儿也没对她客气半分;若说自家老头儿不重规矩吧……这……说出去谁都不信……   哎,忧愁啊。   “父亲。”杨显在府中,对杨同徽仍是行着常礼。   “罢了。”杨同徽抬手扶住杨显,却是看向周遭伺候她的小丫鬟们,颇为严厉,“快些伺候公主梳妆,晖王殿下和郡主马上就到。”   “啊?!”杨显受到了惊吓。   “大宛民风向来较为开放,你们已是未婚夫妻,晖王殿下愿意屈尊前来拜访,也没有什么不妥。”杨同徽很是淡定。   “……”杨显攥了攥拳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平白无故怎会突来来看她,难道是计划出现了差错?   想到这里,杨显只觉得额上冒汗,手脚也开始发寒,坐卧不安起来。   杨同徽原本说完这些就要离去的,可眼看着杨显,神情惶急,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几个小丫鬟拿着衣服钗环问她意见,她却好似神游太虚去了一般,懵懵懂懂,问十句才答一句,很是不成器的样子。   “这成何体统?不过是未婚夫婿前来拜会,你便如此惶急;他日嫁到宛国,你也这般,可怎么让人看待你这个来自瀛朝的王妃?可怎么让人不欺负了去?”杨同徽只觉得急火攻心,素日里只觉得杨显莽撞,却未曾想过,她却是如此不顶事。   杨显被这一番训斥,愣愣地回过神来,方才觉察出自己失态。   虽然她并不是因为“未婚夫婿”前来探望才惶恐,但杨同徽这次的教训倒是提醒了她,她若是日后再这般将情绪直接显于表象,恐怕,大家都要被她连累。   不过转瞬,杨显已将所有的惴惴不安都收到了心中,面上露出了一个笑来,朝杨同徽施了一礼,落落大方道:“父亲教训得是,显儿牢记在心。”   杨同徽在一刹那浮出了一抹惊诧,但也只是一刹那,他那古板的脸上只剩下了如同往日那般古板的神情,只点了点头,转身踏出杨显的房门,忙着去吩咐接待晖王和琼华郡主的事宜了。   第九十四章   晖王屈尊,亲来丞相府探望未婚妻,眼下丞相府虽表面有条不紊,实则府中的下人们快要炸锅了。   杨同徽又甚是重规矩礼仪,想要半点儿挑不出错来,亲自监看下人们忙前忙后,阵仗十分之大。   连带着原本已平静下来的杨显,又重新有些惴惴。   “晖王殿下和郡主已经到了,老爷让奴婢来催一下姑娘。”门口前来催促的小丫鬟一会儿功夫便来了三个。   杨显自然无心装扮,奈何杨同徽离了她这里之前吩咐过小丫鬟们要好生给她梳妆,一群小丫鬟自然不敢怠慢,只杨显一个人心内火急火燎。   前厅中,杨同徽正陪着晖王说着些闲话。   杨同徽私下里仔细打量过晖王,这个王爷,乃是大宛国的嫡长子,深得大宛皇帝的宠信,日后很有可能被立为太子,若真正如此,和亲之后,大瀛和大宛的邦交应会更进一步;相貌虽说不够英武,但却也清秀斯文又不至于羸弱,应该也不会短命;举止文雅有礼,谈吐不凡,应该不是个苛待内院之人。   总之,杨同徽觉得这个未来姑爷,他甚是满意。   于是位于上座的晖王,总觉得大瀛的丞相大人看他的目光有些过分热切了,让他很是如坐针毡。   琼华郡主坐在一侧,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倒是觉出了几分通透,一时间竟是觉得这位丞相大人也不若传言中的那般古板,倒有几分可爱。   “姑……”正当气氛颇有些尴尬时,小丫鬟前来禀告,因在府中称呼未改,小丫鬟们也都习惯了,顺嘴说了出来,杨同徽的目光立马如同冷箭,嗖嗖而来。   小丫鬟浑身一颤,立马提了嗓子:“公主到!”   杨显这才很是端庄华贵地出场了。   相互见礼,你来我往,又是一些闲话,杨显心急,左支右绌,终于支走了杨同徽,心内大松一口气,差点儿就直接瘫坐在椅子上了。   “嗯?”杨同徽却好似有所感悟,都已踏出厅门,眼看着便要转弯,却猛然一回头,吓得杨显立马坐直,继续保持她温柔贤淑的形象,杨同徽这才满意离去。   “哎唷……”支走了杨同徽,屏退了伺候的小丫鬟,杨显这才终于放松了下来。   琼华郡主见此,不由得掩面笑道:“有劳心悦公主。”   乍一听到这个称呼从琼华郡主口中说出,杨显只觉得面上一阵灼烧,摸着脸笑道:“郡主莫要拿我取笑。不知郡主和王爷今日突然前来,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晖王原本也在一旁浅淡地笑着,听到杨显发问,那浅淡的笑意也随即敛下,又是一阵愁云惨雾。   倒是琼华郡主,仍旧笑眯眯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我们有求于姑娘,倒总是劳累姑娘入宫见我们,心中愧怍难忍,便也前来探望姑娘一番。”   “郡主多礼了。”杨显闻言,心内放松了下来,亦笑弯了一双眉眼,“既然是没什么大事,想必是有什么小事了?”   “小事嘛……倒是真有一件。”琼华郡主笑道。   “还真有啊!”这下,却是杨显吃了一惊。   “确实不算什么大事,”琼华郡主笑得愈加柔婉,她好似从来都是这般微笑的模样,不动声色地化解一切局面,“柳姑娘的近况,想来杨姑娘比我们要清楚。”   “繁音?”提到柳繁音,杨显的心砰砰地跳快了许多,又想到近些时日,繁音还要忙于应付梁玉书那个伪君子,就忍不住地变了脸色,“繁音怎么了?”   “杨姑娘不必惊慌,正如姑娘所知的那般,柳姑娘并未怎样。”琼华郡主柔声抚慰道,见杨显脸色好看了些,这才继续款款道,“晖王‘哥哥’乃是我国嫡长子,不便久在贵国,因此原定这个月月底便要请辞回国……”   “月底?”杨显掰了指头算了一算,有些惶然,“那岂不是只剩下五天?”   “是这样的。”琼华郡主微微一笑,“虽然我们再三保证,但柳姑娘不能随行护持仍感不安,故而此次前来,是同姑娘商讨拖延回国日期之事。”   “同我有关?”望着琼华郡主的笑,杨显只觉得心内扑通扑通乱跳,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儿。   果不其然,琼华郡主起身朝杨显施了一礼,道:“那接下来的日子里,劳烦姑娘称病,卧床不起。”   “……”杨显听了此话,只想骂街,但眼前佳人整衣肃容、一脸真诚,她又委实对着这张俏脸骂不出口,一时之间,心塞不已。   “不敢劳烦姑娘太久,只需拖到下月柳姑娘及笄之日过后便可。”琼华郡主的口气愈加真诚。   “呼……”杨显长吁了一口气,话已说到这份上,她又怎会不明白?   “繁音竟是……打算在及笄之礼上行事吗?”犹豫半晌,她终究还是叹息出——她及笄的时候,还被当做男儿养,错过了此礼,心内一直引以为憾;若是繁音亦错过此礼,会不会也觉得遗憾?   “柳姑娘虽未明言相告,但据我猜测,应是如此。”琼华郡主轻叹,她亦很是惊奇,那个看上去冷若冰霜的女子,实际上竟是有着那般飞蛾扑火般的热情。   “哎……”最终,杨显还是长叹了一口气。   她未曾想过,会有如今这许多事情;想想这一年以来,她的身份变了又变,那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公子,放佛成了前世之事那般久远了。   “难为姑娘了,姑娘慈恩,没齿难忘。”久未出声的晖王,此刻见杨显忧心忡忡的模样,以为她是在烦恼装病之事,上前郑重地同杨显行了一礼,轻声解释道,“原本这些事情,不应该麻烦姑娘的,但若是我直接称病,还是到了卧床不起的程度,牵涉太多,恐于两国邦交不利。”   杨显被她这突然的举止吓了一跳,慌忙扶起她,叹道:“我自然知道这些,也并不是在不忿这些,只是,一时有些伤感罢了。”   第九十五章   六月月底,本是大宛使者归国的日子,因出使之前递来的国书上已明确说明,此次乃是有意交好,前来和亲,故而大瀛早早地就按照公主的份例准备了嫁妆;以备前来的晖王殿下看上哪位贵女,行走之时,不至于慌乱。   原本这是件喜气洋洋之事,可行走之前,便出了岔子。   京城远郊的佛音寺向来香火鼎盛,晖王和琼华郡主来京多日,总在宫墙之中,未免有些单调无趣;刚好六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的得道圣日,因而寺中按照惯例是要谈经论道七日,眼看和亲使者就要回国,左右无事,久闻了佛音寺的大名,便特特赶了最后一天去上个香,也体察一下瀛朝风俗。   这原也是一件好事,只是那位新进赐封的公主有些霉运罢了。   皇家来上香,向来是要清场的,又有高手护持,论理来说,最为安全不过。   可就在上山的路上,大家中途歇息的时候,那位新封的公主许是在轿内闷气,才刚出来透了一口气,便听到头顶上一阵呼呼啦啦如同疾风过境,又夹杂有奇怪的叫声,闺阁女子哪儿经历过这些?当下脚下一滑,竟是顺着山坡滚了下去。   后来查明,那所谓的疾风和怪叫声,只是佛音寺所在山头的野猴子……   这下真相大白了,可那位新封的公主就没那么好运了,受到了惊吓,又滚下山坡的时候被那些断枝残石给伤着了——还不知有没有伤到脸;此事一出,立马便送往宫中诊治了,可她仍是高烧不退,于是,这和亲使团的归期,也便随之拖延了。   “这孩子,可真是遭罪啊……”太后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她每每去看杨显时,总看着这个姑娘烧得满脸通红,眼皮都抬不起来。   “娘娘,琼华郡主来看公主殿下了。”有侍女前来通传。   “快些让她进来。”太后扬声道。   接着,一袭素净衣裙的琼华郡主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走得虽急,但半点儿不失仪态,故而太后对她甚是满意;   太后上前亲自携了琼华郡主的手,和蔼道:“你这孩子,心悦在哀家这里,难道还少得了人伺候?难为你每日过来探望。”   “太后娘娘自然周到妥帖,”琼华郡主微微蹙眉,面露难过之色,“但琼华每每想到,心悦公主是陪琼华去佛音寺上香才遭此劫难,心中就无法释怀。”   “倒是个实心孩子。”太后叹道,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此次是下面的人办事不当,同你无关,你也不必自责。”   琼华郡主轻轻嗯了一声,但犹低着头,不见喜色。   太后愈加心疼,怕再多劝慰她反倒给她太多压力,只得放了她让她去看杨显。   一进杨显修养的偏殿,琼华郡主便匆匆上去,屏退了众丫鬟,亲自扶了杨显,关切道:“你怎么样?”   杨显病病歪歪地在床上躺了几日,每日里烦闷得紧,又要一直装作病容,憋闷坏了,巴不得琼华郡主时时陪在她榻前;   这不,周围的侍女方一退下,“烧得脸色通红”的杨显,咕咚便从床上坐了起来,连扶着她的琼华郡主都吓了一跳,连声提醒她道:“慢着些慢着些,小心起猛了头晕!”   “我在这儿躺着才头晕呢!”杨显没好气道,伸手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这药好生奇怪,服下当真只发热,却也半点儿不适也没有。”   琼华郡主失笑:“自然如此,不然,柳姑娘也不会答应。”   “说起来,繁音这几日怎么样?”杨显立马热切地望向琼华郡主,目光灼灼,半点儿不知掩饰。   琼华郡主被她这炽热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每次提到柳姑娘,这位杨姑娘总是这般热切,半点儿不知避讳,次数多了她虽然习惯了,但仍觉得在这般灼热的目光下自己都忍不住地脸上发烧。   “姑娘在宫中生病,柳姑娘自然是在府中生病的。”琼华郡主打趣道。   这话却是让杨显面上一阵发烫,幸而她的脸原本就通红滚烫,倒也不显:“事情……还顺利吗?”   琼华郡主失笑:“以柳姑娘的聪明,这些事情,总是不难的。”   这下,杨显不禁也哑然而笑,是了,她的繁音,那个小小年纪就能接管红袖轩和百花楼的繁音,那个事事护她周全的繁音,自然是无往不利,任何事都难不倒她的。   “只希望,这些事要快些了结才好。”一想到柳繁音在柳府被梁玉书纠缠却只能独自面对,杨显就心内分外不虞。   这话落入琼华郡主耳中,却有些责备的意思,她有些羞惭道:“是要快些了结了才好。”   杨显虽然遇事迟钝,但毕竟不蠢,又怎会听不出琼华郡主话中的歉意?只得含笑解释道:“我并没有责怪郡主的意思。”   “虽然姑娘宽容,琼华仍觉得无地自容。”半晌,琼华郡主叹道,“姐姐现还是男儿的身份,虽然与姑娘有未婚夫妻的名分,但毕竟男女有别,宫闱之中多有不便,不能来陪姑娘,还请姑娘多多包容。”   杨显想起那个面目清秀性格温柔的“晖王”,心中涌起的都是理解,她亦叹道:“我又怎么会责怪他呢?毕竟……我也曾有过这样无可奈何的时候。”   琼华郡主有些惶惶,她今日所说的话,总是要勾起杨显的伤感。   “不过没关系。”杨显抬眼往向琼华郡主,朝她展颜一笑,“等这些事情都过去了,我们,都会有平静幸福的日子可以过。”   霎时间,琼华郡主只觉得这张笑脸如同春日里最艳丽的牡丹,夺了她所有的目光,让她情不自禁地想要附和她所说的话。   “那……愿如姑娘所言。”琼华郡主回过神来,淡然一笑——   幸而,这个姑娘一直是以男儿教养的,不如寻常姑娘那般惯会展现自己的美好;若是她也是如寻常姑娘那般,千娇百媚地长到如今,不知多少男子都要拜倒在她的脚下。   第九十六章   “没想到,他竟如此死性不改。”花娘一声叹息。   柳繁音静静地坐在园中的凉亭中,凉亭临水,此时正是傍晚时分,日头刚落,余热未消,但已有凉风吹来,带着湖水的凉气,倒颇有些怡人。   见柳繁音并未出言,花娘和芸娘互相看了一眼,摸不透她的心情,只硬着头皮往下接着说:“听别的世家公子说,梁公子这些日子心情不好,说是被母亲舅舅训斥了。”   “但……”话到了嘴边,花娘又忍不住地咽了下去。   “嗯?”柳繁音眉头微皱,望向花娘。   一道冰凉的目光落在了花娘身上,花娘霎时间有些毛骨悚然,只得继续道:“但……姑娘别怪花娘多嘴,花娘却是未曾看出梁公子心情有什么不好,仍是往日里那般胡闹……”   话到这里,花娘亦不再多说,虽未明说,虽然她说得都是实情,但若认真论起来,梁公子日后定然是姑娘的夫婿;得知自己未来的夫婿虽然一副好皮相又有着好名声,但实际上却是个惯于寻花问柳的浪荡子,姑娘心中不知作何想法。   “呵。”柳繁音冷笑道,“我往日里倒是高看了他。”   她却是想了许多计划,个个缜密,生怕有所纰漏,暴露了自己,误伤了他人;却没想到,她这边花费了那么多心机,对手却是个实打实的大草包,根本不值得她这般伤神。   “姑娘……”花娘和芸娘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接话。   “无妨,你们且小心着些,别当真让我们那里的傻姑娘被他拉下了水。”柳繁音吩咐道,梁玉书没脑子胡闹也就罢了,若真的闹出什么事来,以朝阳公主那般果断行事,恐怕那些动了真心的傻姑娘连埋骨之地都找不到。   “是。”虽然疑惑,但姑娘行事向来有她的道理,花娘和芸娘也只顺从应道,从不多问。   七月流火,用过晚饭,晚风吹来时,也带了些微凉气。   “姑娘连日里身子不适,晚饭用得也不多,快别在这湖边吹风了。”龄儿望着柳繁音站在凉亭之上,夏日衣衫轻薄,在风中显得甚是单薄可怜,“湖边水气湿重,姑娘当心身子。”   “无妨。”柳繁音并不回头,只轻轻吐出这两个字,这湖边水气湿重,又怎比得上她心头上的那份重?   虽说万事她都筹划了不止一两遍,可她又怎会不知,筹划得再缜密,真正实施的时候未必能够尽如人意;   现在凡事未定,杨显装病,又被绊在宫中;她身份不明,出入宫中很是不易,又加上她亦是装病在家,不能求赵临入宫……   万千烦恼一齐涌到心头,柳繁音只觉得心内不安。   不知,陷在宫中的杨显是否能够应付妥当……   “姑娘,王爷和梁公子来了。”听了小丫鬟的通传,龄儿急忙向柳繁音回道。   柳繁音正在心神恍惚,只听到了后头半句“梁公子来了”,心中甚是不耐:“不见。”   “姑娘,王爷也来了!”龄儿向来伶俐,心念一转便知柳繁音是听断了话。   “扶我过去吧。”柳繁音心内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龄儿立马上前,小心翼翼地扶了柳繁音。   方才走下凉亭,沿着□□走了几步,赵临已和梁玉书走到了对面。   “叔叔。”   “王爷,梁公子。”   柳繁音松开龄儿的手,盈盈下拜。   “今日风寒,怎地就在湖边吹风了?”赵临扶起柳繁音,往她脸上看了一看,叹道,“你向来单弱,前些日子身子还没养好,这便又病了;如此还不知保养。”   话到这里,赵临的脸色却是陡然一变,一双和柳繁音如出一辙的黑眸霎时间冰冷无比,却又多了几分狠厉:“跟在你身边的人都是死人吗?眼看着姑娘身子不好,竟是每一个知道规劝?!”   这一番话,赵临的声调儿没有半点儿提高,却如同裹挟了湿重水气的阴风,落在人身上让人情不自禁地打个寒噤。   龄儿登时便吓得跪倒在地,连带着几个在不远处伺候的小丫鬟也扑扑通通跪了一地。   “跟她们无关。”柳繁音并没有任何惶恐或者受宠若惊的神色,她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跪倒在地上的小丫鬟们,只目光平静地直视着赵临,“我心情抑郁,得亏有她们替我排解。”   说到这里,柳繁音的目光从梁玉书身上掠过,只是一瞬,梁玉书便觉得浑身陡然一凉。   赵临被当众拂了面子,心下正是恼怒,又注意到柳繁音那轻轻的一瞥,霎时间火气便全都落在了梁玉书身上;   但他今日又是特地带着梁玉书为他当说客的,一时间觉得自己打了自己的脸,更是气急。   “叔叔无需担忧,繁音这几日好多了。”柳繁音心思玲珑,既然赵临会亲自带了梁玉书登门,就必不会当众责难梁玉书,若是逼急了,难保不会出现别的岔子;当下也忍了万千思绪,敛下眼睫,周身的清冷也跟着消弭,反而让人看着心生怜爱。   柳繁音这一举动,让赵临气顺了很多,眉目之间,亦松快了许多。   “表妹如今可大好了,这几日让我忧心得了不得,今日总能放下心来了。”梁玉书见气氛缓和,便笑着同柳繁音道。   柳繁音嘴边扯出一抹冷笑来,若不是她从来知道梁玉书的为人,若不是花娘和芸娘的时时汇报,她若只是个寻常的豆蔻少女,看到这样一个眉目疏朗的翩翩少年郎,字字句句说着对自己的关切与担忧,恐怕早就感动得一塌糊涂。   呵。   “表哥费心。”柳繁音冷冷道,这般忧心,还能日日去红袖轩和百花楼抱着姑娘们说情话,当真是“忧心”。   幸而,她从来不曾对他动心,也就不稀罕他这些所谓的关怀。   梁玉书见柳繁音态度冷淡,一时间有些讪讪不知如何是好;   赵临见状,却也满意,他的女儿,自然不能同那些眼皮子浅的无知少女一般,情郎说两句话就可以既往不咎;该拿捏的,还是要拿捏的。   但,他今日既是来“推销”梁玉书的,自然也不能由着这气氛就此僵下去。   于是,赵临难得换上了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一手携了柳繁音,一手携了梁玉书,语重心长,甚是有长辈的慈爱。   第九十七章   这几日,京城之中甚是热闹。   据传言所说,誉王爷有个常年养在府外的女儿,因为出生之时未在京城,又有许多复杂的由头在里面,一直未能真正认祖归宗;再加上皇室血统不容有疑,这位姑娘丢了出生之时的证明,不能真正归入誉王府;   但如今到了及笄之年,誉王尤其疼爱此女,一心要给个体面,便求了陛下恩准,亲自为其操办及笄之礼;陛下为了给这个皇叔体面,亲自下旨封了个县主给这位姑娘,一时间,风头竟压过了誉王府的那几位小姐。   听说,及笄之礼就在三日后,誉王府的管家亲自带着府中下人,去采买各种器物,所选之物,极尽华贵。   再者就是,即将远嫁大宛国和亲的和悦公主——大家都知道,其实就是丞相大人的千金,因被晖王殿下一眼看中,陛下这才施恩册封;因着和悦公主前几日受了惊吓一病不起,这才延缓了大宛使团归国之日;   本在大宛使团原定归国之前,丞相府和尚书吴大人两府管家就在各处采办器物添妆;这下和悦公主受了惊滞留小半月,吴府更是大手笔的各处采买,据说是吴夫人心疼这位外甥女,特地加厚添妆。   于是,京城这几日的各个布庄、金铺银铺首饰铺、古董店可乐开了花,老板们各个笑得见牙不见眼,见面都要乐呵呵地互道“发财”。   “誉王府这声势,啧啧。”跟在李慕身边的小厮,忍不住地咂舌。   李慕冷眼看着这一切,心内焦灼。   前些日子杨显去佛音寺惊吓受伤,这些日子都在太后宫中静养,他乃外男,没有任何理由能够探望,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只能寄希望于柳繁音身上,希望能从她这里得点儿消息,可谁知——   想到这里,李慕不禁苦笑。   谁知,柳府门口车水马龙,誉王府和梁府的人来来往往,他连凑到跟前的功夫都没有。   但,柳繁音门前这般热闹的景象,是否也能说明,杨显她,并无大碍?否则,依着柳繁音的性情,应不会有此情景吧。   这般安慰着自己,李慕在柳府门前,徘徊了几回,终是离去。   “这李小将军可是走了,若是再不走,叫旁人瞧去,保不准要说什么闲话呢。”龄儿听到外头来报,终于松了口气,便自语了几句。   “谁?”柳繁音这几日冷得如同一块冰,连龄儿都不敢轻易上前,除却要紧事务,余者皆不敢烦到她眼前;偏偏龄儿这自言自语的几句,便落在了她的耳中。   “李,李小将军。”龄儿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地回道。   “说说。”柳繁音拧了眉头,望向龄儿。   “这几日李小将军来了许多次,但每次都只是在府外转悠,龄儿也不敢贸然惊动姑娘;方才听外头小厮说,李小将军才走了。”龄儿到底伶俐,见柳繁音并无动怒的意思,静了静心神,甚是清楚明白地回了一番话。   柳繁音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一阵沉默,龄儿都以为柳繁音不会再对此有何评价时,柳繁音微不可察地轻轻叹了口气。   “龄儿。”柳繁音吩咐道,“叫人去李将军府上,求见小将军,对他说,杨……和悦公主无碍。”   “是。”龄儿应声下去,并不多言。   柳繁音望着龄儿的背影,又是一声轻叹——这位李小将军,却是位痴情少年郎,只是……世间无此双全法罢了。   长春宫偏殿。   “你们瀛朝的女子及笄,都是如此声势浩大么?”琼华郡主甚是感叹,她这几日偶然出宫,便见到了那样一番盛大景象,由不得要做一番慨叹。   杨显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她虽未亲眼所见,但也能想象得到。   “自然不是。”杨显微微一笑,只有繁音,才能当此隆重对待吧。   “原来并不是啊,”琼华郡主朝杨显眨眨眼睛,甚是俏皮,“我即将嫁到瀛朝,以为日后有了女儿,她的及笄之礼也当有如此排场呢。”   “嗤——”杨显禁不住地嗤笑,她这几日每每想到繁音,就不由自主地担心,几日未曾有过喜色,没想到竟被琼华郡主这一番话给逗乐了,“郡主日后若果真有了女儿,自然是无比尊贵的,想要什么样的排场没有?”   “那就……借姑娘吉言。”琼华郡主笑意盈盈地对杨显道。   杨显见琼华郡主如此,却是忍不住地跟着笑起来。   琼华郡主的心,这才慢慢放稳——她却是担心,这位杨姑娘不若那位柳姑娘行事沉稳,她这几日见这位杨姑娘神色郁郁,总担心她会做出什么破格之事,现在,见她展颜欢笑,总算能够心下稍安。   现在,只愿那位柳姑娘能够如愿以偿,否则……琼华郡主心内苦笑,这样的后果,她不敢想象。   柳府。   “准备得,都怎么样了?”柳繁音看着她房内鲜红似火的嫁衣,眸光清冷。   花娘稳重点头:“姑娘放心。”   “嗯。”柳繁音微微颔首,陷入了沉思。   花娘和芸娘垂手立于一侧,见柳繁音这般情形,对视一眼,正准备轻手轻脚地退下去,却见龄儿慌里慌张地从外头跑了进来,神色惶急。   “这成什么样子?”芸娘开口训斥道,姑娘这几日原本心烦,这小丫鬟还如此手忙脚乱,别说姑娘,她们看着都觉得心烦。   “回,回大娘,”龄儿跑得气喘吁吁,说起话来,亦是上气不接下气,“府外,府外来了个姑娘,说,说要,要见我们姑娘。”   “姑娘?”花娘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什么姑娘?”   “据,据说是……”龄儿犹豫了一下,“百花楼的云扬姑娘。”   “什么?!”芸娘一个趔趄差点儿摔了出去,幸而有花娘在一旁扶了她一把。   柳繁音倏忽睁开双目,眸中一丝寒光闪过,冷声唤道:“龄儿过来。”   “是。”龄儿战战兢兢地走到柳繁音面前,不等柳繁音再发言相问,便一五一十回道,“原本是姑娘的好日子,不该将这些杂事回到姑娘面前的,可这位云扬姑娘已在门口了大半日,哄也无用,赶也无用,只一味哭着要求见姑娘;龄儿实在无法,这才……”   “让她过来吧。”柳繁音心头微微一动,不安之情涌上来,定了定心神,这便吩咐道。   “姑娘!”   “不用劳烦姑娘费心,我这就出去把云扬给带走!”   花娘和芸娘差点儿急了眼,梁玉书这些日子里醉心于欢场,同他交好的姑娘们里头,就有一个是云扬;此时云扬闯到柳府前头,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事。   “不必了。”柳繁音淡淡道,目光直直盯着门口,像是在思虑着些什么。   这目光很是灼灼,花娘和芸娘再不敢说些什么。   第九十八章   “奴家见过县主。”云扬一进房门,便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在地上,声音中带着浓重的鼻音。   “起吧。”柳繁音皱起眉来,这等行为,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儿。   “奴家不敢。”云扬却是纹丝不动,连头都未曾敢抬。   柳繁音朝花娘和芸娘那里瞥了一眼,芸娘立马上前去扶云扬,连声道:“云扬,你这是做什么?”   云扬抬起头来,她生得好相貌,一双眼睛尤其得美,清亮透彻,仿若无暇的水晶,只是此时这双美目却失了往日神采,哭得红肿如同两只核桃。   “妈妈。”云扬万没想到,居然在柳府看到了百花楼和红袖轩的两个老鸨,一时间受到了惊吓,以为她在柳府门口磨了这半晌,她们已经得了消息前来捉她回去,立马以首触地,哭道:“求县主开恩,求县主听奴家说完!”   柳繁音见此,只觉得有些脑仁儿疼,朝龄儿抬了抬手,龄儿立马上前,扶了云扬,婉声道:“云扬姑娘莫怕,县主听着呢,姑娘有什么话可要说清楚了。”   云扬怯怯抬头,方才连磕头带着哭,她这会儿发丝凌乱,脸上妆容狼狈不堪,柳繁音皱着眉头,让她在下首的一把椅子上坐了,吩咐龄儿让小丫鬟们打水过来给云扬姑娘净面整妆。   这一番折腾下来,云扬好不容易才稳了情绪。   “有什么事,就直说了吧。”柳繁音淡淡道。   哪儿料到,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云扬,听到柳繁音的话,竟又要跪了下去,幸而花娘和芸娘见她情绪不对,就在她身侧一左一右地站着,这才及时地给扶住了。   柳繁音捏了捏眉心,只觉得头疼无比,这个云扬,恐怕是个变数。   “县主恕罪,奴家,奴家……”云扬说着,竟又哭了起来。   “……”就连花娘和芸娘,都忍不住地扶额。   “云扬姑娘好生说着,县主这几日忙得很,”龄儿向来伶俐,嘴巴更是快,“说句不好听的姑娘别介意,县主宽和才肯百忙之中见姑娘,可姑娘连话都说不清楚,县主哪儿有那么多时间耽搁在姑娘身上?”   云扬此刻,泪水涟涟地望着龄儿,许是听进去了这话,方才哽咽着继续道:“奴家知道,县主的好日子本不应扰,可奴家实在无法,若是县主不能施以援手,那奴家同腹中的孩儿,只能同入黄泉了。”   “什么?!”芸娘听了这话,差点儿气晕过去——云扬是她百花楼里的姑娘,楼里姑娘有孕她竟不知,还给告到了主子姑娘面前,她焉能不气。   柳繁音眉头轻蹙,口气疏淡:“谁的?”   云扬洁白的牙齿咬在殷红的唇上,忸怩了片刻,方才哭道:“梁公子。”   这下,芸娘是真的要气晕过去了,好歹花娘在一旁给她顺气,才让她没能晕厥当场。   “呵。”柳繁音神色并无异常,只抬眼望了一眼一旁的芸娘,她前些日子方才交待过花娘和芸娘,看好这些姑娘们,梁玉书寻欢作乐也就罢了,千万别让这些傻姑娘牵涉其中。千叮万嘱,到底还是冒出一个来。   芸娘被柳繁音那一个眼神看得手脚发凉,想要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而起——这人已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了,她再说什么有什么用?   “云扬一介烟花女子,自知不能高攀梁公子,不敢心存妄念,若非梁公子日日相诺,云扬也不至于到了如此地步。”说罢,云扬又是哭个不停。   芸娘看着云扬,气虽是气,但也有些心疼,云扬原本是百花楼的清倌人,谁知道竟落到了梁玉书手里。   听了云扬哭诉了这一番,柳繁音伸手捏了捏眉心,这个单纯姑娘,因着梁玉书答应帮她那个赋闲无业的懒散哥哥寻个好差事,她便感激涕零以身相许,偏偏还被梁玉书的花言巧语所蒙蔽,自以为终身有望,竟是有了身孕。   这个时候,才发现,那个终身的指望,竟也只是镜花水月,看着漂亮罢了,实则都是泡影;现在,兄长的差事无望,她又遭了梁玉书的厌弃,亦不舍腹中胎儿,求诉无门,这才冒险求到柳繁音面前。   “罢了。”柳繁音无奈,抬手吩咐道,“将她好生安置,今日之事,只在此间之中,万不可传到别人的耳中去。”   若是传到有心人耳中,怕是这姑娘的命,都要没了。   云扬张了张嘴,却被芸娘止住:“莫要犯傻。”   云扬这才含泪点了头,不再说些什么。   到了晚间,梁玉书脸色略微阴鸷地来到了柳府。   “表妹这些日子,越发美丽动人了。”典型的没话找话说。   柳繁音扯了扯嘴角,不无讽刺道:“表哥谬赞,表哥才是越发风流了。”   梁玉书的脸色陡然一变,讪笑道:“表妹说笑了。”   柳繁音懒得与他再多言些什么,梁玉书自然是看出她的不耐来,但仍是甚有耐心:“明日,就是表妹的及笄之礼,我一想到,明日舅舅便正式宣布我们的婚事,我就欢喜到不能自抑。”   柳繁音的眸色沉了一沉,冷笑一声,并不多言。   “我听说,这几日有些小人在表妹面前嚼舌根,表妹聪敏,定能辨别,那些都是空穴来风之词。”   “呵。”柳繁音不置可否,云扬今日来府动静太大,她料到回传到梁玉书耳中,没想到他竟还有脸面到她跟前来试探她。   梁玉书见此,只觉得压根儿直痒,无妨,无妨,左右她以后都是他的人,等到她嫁给了他,他有的是办法让她温婉柔顺。   “表妹不信?”梁玉书露出一个笑来,他长相清朗,笑起来很是爽利的样子,“是我的不是。”   “这等闲言碎语,原本就不该传到表妹耳中。”这话,霎时间便狠厉了起来。   柳繁音蛾眉轻蹙,转过脸来,淡淡道:“我原以为表哥是豁达之人,从不在意这些空穴来风之词的。”   这话说完,柳繁音转过身去,不去看梁玉书的表情,心内暗暗盘算——看来,对云扬,要多做些什么了,否则,以梁玉书的性子,难保不出什么岔子。   第九十九章   柳繁音及笄的当日,原本应该热闹非凡,只是,万事都有可能有意外。   这个意外,便是云扬。   三加之后,柳繁音被小丫鬟们扶去重整妆容,因头饰钗环过重,天气又热,难免会出汗,为免失礼于人,便比寻常的及笄之礼多了许多讲究。   在座宾客也趁机舒缓一下,纷纷赞叹,誉王此次对这个女儿的及笄之礼也太过看重,连朝阳公主都能请来坐阵——府中嫡女的排场,都未能赶得上这次——也不知道这个女儿的生母是谁,若还在世,想必母凭女贵,也能受不少荣宠。   誉王亲临,看着这礼之盛大,心中愉悦。   接下来,礼成之后,便要宣布柳繁音的婚事,故而早早安排了梁玉书也届时到场。   只是,梁玉书久久不曾露面,誉王心中已有不悦,若非看在朝阳公主的面上,恐怕早就要亲派人去催了。   这没等来梁玉书,倒是等来了一场热闹。   “梁玉书,今日我与我儿共赴黄泉,在地下,也要诅咒你,生生世世不得善终,求无所得!”   一声凄厉的尖唤,硬生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场上众人,皆脸色大变,朝阳公主更是腾地站了起来,脸色难看。   “来人!”赵临脸色比谁都难看,他誉王府的好日子,竟还有闲杂人等混进来闹事。   管家匆匆忙忙进来,神色惶急,走到赵临面前,一向严谨的他竟也有些顾不上规矩了,附耳对赵临说了些什么,赵临的脸色霎时间更是难看。   柳繁音只觉得心脏在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可越是这种情况,她越是要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于是,周身的冷清愈加浓重。   在场宾客,在这种氛围之下无不觉得浑身难受——这个小姑娘,难怪能得誉王青眼,这周身的气度,同誉王如出一辙。   “繁音!”赵临眼见着柳繁音起身要往外面走去,连声唤住她——这算什么?满堂权贵,都是为她的好日子而来,她若是径自抛了这满堂贺喜之人而去,那传出去要像什么话?   柳繁音愣了一愣。   不过片刻,满场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她停住了脚步,眉目低敛,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须臾之间,一声轻叹,如一缕凉风,幽幽地穿过众人的耳朵,霎时间,大家只觉得浑身一凉,夏日的躁郁全然不见,反而如置身于幽冷之地,说不出得毛骨悚然。   原本,誉王府的几个侧妃还在兴致勃勃地等着看笑话,此时,却也是瑟瑟发抖,再不敢多说一句不好听的话——这个丫头,一向这么邪乎,现在比往日更甚。   “是繁音福薄。”   大家都在如坐针毡之时,那个清冷异常根本不似一个刚刚及笄的小姑娘的柳繁音,突然幽幽开口,她的声线极冷,又刻意带了些微的哀怨,愈发让人毛骨悚然。   “表哥久久不肯现身,想来是繁音做错了什么,惹了表哥厌弃。”   “现又有人在府内凄厉呼喝,想来……”   柳繁音顿了顿,抬起头来,唇边却是露出了一抹轻笑,虽然是笑,看上去却凄然无比:“想来,是繁音的错吧。”   此话说完,虽然气氛仍是僵冷,但大家都有些唏嘘——誉王铁了心想要给这个女儿排场,可梁家公子这是铁了心地在下誉王面子?   都道梁家公子对这姑娘一往情深,如今看来,也不过是浪子多情,苦了痴女。   赵临正是心烦意乱,又听柳繁音如此哀怨之言,场上气氛又这般诡异,当下火冒三丈,当下断然斥道:“这是什么话?若是有错,也不是繁音的错。”   说罢,赵临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在一旁气得簌簌发抖的朝阳公主,冷冷道:“本王倒是要亲眼看看,繁音的好日子,倒是谁敢来坏事!”   说着,竟是不顾满场宾客哗然,甩了袖子径自而去。   柳繁音愣了愣神,脸上神色悲喜交加,像是方才反应过来似的,追着赵临而去。   在场宾客,看了这一出热闹,被这么晾着既没脸又无趣,索性亦一起跟着去,嘴上说着劝解的话,彼此心照不宣地去看热闹了。   只是,到了场,才发现,这热闹,委实太过热闹了些。   一个红衣似火的姑娘——那红衣,颇是有些嫁衣的味道,很是鲜活。   只是,这鲜活的嫁衣,这鲜活的姑娘,如今都是一团死气了。   一把匕首深深地陷在那个姑娘身子里,血还在汩汩流出,她人已只剩下了半口气,被王府的小厮们拖拉着。   “县主。”她看着周围涌来的贵人们,目光落在了柳繁音身上,众人猜测,应是柳繁音今日钗冠衣裙皆是华丽,一看便是及笄之人,故而才能被认出。   柳繁音望着地上的那团血,只觉得有些天旋地转,一个趔趄,差点儿倒地,身边的小丫鬟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县主……”云扬的脸色惨白,跟她身上的嫁衣,和地上的血,颜色反差巨大,让人只觉得浑身不适。她努力地朝着柳繁音挤出了一个凄凉的笑,断断续续道,“县主,所选,选,之人……实在……大……错……”   说到这里,她已喘做一团,柳繁音瞳孔一紧:“请大夫……”   “让她说完。”赵临目光冰冷。   “……特……错……了。”   云扬的笑越来越浅淡,声音也越来越微弱:“我,和我……腹中……胎……儿……”   话未说完,她却是猛然咯出一大口血来,手无力地垂了下来,鲜血顺着她的指尖缓缓滴落,仍是双目圆睁,至死不肯瞑目。   众人哗然。   “哪里来的卑贱女人,脏了王府的地,还不快拖出去!”朝阳公主忍无可忍,厉声斥责道。   “本王竟还觉得,她的话有几分可信。”赵临的脸色,越发阴沉。   宾客们纷纷觉得头大不已——这热闹看得不值当。   正当气氛僵持之时,静立在一旁的柳繁音,突然甩开了扶着她的小丫鬟,径直冲向云扬,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伸手拔了云扬胸前的匕首,血水喷溅而出,甚至有些还喷到了她的脸上,她却连眉头都未皱上一皱。   “繁音!”赵临大吃一惊,“快拦着她!”   王府侍卫的功夫自然是好的,只是,面对贵人,如何敢动手?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柳繁音一手拿着那把鲜血淋漓的匕首,另一只手却是反手将头上的发钗一一拔下,她一头茂密的青丝如水般倾泻而下,落在她的后背上。   “繁音……”赵临神色有些哀切。   “父亲,”柳繁音望向赵临,神色哀恸,她的眸子向来清冷无比,此刻空洞无比,她脸上喷溅的血污不曾抹去,手中的匕首还在往下落血,可她浑不在意;她一手握了头发,一手举着那把匕首,惨然道,“繁音无福,不能消受这许多,愿落发明志,此生长伴青灯古佛,再不提婚嫁之事!若违此誓,也如这位姑娘一般……”   说着,她看了云扬一眼,多么美丽鲜活的姑娘啊,竟落得如此下场!她自负清冷,但自从遇到了杨显,她已不再是那个冷心冷情的人了,她难以想象,云扬是有多绝望,才以这般惨烈的形式结束自己的性命,那般痛苦,应是痛入骨髓吧……   两行泪顺着她的脸庞落下,同血污混在一起,斑驳无比。   在场之人,皆被她的行为震住,此刻见到她的眼泪,这才有了些许骚动,唏嘘不已——痴儿啊!   赵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他的脸上笼上了深深的疲惫,颓势尽显——他终是老了,这些事,他到底竟是无能为力了……   最近京城有两件大事,传得沸沸扬扬。   一是,誉王那个方才及笄的女儿,原本热闹排场的一件大喜事,却被久未露面的梁玉书和死在王府的那个烟花女子砸了场子,那姑娘也是个烈性子,当即断发明志,踏入空门;而原本该出现的梁玉书,最后竟是在百花楼被找到的,喝得烂醉如泥,左拥右抱,奢靡无比。   对此,大家纷纷唏嘘,许是那位誉王千金,在众人面前发下重誓入了空门,反而是一智举。   听说姑娘在佛音寺带发修行,梁玉书还前去骚扰过几次,姑娘性子刚烈,不堪忍受,竟随着一位师太周游列国遍访真道去了,近些年来,应该都不会再踏足大瀛国都。   第二,大宛国的使团终于返程,返程之日,亦是为心悦公主送嫁之日;   那日,京城之内,处处张灯结彩,为和亲的公主送嫁;无数百姓前去围观,只见红妆十里,分外豪奢;其间,那位和亲的心悦公主曾掀开轿帘往外看了一眼,据有幸看到公主容颜的人所说,心悦公主,其美足以倾国,令人神魂颠倒,难怪大宛使团宁愿在瀛朝国度耽搁数日,也要抱得美人归。   这两件大事,很是在京内热闹了许久;大事中的二位传奇女子,亦被人称道,甚至于大小茶楼里头,竟还有说书先生将此事编成了书,说了许久。   翌年开春,大宛国传来讯息,晖王与王妃郊外踏青途中,突遭横祸,双双遇难;消息传来,大瀛满朝震惊,不知多少人在暗叹那位和亲公主的不幸;   同年,同师太周游列国的那位誉王千金,突然走失,自此杳无音讯,誉王府前后派出多少人去搜寻皆无所获,想来亦是凶多吉少,令人唏嘘不已。   前后不过一年,在大瀛京城口口相传的两位奇女子,竟是都香消玉殒;自此,大瀛再不流传什么奇才奇女之事,恐招邪祟,招致不吉。   夏走秋来,冬去春来,杨柳依然,物是人非;多少风流事,都烟消云散,再无人提起;不知,是否再有传奇姑娘,笑颜如花,从此称心如意。   李小将军哒番外   她,终是走了。   那日,鞭炮声声,震耳欲聋;大街小巷都是人潮涌动,人们纷纷来看为和悦公主送嫁的队伍。   那十里红妆,分外惹人艳羡。   李慕亦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头,目送着和亲的队伍从眼前经过。   他原本不是如此爱热闹的人;   他也知道,自此之后,她更是远在天边之人,再不能触及;   可他,仍是着了魔似的,挤在涌动的人群里,追随着那顶富丽堂皇的马车。   原本,只是目光追随着,后来,连脚步也不受控制地追随着。   这般热闹,这般锣鼓喧天,这般盛大场面,都是给予那个他一心追随的女子的。   她——原本值得这些。   过了许久,许是他一味追随的诚心,终于感动了老天;一只莹白如玉的手,轻轻掀开了帘子,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那个盛装的女子。   她原本就是那般容貌艳丽的姑娘,精心装扮之后,更是倾国倾城。   他听到了周围的人的惊呼,他却心如刀绞,半点儿声音都不曾发出;   可她却如同看到了他一般,朝着他的方向,展颜一笑。   霎时间,这热闹的街道上的一切仿若静止,天地都黯然失色,他再也看不到旁人,只能看到,那个巧笑倩兮的女子。   “可惜如此佳人,却要远嫁他国,成为一枚和亲的棋子。”   一声叹息,如同晴天霹雳,将他从浑浑噩噩中劈醒。   是啊,谁都知道,历来和亲的女子,有几个能得善终?她那般聪颖的女子,又怎会不知这般道理?可她仍是义无反顾地应了。   若是她愿意,只要她一个眼神,他什么都愿意。   可是她说,她会安然无恙,她会幸福。   她还说,那些话要他给值得的姑娘说。   可她怎么会不明白呢,于他而言,没有哪个姑娘,比她更值得了。   可若是这就是她要的幸福,那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今日在此的默默相送。   这个姑娘,他愿意以此生的幸福,同老天交换,让她此生幸福无忧,不知,老天可能听见。   可能,老天,未曾听见。   不过半年,从大宛传来消息,晖王和晖王妃同去别宫小住,偶然兴起,去山上赏梅,竟遇凶徒,一同从山崖坠亡。   李慕永远记得他刚刚听到消息的那一天。   新年方过,新春来临,万物复苏,正是天气转暖的时候。   可他却如坠冰窟。   从此,他就早没有春天了。   无心官职,无心朝野,左右四海升平,干脆出门四处游历;李将军爱子心切,看不得他那般消沉模样儿,银牙一咬,也就准了。   天地之大,四海为家。   几年过去了,李慕渐渐觉得心绪平息,只是偶尔那张笑脸入梦,让他怅然不已。   怅然不已的李慕,一般会选择去大醉一场,来平息自己的怅然。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儿能不湿鞋。   于是某日,大醉一场的李慕就湿鞋了。   头疼欲裂地醒来,身边一个小乞儿,十二三岁的样子,一双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很是机灵。   李慕有些懵。   于是在小乞儿伶俐地叙述下,知道了自己在喝醉的时候,拽着路过的小乞儿,给别人讲了一晚上的人生,还豪情万丈地表示,以后让人家跟着自己混,保证吃香的喝辣的,日后还给找个好婆家。   “……”   这小乞儿居然还是个女的!   李慕觉得自己一定是得罪了哪路神仙,才能在脑袋不清楚的情况下,做出了这般莫名其妙的保证。   于是,李慕从此有了个小跟班儿。   他曾多次试着给这小丫头说明,他不便带着她,结果话未出口,那鬼精灵便像是知道了他想说什么,一双大眼瞬间就蓄满了泪水,活像被欺压的小媳妇儿,他就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多次铩羽而归之后,李慕自认倒霉,给小丫头换了新鲜衣裳,洗净了脸好生带在身边,竟也是个十分标志的小姑娘,一笑两个梨涡,人见人夸,倒让李慕凭空多了几分莫名的喜悦来。   往日里还是小乞儿模样地跟在自己身边,李慕一口一个“小尾巴”,现在这么一个水灵的小姑娘,也接着叫小尾巴,李慕就觉得有些良心不安;思虑了半天,李慕给小丫头起了个名字,叫小唯(尾),自以为聪明无比,十分自得。   小唯乞儿出身,却是伶俐非常,爱说爱笑,爱撒娇爱热闹,倒是让李慕游历的路上多了些许笑容,心里头亦多了几分踏实温暖。   正逢花朝节,小唯闹着要去此处闻名的青峰山去踏青,顺道儿去拜一拜菩萨。   李慕搅不过小唯,只得带着她去,一路上,尽是在打趣她:“我曾答应过给小唯找个好婆家,小唯莫不是急了?想要去求菩萨给你找个好婆家?”   小唯口齿伶俐,说了半日,李慕半点儿嘴上好处都没讨到,却也不气,反倒笑容多多。   行至中途,一直叽叽喳喳的小唯,突然闭口不言。   李慕心下微急,暗自琢磨,这丫头莫不是气了?   “那……”别扭了半日,李慕清了清嗓子,决定给小唯赔个不是。   “你看,”小唯却打断了他的话,指着不远处的一颗桃树,“那二位姑娘,好像天上下来的仙子啊。”   李慕抬眼望去,如遭雷劈。   微风吹过,桃花纷飞,树下的姑娘伸手接过这粉嫩的花瓣,笑意盈盈。   那般秾艳容颜,那般含笑模样,李慕不知在梦中见了多少回,再过多少年,再经多少轮回,那个模样儿仍会刻在他的心间。   那个——   他曾以为,再不会在世间遇见的人,此刻,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一笑倾城,动人心魄。   “杨显!”心绪翻涌,李慕只觉得热泪盈眶,再不顾什么礼法世俗,他脱口而出的是她的名字,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她奔去,他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眨了眼,行动慢了一点,就会突然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场幻觉。   树下的女子听到这个称呼,明显愣怔了一下,齐齐回过头来。   这一瞬,李慕更加确定,那个他魂牵梦绕的人,就是树下的这个人!她身边站着的,正是那个冷冰冰的柳姑娘!只是隔了这几年,那位柳姑娘好像也不若从前那般冷清,唇边带了一抹笑意,越发明艳动人起来。   “李……你……”树下的女子好似大梦初醒,微微一笑,“公子,你认错人了。”   李慕久久不曾说话,他只怔怔地望着她,一丝目光都不愿离开。   半晌,杨显身侧的柳繁音眉头微皱,正要说些什么,小唯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轻声唤道:“公子?”   这一声轻唤,不仅将李慕从怔愣中唤回,亦唤来了杨显的注视。   她的目光落在了小唯身上,小唯一只手紧紧拽着李慕,目光半点儿不肯从他身上移开;杨显笑意越发明灿,眸中再无它色,整张脸也更加轻松生动,她笑道:“公子,你家小姑娘有些等急了。”   “我……”李慕闻言,想要解释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解释些什么,他看向拽着自己衣角的小唯,一双大眼睛透着灵气,却执拗地望向自己,半点儿不肯转移。   霎时间,他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放松。   抬眸,李慕朝着杨显和柳繁音施了一礼,道:“是在下一时恍惚,以为遇见了故人,唐突了二位姑娘,还望海涵。”   杨显亦是笑颜明灿:“公子丰神玉润,这位姑娘更是玉雪可爱,许久不曾见到如此璧人,小女子也很是高兴,何来唐突之言?”   顿了一顿,杨显又笑道:“小女子这会儿,却要说一句唐突之言,二位站在一起,真是赏心悦目,分外相配。”   小唯毕竟年纪小,听到这话,面上飞红,却又执拗地不肯松了李慕的衣角,当下便要往李慕身后藏去;   李慕一愣,却是扬眉笑了,伸手握住了那个拽着他的衣角、浸了许多汗的小手:“谢姑娘美言。”   小唯只觉得,一双温暖的大手覆在了她的手上,那般温暖踏实,是她此生都不曾有过的感觉。   “既然二位如此相配,我们亦不多相扰。”柳繁音淡淡地插过一句话,亦执起杨显的手,一副不想再与他们多说的样子。   李慕见状,心内慨叹,这位柳姑娘,虽比从前多了几分笑容,看着和煦了许多,一旦开口,却与从前无异;便也不再说什么,只牵了小唯的手,笑道:“既然如此,就此别过。”   说罢,李慕朝她们施了一礼,牵了小唯的手,转身而去,再没有回头——   又何须回头呢?在她开口的那一瞬间,他的那颗流浪许久的心,稳稳落在了原处;看到她果然如她所言,她是幸福的,那他,还有什么理由为她继续牵肠挂肚?   “公子,那二位姑娘……”半晌,小唯的脸仍是红红,却忍不住开口。   李慕看向她,微微一笑:“是我认错人了。”   “是吗?”小唯有些郁郁,公子那时的表情,分明并不是认错人了。   “是。”李慕笑道,“而且,我方才确定了一件事。”   “什么事?”不知为何,小唯觉得自己的脸更烫了,她霎时间有些惶恐,还有些……害羞。   李慕突然停下来,深深地望着小唯,一向执拗的小唯,在这道儿目光的注视下,竟第一次生出了想要逃走的想法——不,她不想逃走,可她亦觉不能承受这样的目光,她惶恐不安,不知这种情绪到底从何而起,又要何时消失。   见到小丫头如此忸怩不安的样子,李慕反而失笑,他转过脸来,仍旧牵了小唯的手,继续往前走,神色轻松:“一件……不急,以后,你会懂的事。”   “嗯。”小唯用力地点了点头,紧紧握着李慕的手,连蹦带跳地跟着李慕的步伐。   这件事……应该……不急……吧……李慕悄悄用余光看着懵懂的小唯,唇边笑意不减,这个紧握着自己的手的小丫头,日后,应该亦会如此握着他的手、继续走在他身边的吧。   那么,余生悠长,他有许多许多的时光,她亦有许多许多的时光,如此,甚好。 作者有话要说: Surprise!突然的……番外…… 除了二位姑娘,最最喜欢的就是李小将军了,所以,就忍不住地有所偏爱,单独写了一篇番外,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到了这里,《杨柳思》彻底完结了~结束之前,预祝大家新年快乐,新的一年里,万事都如意~ 再次感谢大家~希望大家喜欢~